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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 | 老屋里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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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世今生话老屋
与老屋的缘分始于 1967年初。那年我12岁,大姐14岁,小妹11岁。彼时,母亲刚从诸暨调到宁海才半年多,便把我们从县城送到长街老家。就这样,不识稻麦为何物的城里小孩,由此在农村广阔天地里打磨修炼脱胎换骨,老屋这一住就是好几年。而之前,我们从未到过长街,更不知老屋长什么样。
从母亲角度看,此举让孩子们完美躲过了发生在城里的两派武斗;又省下了雇人侍候智障傻叔的费用;同时,孩子们不仅学会了上山下地干农活、洗衣烧饭做家务,还能努力照顾不谙世事的傻叔——真是一举多得!而从小孩角度看,它更像动物界的母雏分离,促使我们尽快独立,学会更多的农村生活技能,并接触到真实社会的另一面。


柴晓宝画

比如,认识父亲的政治身份就是重大突破。在诸暨,由于住的是单位宿舍,读的是单位子弟小学。加上母亲和同事们善意的隐瞒,我们就像生活在象牙塔里,居然毫不知晓自己有一个“右派”父亲,这才无忧无虑了整个童年。事实证明,这种刻意保护是有副作用的:当政治风暴突然袭来,父亲被卷入漩涡中心,生活需要我们直面困境时,象牙塔里的人却乱了方寸,如怯懦的驼鸟只想逃避现实——安乐中养成的“玻璃心”,抗挫折能力几近于零。
老屋,位于长亭老街的上街头,一个叫绿云桥的地方(五十年代后,属长亭公社强裕大队管辖)。这条由粉色石板铺就的繁华老街,延伸到我家后门时已是强弩之末:街两边没有任何商铺,更无熙熙攘攘的集市。六十年代,连充满火药味的高音喇叭和大幅标语、大字报也没了踪影。只有密密匝匝、矮小破旧,甚至东倒西歪的村民住宅,就像两列长长的衣衫褴褛无精打采的乞丐,默默承受着岁月风霜的侵袭。如此风景,使得我家这幢宽敝道地石板明堂,高大楼房五间二层,水井、花坛、菜园一应俱全的老屋,像个显眼包很惹人注目。
老屋呈丅字形两进:后道地四间平房座北朝南,它是祖父早年开办“宁东医院”的旧址。家道中落后,卖给了本族亲戚大孃和小孃;前道地五间楼屋座西朝东,北厢住着方姓地主和上中农王某;南厢住着我家。前后二进老屋,一共有五户人家。老屋东边有一条小河,因环流于整条老街的外围,史称外河(现已填埋);南面是至今还在的“长街粮站”,西边是生产队的晒场。那时老屋的邻居们,家家户户“日不闭户”,白天大门皆虚掩来者不拒。其实,确实是穷得没啥值得闭户的。倒是小屁孩们去邻居家乱串门,就不会吃到“闭门羹”。
三十年代初造的老屋,此时风华正茂。父亲说,那年他七八岁,还爬到刚架好的房梁上,在上面来回飞跑,把病怏怏的祖母吓得大呼小叫呢;为了运载铺道地、构板壁的石板,爷爷自己跟船从20里外的伍山石窟,千辛万苦将石板一船船运到石桥头,再转驳到长街。有一次,恰遇风高浪急的台风天,险些船翻人亡;长街解放时,老屋住过大军(解放军)。大军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晚上一律打地铺(根据史料,这是21军61师部队);“三反五反”运动中,老屋被指诬为父亲贪污公款的罪证。为此“打虎队(单位的群众组织,相当于后来的红卫兵)”将父亲关押了14天。