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慷慨地泼洒在梅素心家的小院里,明亮得有些晃眼。她正将洗得泛白、却干干净净的被单用力抖开,搭在院中那根结实的晾衣绳上。被单吸足了水分,沉甸甸的,带着井水特有的清冽气息和阳光晒暖后暖烘烘的味道。棉布特有的柔软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踏实感。
她的左臂袖管空荡荡的,在微风中轻轻地、不自觉地晃荡了一下。这空荡,像一道无声的界碑,隔开了二十年的光阴。二十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腊月,丈夫在病榻上咳出的最后一口鲜血,红得刺眼,沾满了她慌乱中伸过去的手,也永远凝固在了她的记忆里。那之后的日子,便是她独自一人,用这仅存的右臂和一口咬紧的韧劲儿,拉扯着女儿小婉,在这岁月长河里,一桨一桨地艰难摆渡。
小婉出嫁那天,唢呐吹得震天响,红盖头遮住了女儿的脸,却遮不住梅素心心里空落落的一块。女儿的身影消失在村口,仿佛也带走了她身上最后一丝热气,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寂静和空旷的屋子。
“娘,您该寻个伴儿了。”小婉回门时,一边麻利地帮她收拾碗筷,一边旧话重提,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您才五十出头,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总不能一个人守着这空屋子过一辈子。有个人知冷知热,互相搀扶着走,比什么都强。您就当是为了让我在外头安心,成不?”
梅素心只是低头擦拭着灶台,灶膛里残留的余温熨帖着掌心。她没应声,心里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池塘,一圈圈涟漪漾开。是啊,日子还长,可心里那道坎儿,那道被血染红又被岁月风干的坎儿,真的能迈过去吗?
经不住女儿和热心肠的邻居张婶三番五次地劝说,梅素心终于松了口。张婶一拍大腿:“这就对了!我娘家那边有个远房表侄,叫杜守诚,在镇上做木匠活计,手艺那是顶呱呱!人更是没得说,老实本分,心眼实诚得很。他婆娘也是十年前走的,病没的。这些年啊,他愣是一个人拉扯着儿子,也没再动过心思。跟你一样,都是苦命人,又都实在,我看呐,顶般配!”
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张婶引着杜守诚走进了梅素心的小院。他比梅素心略高些,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褂子,肩头还沾着几点细小的木屑。脸庞是常年劳作的黝黑,眉眼间刻着风霜的痕迹,但那双眼睛,抬起来看人时,却透着一种未经世故打磨的温厚与澄澈,像山涧里静静流淌的溪水。他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藤条篮子,里面装着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带着清漆光亮的木碗木勺,还有几块一看就结实耐用的砧板,全是他的手艺。
“听说…听说你一个人,不容易。”杜守诚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木讷的沙哑,他将篮子轻轻放在院里的石磨盘上,“这些…都是些家常使的,自己做的,不值钱…你别嫌弃。”他有些局促地搓了搓那双布满老茧和划痕的大手。
梅素心给他倒了碗水,碗是粗瓷的,边沿有个小小的磕口。她看着那双布满劳作印记的手,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她没接那些木器的话茬,只是轻声问:“听说你儿子在县里念书?”
“嗯,”杜守诚点点头,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了一下,“上高中了,住校。这小子…争气。”提起儿子,他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那点木讷也淡了些,流露出一种纯粹的欣慰。
夕阳的金辉透过院角的柿子树,将斑驳的光影投在他们身上。没有太多话,大多是张婶在说,他们偶尔应和一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宁静,像是两只漂泊已久的小船,在静默中彼此确认着对方锚的存在。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滑过。杜守诚隔三差五便会来一趟,有时带些新鲜的菜蔬,有时扛来一根好木料,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修理梅素心那吱呀作响的旧桌凳。他干活极仔细,刨花卷曲着落下,散发出好闻的松木香。梅素心在一旁默默地做饭,袅袅的炊烟升腾起来,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木香,竟奇异地调和出一种属于“家”的、久违的暖意。
秋风吹黄了树叶的时候,两人在亲友们的见证下,办了一场简单却热闹的婚礼。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十里红妆。杜守诚请了镇上的小乐队,吹吹打打地一路走来。梅素心穿着一件崭新的暗红色斜襟褂子,头发挽得整整齐齐,鬓边簪了一朵小小的绒花,脸上带着几分新嫁娘的羞赧和历经世事的沉静。张婶笑得合不拢嘴,村里相熟的邻居们挤在门口,说着“般配”、“早该如此”的吉利话,声音热热闹闹地汇成一片。
喧嚣终于散去,夜已深沉。贴着大红“囍”字的新房里,只剩下梅素心和杜守诚两人。桌上两支粗壮的红烛燃得正旺,烛泪缓缓淌下,堆积在烛台上,火焰跳跃着,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不安地投在墙壁上。
杜守诚坐在床沿,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微微泛白。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梅素心身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犹豫着,那只布满厚茧、能稳稳握住斧凿刨锯的大手,此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仿佛要去触碰一件极其珍贵又无比易碎的瓷器,试探着伸向梅素心搁在身侧的手。
那带着暖意靠近的手影,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梅素心刻意尘封的记忆闸门!
