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的娘娘庙会,从来都是三月初三最热闹的去处。
天刚蒙蒙亮,街上的摊贩就已经支起了棚子,蒸笼里飘出甜糯的香气,炸油条的滋啦声混着吆喝,整条街像是煮沸的水,翻腾着人间烟火气。
陈大年挤在人群里,左手攥着钱袋,右手护着怀里的八宝饭——这是给未婚妻柳小满带的,她最爱吃福满楼的八宝饭,糯米裹着蜜枣、莲子、核桃仁,蒸得软糯香甜,用油纸包好,还热乎着。
他正盘算着再买块绣花绸子给小满做嫁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叮、叮、叮”的敲击声。
那声音不大,却像是直接敲在耳膜上,让人心里莫名一紧。
陈大年回头,看见一个独眼老乞丐坐在街角的石阶上,手里捧着一只豁了口的陶碗,碗沿已经磨得发亮,他用一根细竹棍轻轻敲着碗底,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乞丐的头发灰白,像枯草一样蓬乱,遮住了半边脸,露出的那只眼睛浑浊发黄,却直勾勾地盯着陈大年。
“行行好,赏口饭吃……”老乞丐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陈大年脚步一顿。
“小哥,别理他!”旁边卖糖人的小贩压低声音,“这老乞丐邪性得很,前几日李记布庄的伙计给了他半块饼,当晚就发了癔症,满嘴胡话,说是梦见自己欠了阴债……”
陈大年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八宝饭。
小满爱吃,但……总归还能再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蹲下身,把油纸包递过去:“老伯,趁热吃吧。”
老乞丐那只独眼微微眯起,嘴角咧开一个古怪的笑。他接过八宝饭,却不急着吃,而是慢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递了过来。
“饭钱。”
陈大年一愣:“不用了,一碗饭而已……”
老乞丐却执意把铜钱塞进他手心:“因果债,得算清。”
铜钱入手冰凉,陈大年低头一看,是三枚“崇宁通宝”,铜绿斑驳,边缘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像是浸过血。
他心头莫名一跳,刚想推辞,老乞丐已经低头扒饭,不再理他。
陈大年只好把铜钱揣进袖袋,转身离开。
没走几步,忽然一阵冷风吹过,街边的灯笼“噗”地熄了三盏。
陈大年后背一凉,像是有人用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的脊梁骨。他猛地回头,却发现老乞丐已经不见了,石阶上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张油纸,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怪事……”他嘀咕一声,加快脚步。
天色渐暗,庙会却越发喧闹,花灯亮起,照得整条街如同白昼。陈大年买了绸子,又给小满挑了一支银簪,正打算回家,忽然被人一把拽住胳膊。
“小哥,留步!”
陈大年回头,见是个青袍道士,腰间挂着一串铜铃,无风自动,叮当作响。
道士面容清瘦,眉间一道竖纹,像是常年皱眉留下的痕迹。他盯着陈大年的袖口,沉声道:“你今日是不是收了三枚铜钱?”
陈大年心头一跳:“道长怎么知道?”
道士没回答,而是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符,往陈大年袖口一贴。
“滋啦——”
符纸瞬间焦黑,化作灰烬飘散。
道士脸色骤变:“果然是买命钱!”
“什么买命钱?”陈大年声音发紧。
道士压低声音:“那老乞丐不是活人,是‘渡阴人’,专在阳间收债。你收了他的钱,就等于欠了阴债,今夜子时,债主必来索命!”
陈大年头皮发麻,下意识摸向袖袋,那三枚铜钱竟像是烙铁一般,烫得他手指一颤。
“我……我只是给了他一碗饭……”
道士冷笑:“阳间一碗饭,阴间三年寿。你祖父当年贪了赈灾银两,饿死三十七口人,如今这笔债,要你来还!”
陈大年如遭雷击。
他祖父的事,是陈家最大的秘密,连小满都不知道,这道士怎么会……
正惊疑间,街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死人了!死人了!”
人群慌乱散开,陈大年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布庄伙计倒在地上,脸色铁青,手里死死攥着半块饼——正是白天卖给糖人小贩的那家布庄!