还派人来长街实地调查,结果无功而返;1958年初,因提了单位领导意见,父亲被打成“右派”,在诸暨人民医院胸外科主任岗位上被押回老屋,成为强裕大队第10小队的农民;1967年初,老屋迎来我们三个小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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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春季,总有好多燕子在老屋的梁上做窝;夏天,总是晒满我和小妹砍来夏柴的大道地;秋夜,可以坐井观天、赏月看倒影的小水井;冬晨,能容纳很多人一起晒太阳的墙角;还有,搁着我的长毛兔笼子的走廊;一年一度绽放满树石榴花的大花坛,都是老屋备受村里小孩青睐的地方;无论晴雨天,每天放学或周末,周围甚至下街头的小孩都会汇集到此处。他们上树偷摘青涩的石榴、玩五花八门的小游戏、唱优美或跑调的革命歌曲、排练学校布置的文艺节目,热闹程度不亚于如今的少年宫或游乐场。
位于南厢的闺房,曾是三姐妹哭闹打斗又和好如初的战场;是好容易得到一本长篇小说,大家你争我抢,最后如饥似渴轮流阅读的书房;是为谁多吃了一个青毛桃,积攒着怨气等母亲回家告状的密室。为了赚几分钱的工费,我们曾在闺房分工合作:一人涂浆糊,一人粘成品,一人整理、捆绑、打包,夜以继日做纸袋(包食物用);在“要想富先养兔”的政策号召下,大冬天为长毛兔剪毛去卖钱,结果冻死过一只兔子,还弄得闺房到处都是兎毛。有一次,卖兎毛赚到2.45元钱,父亲用这笔钱买了一个屙缸马,还搭了一个屙缸厂,从此自留地再无缺肥之愁;老屋每年都养鸡,积攒的鸡蛋放在闺房。积满一小篮后,小姐妹走20里路再摆一个渡,将它们送到父亲行医的伍山保健所,让他增加营养;有一次,学校组织去象山茅洋野营,14岁的大姐天不亮就起床,学着大人的样子为我和小妹擀麦饼,让我们带在路上当点心。谁知麦饼没烙熟,小妹吃了闹肚子,这一路简直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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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罘罳(fú sī)山下起炊烟
从1967年初到70年末,四年光阴,老屋见证过一个小孩努力成长的背影。
初次感受被父亲的政治身份碾压,是初到长街的1967年,劈脸一个下马威啊!此后,也就由惊恐而逐渐习惯。
那天阳光明媚,石板街上光影斑驳,碎金点点,似一幅暖色调老油画。然而,猛兽早已露出獠牙。小镇也有两派斗争,城里甚至出现武斗。那天斫柴回家,路过村北樟树下的小池塘。我亲眼看见从池塘里捞上来一具男尸,他是不堪被揪斗凌辱而自杀的。几天前,听说父亲也将被批斗,我心中寒风凛咧,忐忑不安。按照当时流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我害怕成为同学们眼中的“混蛋”。
长街下饭场,我们上下学的必经之地,也是小镇最热闹的地方,各类批斗大会经常在此召开。牛鬼蛇神几乎都在此挨过批斗,有的甚至丢了命。此刻,街角巷尾又换上了新标语;下饭场里,一些狂热者像打了鸡血,在高音喇叭引领下群情激昂——今天又该谁倒霉了呢?我正想着,却一眼瞥见了属于父亲的那一张大标语:“打倒老右派***”。扫帚般粗砺的笔划东倒西歪,一个鲜红大叉覆盖在熟悉的名字上,像汩汩流淌的鲜血惊得我头皮发麻!我心中无比绝望:如此昭告天下,“右派囡”还有藏身之处吗?转过身,发现身旁的小妹也是脸色骤变,脚步秒止。本来是去上学的,但两颗玻璃心却果断选择了逃学。反正在学校也是“二本生(仅二本菲薄的‘语文和数学’”),没什么好学的。我俩毫不犹豫地登上了村后的罘罳山。罘罳:意为屏风。听村里老人说,以前日本鬼子、土匪进村时,长街人首选的逃难地点,就是罘罳山顶或山后。它居高临下,能俯瞰整个村庄。

平时,不管田里干活,还是附近山丘斫柴,高高的罘罳山(南段又称香花山,北段也称后门山)总是触目可见。她永远那么温柔慈祥,默默地注视着每一个家乡儿女。没有钟表的岁月,只要看到罘罳山下,那一缕缕盛开如花絮、轻柔如雨后薄雾的炊烟缓缓升腾,“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时,我们就该收工回家了!