眼前倏然一片血红!不是喜庆的红,而是黏稠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红!是二十年前那个风雪之夜,丈夫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膊,最后那口鲜血喷涌而出,溅满她半边脸颊和衣襟的刺目鲜红!那滚烫的、带着生命尽头的绝望温度,仿佛又一次灼烧着她的皮肤。那急促、破碎、带着血沫的咳嗽声,那骤然失去所有光彩、空洞瞪大的眼睛……所有被岁月刻意模糊的细节,在这一刻清晰得令人窒息,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啊!”梅素心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整个人瞬间蜷缩起来,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她用力地将那只完好的右手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要护住自己最后一点残存的体温,指尖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留下几个苍白的月牙印。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的蝶翼,遮蔽了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她的声音细若蚊蚋,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别…别碰我…我…我忘不了他死时的样子…忘不了…那血…”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她暗红色的新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那只伸向她的手,在半空中骤然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杜守诚脸上的那点期盼和羞赧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沉重的灰白。他慢慢地将手收了回去,五指缓缓收拢,握成了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没有看梅素心,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粗糙的手背上,那上面纵横的纹路仿佛刻满了沧桑。屋子里只剩下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两人压抑的、沉重的呼吸。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虫鸣都仿佛停歇了,久到梅素心以为时间已经凝固。杜守诚才再次开口,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砂纸摩擦着木头:“我…明白。”他顿了顿,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沉重的颤抖,“我前头那个…是肺痨,拖了三年。最后那半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轻飘飘的,像片叶子。”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跳动的烛火,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空洞而哀伤,“我…我那时笨,总怕…怕碰疼了她…怕…怕一碰,她就散了…化了…”他喉头剧烈地哽了一下,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化作一声沉痛而悠长的叹息,重重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那叹息声里蕴含的痛楚与无措,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梅素心冰封的心湖。原来,这世间沉重的枷锁,并非只禁锢着她一人。那“怕一碰就散了、化了”的恐惧,如此清晰地共鸣着她心底那“怕再被死亡的血色淹没”的惊悸。隔着短短的距离,隔着二十载的孤寂风霜,两个被死亡阴影长久笼罩的灵魂,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对方心底那道深可见骨的旧伤疤。它们如此相似,都在汩汩地渗着无人知晓的痛楚。
墙上的红“囍”字,在烛光映照下依旧鲜艳夺目,无声地宣告着新的开始。可在这新的起点上,他们却像两个笨拙的旅人,被各自背负的过往绊住了脚步,茫然不知该如何靠近。谁也没有再说话。夜,在沉默中一点点加深。桌上的红烛燃到了尽头,火焰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最终“噗”地一声轻响,彻底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温柔地吞噬了整个房间,也掩盖了两人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底的疲惫与惶然。