更骇人的是,伙计的嘴角,竟缓缓爬出一只黑壳甲虫,振翅飞起,消失在夜色中。
道士面色凝重:“第二个了。”
他转向陈大年,一字一顿道:
“今夜子时,你若不把铜钱还回去,必死无疑。”
夜风卷着纸灰,在城隍庙前的石阶上打了个旋儿。
陈大年跟着道士一路疾行,袖袋里的三枚铜钱越来越沉,像是坠了三块生铁。他的右手不知何时浮现出几道青紫色的指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过,皮肤下的血管隐隐发黑。
“道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声音发颤。
道士没回头,腰间铜铃却无风自动,叮铃作响。
“你收的不是阳间的钱,是阴债。”
“阴债?”
“活人用铜钱买米买面,死人用铜钱买命买魂。”道士冷笑,“那老乞丐是‘渡阴人’,专替阴间收债。你祖父欠的命债,如今要你来偿。”
陈大年心头一紧。他祖父曾是青州府的粮商,二十年前一场大旱,朝廷拨下赈灾粮款,却被祖父暗中克扣,导致城南三十七户饥民活活饿死。这事后来被压了下去,陈家也渐渐没落,没想到……
“可我祖父造的孽,为何报应在我身上?”
道士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如刀:“因果轮回,父债子偿。更何况——”他忽然抓起陈大年的右手,指着他手腕内侧一块暗红色的胎记,“这胎记,是刀伤留下的吧?”
陈大年浑身一僵。
这胎记自他出生就有,形状像一道刀疤,家里人都说是“老天爷盖的印”,可如今被道士一说,竟像是……
“这是你前世的致命伤。”道士松开他,推开城隍庙偏殿的木门,“进来吧,让你亲眼看看,这笔债是怎么欠下的。”
偏殿内烛火幽暗,供桌上摆着一杆青铜秤,秤盘上刻满密密麻麻的符文,秤砣竟是一颗缩小的骷髅头,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盯着人。
道士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符,点燃后丢进香炉,青烟缭绕中,他低喝一声:“称债!”
陈大年不由自主地掏出那三枚铜钱,放在秤盘上。
“咔嚓——”
骷髅秤砣猛地一沉,秤杆倾斜,竟凭空浮现出几行血字:
“阴债三钱六分,债主——典当行账房,周永年。”
“周永年?”陈大年喃喃道,“这名字……”
话音未落,供桌上的烛火“噗”地变成幽绿色,铜钱上的锈迹像是活了一般,缓缓蠕动,竟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秤盘滴落。
“滴答、滴答——”
每一滴落下,偏殿的地面就浮现出一幅画面——
“二十年前,城南典当行。”
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跪在地上,面前堆着账本,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正拳打脚踢。
“周永年!赈灾银两你也敢贪?找死!”
“我没有……账目是陈老爷让我做的……”男人吐血哀求,却无人理会。
画面一转,男人被绑着石头沉入河底,双眼圆睁,至死都盯着岸上冷笑的陈老爷——陈大年的祖父。
最后一滴血落下,陈大年猛地倒退两步,脸色惨白。
“这……这是我祖父害死的人?”
道士冷笑:“不止。周永年死后怨气不散,化作厉鬼,专索陈家人的命。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陈大年如遭雷击。
他父亲是突发恶疾暴毙的,死时七窍流血,手里还攥着一枚铜钱……
正惊骇间,偏殿外忽然传来“吱呀”一声——
门开了。
冷风灌入,烛火剧烈摇晃,陈大年回头,只见门槛外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是那个独眼老乞丐!
他手里依旧捧着那只豁口陶碗,碗中盛着半碗浑浊的水,水面映着幽绿的月光。
“时辰到了。”老乞丐咧嘴一笑,露出黑黄的牙齿,“该还债了。”
陈大年浑身发冷,袖中的铜钱突然变得滚烫,像是烧红的炭,灼得他皮肉生疼。
道士猛地抽出桃木剑,挡在他身前:“周永年!阳间事阳间了,你索命索错了人!”
老乞丐的独眼缓缓转动,最后落在陈大年身上,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陈家的血……都得还……”
话音未落,供桌上的骷髅秤砣突然“咔咔”转动,黑洞洞的眼眶对准陈大年,下颌骨一张一合,竟发出尖锐的哭嚎声!