那天,我们无数次向山下张望、侧耳倾听,勤勉的双手还不忘捡拾柴草。我想不明白:成人世界为什么如此残酷无情?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斗来斗去?为什么……山下,长街下饭场小如烟盒,但喇叭声依稀可闻。虽然,我从未亲见父亲挨斗,因为不敢、不忍。但我能想像父亲低头挨斗的窘态。其实父亲挨斗已不是第一次,只是之前规模小,我们不知道而已。但我见过挨斗后的他:深度近视的眼睛低垂着,才过四十、身着黑袄的背已驼成一口锅;胸前赫然挂着一块写有“打倒***”的纸牌。那天,已是午后很久,他才步履蹒跚地回到老屋。进了阊门,他环顾四下无人,便迅速摘下了胸前的纸牌,本想将其藏入衣服后襟内,可纸牌太大藏不进去。于是,只好将它掩藏身后,穿过道地他蹩进灶间,先将纸牌藏到门后,确信孩子们不会看到,这才去灶台盛饭。这时,门外涌进四五个来求医的乡亲。平时父亲并不在家,他们一定是得到了批斗会的信息,才寻觅到老屋来的。也许,他们也急着想早点回家。所以一进门就只顾着争先恐后自诉病情。父亲一向脾气暴,我担心如此窘境下,他会冲人家发怒。万幸没有,他饿坏了,只顾自己狼吞虎咽,并未理会突如其来的喧闹。直到放下饭碗,他默坐良久定下神后,才开始全神贯注地望闻问切……


罘罳山风轻轻吹过,眼前,忽然升起缕缕的炊烟——山下人家开始做饭了。袅袅娜娜的炊烟如云如雾如诗如画,它们轻柔又顽皮地跃过手中的柴草,拂过我冰冷的脸颊,然后向着蓝天白云飘然而去……我似乎看懂了:来自泥土的柴草,要想成为炊烟。也要经历或漫长或短暂的寂寞等待;也要经受熊熊烈火的焚烧炙烤;还要通过暗无天日的烟道攀爬。“九九八十一难”的生命轮回后,卑微的草木才能羽化成仙,才能挣脱喧嚣红尘的束缚,化作悠然飘渺的炊烟飞向浩瀚长空,去追逐那压抑了很久的梦想!
我和小妹相视一笑,背起捆绑好的柴草,沿着曲折盘旋的小路向山下走去。心中,“轻舟已过万重山”。
多年后,回忆当年的批斗经历,父亲主动聊起最奇葩的一次批斗会,语气风轻云淡:那次,地点也是下饭场,被斗人数大约七八个。其中有两个是判了死刑,准备立即执行的犯人,会前说好让父亲陪斗,走个过场而已。
大会开始并无异样,一切按常规进行。宣判环节,主持人宣读判决书,每读完一人,大喇叭引领口号,台下群众跟着呼喊一通;接着再宣读第二人……然而,就在刚宣读完死刑犯判决后,风云突变。高音喇叭喊出的,完全不是预定内容:“王**, 马上下来,赶快到公社办公室去!”这段话反复播报了三遍,加上播音员习以为常的严厉语气,台下几千人顿时鸦雀无声:“要枪毙王医师?”人们用眼神交头接耳。父亲更是五雷轰顶,“不是说好陪斗吗?怎么又要枪毙了?”安静的会场,数千双眼睛目送他被人押送出场。父亲说,当时只觉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双脚在机械移动。被带到公社办公室后,没想到立即有人送上茶水,并笑脸相迎道出原委:有位大领导的母亲病重,实在等不及了。只好出此下策:用高音喇叭将医生从台上骗下来。父亲的愤怒可想而知,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除了批斗,“抄家”也是阶级斗争的重要手段。那一天,老屋同时有两家被抄:北厢的方家和南厢的我家。


半夜三更,先是大阊门被敲得震天响。不知谁开的门,敲门声瞬间便到了我家。大姐抖抖索索地起床,刚打开门一群人就冲进来了,领头的是我叫她刁婶的妇女主任。他们熟练地兵分两路,一路上了楼,一路进了“闺房”。我被这凌厉的阵势吓得躲在被窝里不敢出头,可心里突然想起,这几天正学着刺绣的“伟人像”还是半成品:脸部因色彩残缺显得有点怪,而且绣花针还插在伟人脸上呢!想起不久前,有人因为玷污了报纸上的伟人照片,被戴上反革命帽子沿街游斗的恐怖场景。我惊恐得魂不附体,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中,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我一个飞身就跳出了被窝。乘着他们正翻箱倒柜没注意,我从抽屉里飞快抢出了我的圆形绣花圈,并迅速地将它藏在了身后。大冬天,只穿短裤内衣的我冻得浑身颤抖,可又害怕被他们发现身后的秘密,只好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墙壁不敢动弹。好容易熬到抄家结束,他们总算撤了,我紧绷的神经这才逐渐缓过气来。事后,我得到家人“以一己之力,免除了一场灭顶之灾”的猛夸!