黑暗中,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两人摸索着,极其缓慢地和衣躺下,僵硬地占据了那张铺着崭新大红花被褥的婚床的两侧。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宽得如同天堑的鸿沟,空荡荡的,仿佛特意为那早已逝去的、属于各自前任的灵魂留出的位置。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可意识却在黑暗中异常清醒。梅素心闭着眼,前夫咳血的面容与杜守诚那双盛满痛楚的眼睛在脑海中交替闪现。耳畔是杜守诚极力压抑却依旧显得粗重的呼吸,那呼吸声里,似乎也纠缠着同样的挣扎与无眠。冰冷的空气包裹着身体,新被褥柔软的棉花似乎也无法传递丝毫暖意。这新婚的第一夜,在死寂般的僵冷中,一分一秒,沉重地碾过。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终于被极度的困倦拖入混沌的浅眠。然而,深埋心底的恐惧并未沉睡。梅素心猛地一个激灵,从并不踏实的梦境边缘惊醒过来!梦中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咳喘声仿佛还萦绕在耳际,带着血腥的黏腻感。她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身体寻求一丝保护。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正从她身体的一侧悄然传来。她屏住呼吸,微微侧过脸,在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晨光中,她看清了——
杜守诚的手。
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划痕的木匠的手,不知何时,竟极其小心地、只轻轻地搭在了她盖着的被角边缘。那动作是如此轻微,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克制和试探,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只是本能地想替她掖住一丝可能漏进的风寒。他的手掌宽厚,掌心朝下,仅有两三根手指的指腹,极其轻微地触碰着那粗糙的棉布被面。
梅素心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然而,预想中那灭顶的血色恐惧和冰冷抗拒,竟没有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带着细微的、令人战栗的酥麻感,从那只手触碰的地方,顺着被角,沿着她的手臂,悄然无声却又势不可挡地蔓延开来,缓缓流遍四肢百骸,最终,温柔地浸润了那颗沉寂冰封了整整二十年的心。
那小心翼翼传递过来的暖意,是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它没有霸道地侵入,没有索求的意味,只有一种笨拙却无比笃定的存在感,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守护。它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终于刺穿了积年累月笼罩心头的厚重阴霾。
晨光熹微,透过贴着红“囍”字的木格窗棂,温柔地洒满了房间。杜守诚的手,依旧维持着那个轻搭被角的姿势,仿佛凝固成了一座沉默的桥。梅素心静静地躺着,感受着那股暖流在体内流转,融化着经年的冰霜。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鬓角,洇湿了枕头上鸳鸯戏水的绣纹。这一次的泪水,不再冰冷绝望,而是带着一种冲刷掉尘埃、重见天光的释然和温热。
原来,并非所有的触碰都意味着伤痛和失去。原来,这世间还有一种靠近,叫做“懂得”,叫做“怜惜”。原来,即使带着满身的旧伤,两个孤独的灵魂,也能在岁月的荒原上,笨拙地互相靠近,用彼此的体温,驱散那蚀骨的寒凉。
天光渐渐大亮,鸟雀在院外的枝头清脆地鸣叫。梅素心终于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她没有推开那只手,而是将自己那只完好的右手,同样带着一丝犹豫,一点试探,轻轻地、轻轻地覆盖在了杜守诚搭在被角的手背上。
那布满厚茧的、温暖的手背,微微一颤。
没有言语。晨光里,两只饱经风霜的手,一只覆盖在另一只之上,以一种笨拙而庄重的姿态,在崭新的大红花被褥上,紧紧相握。昨夜的鸿沟,那刻意留出的空位,在这一握之间,被无声地填满。漫长的寒冬终于过去,冻土深处,有细微的暖流在悄然涌动,预示着新生的可能。
灶房里,土灶的膛火被重新点燃,发出噼啪的轻响。梅素心系着洗得发白的旧围裙,动作比往日多了几分轻快。她舀起清澈的井水倒入锅中,米粒在水里打着旋儿沉下。杜守诚坐在灶膛前的小木凳上,沉默地往里添着柴火,火光跳跃着,映红了他沉静而专注的侧脸。
“火…刚好。”他添进一块劈得均匀的木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稳感。
梅素心“嗯”了一声,拿起锅盖盖上。蒸腾的热气带着新米的清香弥漫开来,温暖湿润。她转身去拿碗筷,脚步经过杜守诚身边时,她的手臂,那只有着完整衣袖的手臂,极其自然地、极其轻微地擦过了杜守诚弓起的后背。布料相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如同蝴蝶翅膀掠过花瓣。
杜守诚添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瞬间。但梅素心却清晰地看到,他那被灶火映照着的、布满风霜痕迹的耳廓,在那一瞬间,悄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像初春枝头悄然绽放的第一抹花苞的颜色。那红晕迅速蔓延开,一直浸润到他那带着胡茬、棱角分明的脸颊。
梅素心低下头,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温暖的弧度。她没有点破,只是将碗筷在桌上轻轻摆好。锅里的粥开始咕嘟咕嘟地轻响,香气越发浓郁。这平凡的烟火气息,这寂静无声却心意相通的晨光,这笨拙却踏实的靠近,像细密的春雨,一点一滴,无声地浸润着他们脚下这片曾被冰霜覆盖、如今却悄然松动、等待新芽萌发的土地。
岁月曾予他们以深创,时光却在此刻,以最朴素的方式,为他们开启了另一扇门,门后不是惊天动地的波澜,而是细水长流的暖意与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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