与此同时,陈大年的右手彻底变成了青黑色,血管凸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血液往上爬……
子时的更鼓刚刚敲响,城隍庙的戏台突然无风自动,腐朽的帷幕"哗啦"掀起,露出后面黑漆漆的通道。
陈大年右手已经彻底变成青黑色,血管里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蠕动。道士的桃木剑横在他胸前,剑尖却微微发颤——老乞丐站在戏台中央,独眼里泛着幽幽绿光,豁口的陶碗倒扣在掌心。
"周永年!"道士厉喝,"你要索命,也该去找陈老爷!他孙子当年尚未出生,何罪之有?"
老乞丐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干枯的手指突然插入自己的左眼窝,挖出一颗浑浊的眼球。那眼球落在戏台上,"啪"地裂开,化作数十只黑壳甲虫,潮水般向陈大年涌来。
陈大年踉跄后退,袖中的铜钱突然烫得惊人。他下意识掏出来,三枚铜钱竟在他掌心熔化成血红色的液体,顺着指缝滴落。
每一滴落下,戏台上就多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二十年前被饿死的妇人抱着干瘪的婴儿,被沉塘的账房伙计,还有更多看不清面目的黑影,齐声低语:"还债...还债..."
"把铜钱放进碗里!"道士突然大喊,"快!"
陈大年扑向戏台,将融化的铜钱液体拍向老乞丐手中的陶碗。就在接触的瞬间,碗底的豁口突然迸发出刺目的金光,碗中浑浊的水翻腾着,竟开出一朵火红的莲花。
老乞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佝偻的身躯像蜡一样融化。戏台上的黑影们突然静止,最前方那个账房打扮的鬼魂缓缓抬头——正是记忆中的周永年。
他腐烂的脸上流下两行血泪,死死盯着陈大年手腕上的胎记:"你...果然是你..."
陈大年突然头痛欲裂,破碎的画面涌入脑海——
前世记忆:
年轻的账房先生周永年,偷偷将陈老爷贪污的证据塞给一个书生。被发现后,他被陈老爷亲手砍断右手,沉入河底。而那个书生...正是陈大年的前世。
"我当年...是想救你们的..."陈大年跪倒在地,胎记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可我还没来得及告发..."
周永年的鬼魂浑身颤抖,戏台突然剧烈震动。道士趁机咬破手指,在陈大年额头画下一道血符:"他前世为你而死,今生你又救不了他女儿,这债怎么算得清!"
"女儿?"陈大年猛地抬头。
戏台角落不知何时多了个穿红袄的小女孩,约莫六七岁,怀里抱着个破旧的布娃娃。她的脸...竟和柳小满有七分相似!
周永年的鬼魂突然崩溃般大哭,他扑向小女孩,却在触碰到的瞬间穿过了她的身体——原来那只是残存的执念。
"我女儿...饿死的..."鬼魂的声音支离破碎,"陈老爷连赈灾的米糠...都要刮一层..."
陈大年突然想起什么,颤抖着从怀里掏出柳小满绣的鸳鸯帕。帕子上的丝线不知何时变成了血红色,浮现出"周小满"三个字。
"小满...是你女儿转世?"
道士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黑血:"难怪...难怪那丫头能点百盏长明灯..."他艰难地举起桃木剑,"周永年!你女儿已经转世得福,何必再纠缠?"
晨光微熹时,戏台上的黑影一个接一个消散。周永年的鬼魂最后看了一眼陈大年,伸手虚抚过他的胎记,那道疤竟慢慢变淡了。
"护好...小满..."
随着第一缕阳光照进戏台,老乞丐的陶碗"咔嚓"裂成两半,里面那朵火莲化作青烟飘向城隍神像。神像的眼角,缓缓淌下一行血泪。
道士瘫坐在地,脸色灰败得像死人:"二十年阳寿...换这段因果...值了..."
陈大年搀着他走出城隍庙时,发现柳小满竟跪在庙门外,身边摆着上百盏油灯。最奇怪的是,每盏灯的灯芯都结成了一朵小小的莲花。
"我...我梦见有个穿红袄的小女孩..."她满脸泪痕,"她说要我来点灯..."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尾声
三年后的清明,陈大年带着柳小满和周永年的牌位来到河边。
当年的渡阴人乞丐坐在柳树下,独眼里竟有了几分人气。他递给陈大年一张发黄的当票——正是二十年前,周永年当掉棉袄给女儿买米的凭证。
"债还清了。"乞丐咧嘴一笑,露出新长的白牙。
河面上,一群孩子正在放河灯。最前面那个扎羊角辫的女童忽然回头,冲他们甜甜一笑。
她的手腕上,有一朵莲花状的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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