三、旧时光里说邻居
六十年代,人们极其重视家庭成份。因为,那区区几个字就能决定全家人的前途和命运。老屋的四户邻居,各有不同的家庭成份,也各有不一样的烟火人生。
(一)方姓地主
方姓地主,其实我从未见过他。只知道他本是商人,当年在长亭老街经营一家烟叶铺。不幸的是,他将烟铺的利润悉数购置了田地,于是顺理成章成了地主。长街解放时,方地主开仓拥军,倾其所有支援军队,荣获“开明地主”称号。然后被判处劳改15年,地点就在当时的流行歌曲:“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的地方。那里山高路远,水土不服加上体质羸弱,他不久便驾鹤西去。
方家孤儿寡母四口人,从此在万般凄苦中度时光。方妻宁波人,我们叫她“宁波姆”。她个子不高,齐肩短发。才四十来岁,牙齿却掉得只剩两颗当门牙。说话漏风,脸型内陷,显得与身体不相称的清瘦。宁波姆从不下地,她对农活一窃不通。但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主动与人往来,更不参与家长里短的闲聊。她守着徒有四壁的一间楼屋,努力操持她并不擅长的家务,将一分钱掰成四分化。她家二儿一女,都没读过几年书,小小年纪全下地干活了。毕竟,活着才是第一要务。
印象中,再没有比方家更穷的了。不过,地主之名也非浪得。那晚,我们两家同时被抄。抄家者在我家一无所获;而在方家,听说抄到二枚金戒指、一张老虎皮——这波土改后的仅存硕果,惊得我目瞪口呆。尤其是这张虎皮,让我立马想到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座山雕座椅上那张威风凛凛的老虎皮。太想摸一摸过把瘾了,可惜,我都没亲眼见过。
那时穷,各家吃饭都没啥菜肴,但咸下饭或拌饭的酱油大体是管够的。而方家,一根小小咸菜株,全家人能蘸个咸味吃上三五天,酱油更是奢侈物。
方家三兄妹穿的,都是天津姑妈寄来的旧衣裤。它们同样“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最后拆了破布垫鞋底。我领教过宁波姆的节俭:这样的破衣服,她能利用到每一根断线头。戴上老花眼镜,她将长短不一的线头,一根根排齐、放平,然后细心纳进手中的千层鞋底……
除了穷,方家也承受着无孔不入的地主待遇。其中,就有来自隔壁王某夫妻的挑衅。我多次看到王妻在方家窗前,粗声大气地骂骂咧咧,有时王某也会凑上一嗓子。其实,无非嫌她地主婆而已。有一次,方家两只雏鸡误进王家厨房,就被一脚踢死……对此,宁波姆逆来顺受,从不出声回应,“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是做到了。
其实方、王两家,本是多年的主仆关系:当年,王某在方家烟铺里当伙计,方地主对他十分照顾,不仅让他管理进出货物和资金。有一次,王某因一桩案子牵连被关押在牢,方地主还出大钱找关系,将他从狱中保释出来。我想,如此知遇之恩,在主仆关系颠倒后被恩将仇报,方地主在天之灵若有知,他还能安息吗?不过在当时,这叫阶级立场坚定!
小时候,因为和方家女儿是好朋友,我常去她家玩。至今记得她母亲教的宁波童谣:“昼明天架黑洞洞,黑眼老鼠烧饭打瞌充。四脚蛇,背矮凳。两百支光电气灯,拨黑眼老鼠格眼睛瞪一瞪……”朗朗上口,韵律十足。还有,身为宁波人对咸菜的偏好:“一日勿吃咸齑汤,脚骨酸汪汪”——我就想:这黑眼老鼠笨得可爱,四脚蛇也憨态可掬,可咸齑汤有那么神奇吗?我不相信,于是信口胡诌嘲笑她:“两日勿吃咸齑汤,走路要掼倒……”然后,乐不可支哈哈傻笑。
(二)上中农王某
上中农,政策上的团结对象。前道地共三户人家,左邻右舍都是被管制的地主和右派,王某夹在当中,确实像鸡窝里的凤凰,闪闪发光。正因如此,他的腰杆总是挺得笔直,言语中喷薄而出的凡尔赛能横扫千军。

王某,典型的农民形象:四十多岁,棕色皮肤,中等个子长方脸,一身结实的键子肉。他文化不高,但脑瓜灵光,动手能力也很强。
在生产工具极其原始,农村运输主要靠肩挑手提的时代,王某早就拥有了一辆结实耐用的手拉车。堪称豪华的劳动工具加上灵光的脑袋,奠定了他在生产队里不可动摇的老大地位。
每年春耕,别人耕田翻地累得半死。他在屋里浸种催芽,日不晒雨不淋;别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种田插秧,他负责管理秧田分派起秧,不仅活儿轻松,还能吆五喝六;夏收夏种,是农民最繁忙的时节。别人起早贪黑忙着收割、打稻、挑谷,晒谷……王某和他的手拉车,可以等别人打下第一轮稻谷后,才转战于晒场和稻田之间运输稻谷和杂物。既发挥了关键作用,又相对自由;冬闲时,青壮劳力大多“一根冲杠加短柱,一团冷饭当点心”,远赴周边封山育林区“判养山斫冬柴”。长路无轻担,一个壮汉大多只能挑二百多斤硬柴。而王某,早已跑到胡陈大山里,直接贩运价廉物美的松木柴爿。凭着他的手拉车,一个来回几千斤柴爿就到手了。只要多跑几趟,不仅自家全年烧柴不愁,还能赶在腊月和过年前卖个好价钱。这种行为,在当年属投机倒把罪,分分钟就能被拘留,甚至游街、批斗。王某好几次被当街抓了现行,可每次他总能如愿摆平,可见其关系网之强大。所以,当我们都饿得肚子干瘪一脸菜色时,他家却常有鸡鸭鱼肉上桌。不时还高朋满座,推杯换盏,猜拳行令,热闹得很。
王某有个幸福的家庭:王妻矮胖,为人有点刻薄,但对丈夫忠心耿耿,操持家务也是一把好手;二个儿子聪明伶俐,大女儿乖巧可爱。但夫妻俩重男轻女,只将儿子视为传宗接代的香火,女儿就当“赔钱货”。
有一次,王某带儿子大华和小华去长亭老街游逛。他肩上骑着小华,手里牵着大华,父子三人一路欢笑。途中,经过一户人家,女主人正坐在门口纳鞋底。王某知道,她患有不孕不育症,多年来盼望一男半女,让她近乎成痴。可他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指着两个儿子,得意洋洋地对她说:“嘿嘿,你怎么没有后代呢?你看我这两个儿子,是两个哦!”现场气氛十分尴尬,女主人对此确实无话可说,只有低头落泪,而王某却很享受这高光时刻。
行走江湖志得意满的王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命运之神会收回曾经的赐予。而且,这一天毫无预兆不期而至。先是八岁的大华得了急性肠梗阻,那时农村医疗落后,他们又热衷于封建迷信,导致孩子没几天就去世了。不久,五岁的小华又出事了!
夏季某天,王妻正在厨房里忙乎,贪玩的小华独自溜出了门。在知了的叫声和游鱼不时跳出水面的外河畔,他边行走边玩耍着。虽然,此处离家直线距离不到20米,但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在外毕竟很危险。果然,不知什么时候,孩子的身影就不见了。等到不远处的放鸭老头发现异常后大声呼救,王妻闻声冲出来时,小小身体已浮在河中央一动不动了。当王妻发疯似地跳进河里,拼了命地将儿子拉上岸时,一切都已为时太晚!
从拥有两个儿子的幸福笃定,到膝下无子的凄凉悲苦。短短两年,夫妻俩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这种痛不欲生,让他们为之崩溃。王妻首先出现轻度精神分裂:她经常口里喃喃自语,不停地念叨和呼唤着儿子的名字,手里捧着儿子最爱吃的零食,步履蹒跚地走向外河畔,将它们撒向儿子落水的地方……王某也是精神消沉,离群索居了很长时间。此后,两人都有点精神变态:他们讨厌别人的小孩,落单在老屋的小孩常会无端遭到斥责。记忆中,我也被王妻骂过一次。幸亏大姐和小妹闻声而出,一起帮我大声回怼。3:1的磅礴气势,不知深浅的口水战,三姐妹居然轻松完胜。最后,反倒是王妻悄悄躲进厨房不再出声——那时年纪小,现在我已能理解了。毕竟痛失了二个儿子,身为母亲发泄一下也属正常。
但王妻最疯狂的一次发泄,竟是想掐死隔壁的小男孩:方家的两儿一女,与王某孩子年龄相仿。虽然孤儿寡母,方家的日子过得极其清苦,可他们母慈子孝其乐融融。两相对照,王妻难免更为失落。有一天,方家小儿子路过她家门口时,被她一把抓了过去。她嘴里念念有词,双手铁钳般死掐孩子的脖子。七八岁的小男孩,哪里是她的对手?顿时脸色发紫,气如游丝,眼看就要魂断老屋。幸好有路人发现立刻出手相救,孩子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长期的重男轻女观念,在失去儿子后依然根深蒂固:王某女儿在邻县工作,小夫妻常来看望父母。但“嫁出去的囡,泼出去的水”,王某对她仍是吝啬。有一次,他们回家时,看到老屋花坛上种的丝瓜果实累累。女婿便顺手摘了一个最老的丝瓜带回家,准备用丝瓜络洗碗。可王某居然不同意,这位岳父大人竟一路追到长街汽车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根老丝瓜从女婿的包里翻出来,然后紧紧攥在自己手里扬长而去——可以想见,女婿当时有多尴尬。
(三)贫农大孃
住在后道地的大孃,娘家虽是地主,但老公却是贫农。因此,家庭成份也归入无产阶级阵营。大姑父为人厚道,从不欺负人。他本是泥瓦匠,但那时不允许多种经营。所以,大姑父每天就是下地干活,回家吃饭,家务全仗大孃操持。


大孃的模样,像极了鲁迅先生《故乡》中的杨二嫂,瘦高扁平的身板,“张着两腿,正像一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大孃长成这样是有原因的:十来岁时,因一场大病她差点小命报销:父母都已买好了小棺椁和坟地。入殓时,发现人有点气息。于是叫来了郎中,居然又活过来了!重生后的大孃,女性生理发育停止。所以显得细脚伶仃,毫无曲线之美,同时也丧失了生育能力。幸好姑父二婚,前妻有一儿子,所以并不期望大孃生儿育女。大孃善良直爽,勤快能干,对姑父体贴照顾,对姑父的儿子视同亲生,一家人相处和睦。
老屋后道地的墙脚处,被姑父砌成了猪圈。大孃每年养一头猪,从小猪养到膘肥体壮的大猪,到年底卖了过年。那时没有工业饲料,猪纯粹吃米糖、番薯藤、番薯皮、革命草(水花生)、洗锅水……侍候它要花不少心思。虽然油水少,但货真价实不掺假。大孃喜欢小孩,看到我们去她家玩,其实就是去玩她的猪,看大孃煮猪食、喂猪、打扫猪圈。这时,大孃会眯起眼睛,笑得合不拢嘴。
有一年夏天,我在大孃家还亲眼目睹了一件奇事呢!

那些天,在我们两家的屋内,忽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呼噜、呼噜噜”,时断时续,颇像人类的鼾声。但四处寻找声源并无合理答案。于是我们开始害怕,心里各种猜测。
谜底由大姑父揭开:那天气候闷热,姑父干活回家饥肠辘辘。他一边挥舞蒲扇,一边吃着刚出锅的滚烫面条,不一会便大汗淋漓、心烦意燥。
我们两家有一道共用墙。墙那边,是我们姐妹仨的卧室;墙这边,是他家的厨房。中间有个小窗户,两家人都在靠自家这边装了一扇可左右推移的木板,两板中间就有了一个小空间。
姑父热得难熬,就想打开那扇木板享受过堂风的凉爽。他随手拨开自家这边的窗栓,“哗啦”移开了窗板。正想喊叫隔壁的小妹也打开窗板一起乘凉时。突然,他惊得连连后退:一条足有手臂粗的黑灰色大蛇,正严严实实地盘桓在那个小空间里睡大觉呢!
这是一条被村民视为能看家护院的家蛇,它还有一个别名叫“屋龙”。一般情况下,人们并不会伤害它。家蛇似乎也不害怕,它懒洋洋地晃动身体,将脑袋好奇地从木窗里伸出来;嘴里粉色蛇信子呼呼生风;而清晰黑亮的眼睛,却紧盯着大姑父再三端详。这神态,活像爱撒娇的小姑娘,在嗔怪主人搅了它的好梦呢!
也许,它感受到主人被惊吓了。它慢悠悠地爬下窗台,长长的躯体像一根又圆又粗的缆绳,目测有二米多。当它敏捷地滑向地面,头已来到门外走廊时,尾巴还在屋里呢!忽然,蛇如灵魂出窍般原地起跳,然后“唰”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过了走廊石阶,一头钻进了墙角边的稻草垛内。眨眼间屋内外空空如也,家蛇无影无踪,就像它从未来过——真是卧如钟、动如风的精灵啊!
最奇怪的是,响了好多天的神秘“呼噜”声,竟戛然而止并消声匿迹。众人推测,那鼾声就是这条蛇的灵魂杰作!后来我查过资料,确认蛇没有声带不能发声。可我更奇怪了:儿时这神秘响声,又该如何解释呢?
(四)革命干部
后道地另一户邻居是小孃,她是大孃的妹妹。
小孃年轻时漂亮能干,她做过医院的清洁工,在农村也算见过大世面了!小孃能说会道,可小姑父却是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和他做了四年邻居加亲戚,我和他的任何聊天,回答永远一个字:“嗯”——这是一个惜声如金的人。
小孃家的餐桌上,总有小姑父最爱的面食:面条、包子、大馒头,独独缺了山东人同样离不开的大蒜和大葱。我估计作为江南女子,小孃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不过,夫妻俩有一个共同奢好,那就是喝酒:两个人你一盅我一杯,酒不醉人人自醉……
其实,“闷葫芦”姑父才是最厉害的角色:他是老屋惟一的中共党员和革命干部,一个立过二等功的战斗英雄。他叫刘毓藻,一个人高马大的山东大汉。人称老刘,小孩管叫他山东爸爸。虽然文化不高,可他的履历却让人亮瞎眼睛:八路军山东纵队三支队10团一营二连战士,中共临淄县委警卫班长,勃海区党委警卫队排长,军区后勤警卫队长,龙池区人武部长。1949年5月他随军南下,历任台州地委工作队员,宁海梅林区农会主任,长街区农会主任,长亭乡党总支书记,县生产资料经理部经理,长街棉花厂厂长、书记——是啊,从枪林弹雨中拼出来的革命战士,除了真刀真枪,根本无须说话,哪有语言什么事呢?
革命干部小姑父,就像一座天然避风港。给了小孃和孩子们最安全的庇护,他们家有五个孩子,依靠小姑父这份固定的工资收入,虽然日子也过得紧巴巴,却不用像别的多子女家庭那样,时刻担心哪一天会断了口粮。而且,在变幻莫测的政治风浪中,他们这艘家的小船,也始终可以畅通无阻一路向前。

1968年,已停止招生两年的长街中学,改名为“红旗学校”。同年,学校恢复初中招生。为了充分体现家庭出身的重要性,新生以家庭成份为标准分为二批:贫下中农、革命干部子女为第一批;牛鬼蛇神子女为第二批。我发现,此举最大的优越性在于:它可以让学校从开学伊始,便能稳、准、狠地辩识不同家庭出身的每一个学生,从而为此后的教育工作筛选出最正确的培养对象。
小孃有个女儿是我的小学同学。当年,她以革命干部子女的光荣出身,当之无愧的列为首批踏进红旗学校的初中新生;而我和小妹则无比荣幸地成为第二批新生——终于有书可读了,我们还为此感恩戴德,并且如释重负呢!
初中毕业后,当她和大多数同学都被推荐入学,在高中教室里迎接新的生活,在知识的海洋里扬帆起航时。我的父母正愁得夜不能寐,他们想为小妹谋一个高中旁听的资格,却比登天还难,处处求而不得无路可走呢——家庭成份,就像一把高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谁也无法预测,它会在某个节点上,如何逆转一个人前途和命运的走向!
……


往事悠悠,旧时光里的故事就像美丽的荷花,在记忆的湖泊里迎风摇曳;一晃五十多年,盛开在老屋花坛的石榴花依然像燃烧的火焰,映红了心中那片尉蓝色的天空。就像至今仍屹立在罘罳山下的老屋,给人以力量和温暖。有诗为证:“夏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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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文:王蒙

□ 编排:天姥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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