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开灯!”
黑暗里,他压着嗓子嘶吼,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按住我的手电开关。
另一只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指着前方那口厚重的楠木棺材。
“你听……”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棺材里,是不是有声音?”
01
如果不是被钱逼到了绝路上,我想这辈子我大概都不会踏进殡仪馆这种地方,更别说是在这里当保安。
我叫钱建国,一个年过四十,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中年男人。
儿子的一场大病,不仅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背上了一屁股怎么也还不完的债。
催债的电话比闹钟还准时,妻子的眼泪比窗外的雨水还廉价。
就在我快要被这一切逼疯的时候,一个远房亲戚给我介绍了这份工作。
城郊殡仪馆,夜班保安,月薪两万。
这个数字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灰暗的生活。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毕竟,对我来说,鬼远比穷可怕。
可我当时并不知道,有些地方的可怕,从来都跟鬼怪无关。
第一天去报道的时候是下午,阳光很好,透过高大告别厅的玻璃窗洒进来,驱散了不少阴森气。
白天的殡仪馆其实并不吓人,处处都是忙碌的工作人员和神情悲伤的家属。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香烛混合的味道,一切都显得庄重,有序。
带我的是个姓马的老保安,五十多岁,头发稀疏,人很瘦,但精神头不错。
他领着我熟悉场地,从前厅到告别厅,从化妆间到冷藏室,最后是我们需要彻夜看守的停灵间。
“小钱,我们这活儿,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巡逻,别让人闹事,别让东西丢了。”
老马说话慢悠悠的,点上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
“说难也难,难就难在这是个什么地方,你懂的。”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我们干这行的,有几条规矩得记牢了。”
他吐出一个烟圈,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第一,不该听的别听。”
“家属们的悲欢离合,是真是假,跟我们没关系。”
“第二,不该问的别问。”
“为什么半夜有人来烧纸,为什么有人对着空灵堂哭,那都是人家的私事。”
“最重要的一条,记住了。”
老马把烟头在地上捻灭,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不该看的,千万别看。”
他的眼神很严肃,完全不是在开玩笑。
这句话像一颗钉子,就这么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当时只是觉得他故弄玄虚,为了让我对这份工作心存敬畏。
后来我才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用无数个夜晚的亲身经历换来的。
交接完工作,白班的同事们陆续下班,家属们也渐渐散去。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从地平线上消失。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缓缓地笼罩了整个殡仪馆。
当最后一盏办公区的灯熄灭,这座白天还充满人气的建筑,瞬间变成了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
我和老马一人一个手电筒,开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夜间巡逻。
风从走廊的尽头吹过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空旷的大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应急灯散发着幽绿色的光,把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一个个飘荡的游魂。
老马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一切,他一边走,一边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而我,后背的冷汗就没停过,手电筒的光束因为手抖,一直在墙上晃来晃去。
“别怕,都是心理作用。”
老马看出了我的紧张。
“在这里待久了,你就会发现,死人,其实比活人安静多了。”
第一晚,相安无事。
除了自己吓唬自己,什么特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开始慢慢适应。
我学会了分辨哪些是管道里水流的声音,哪些是老旧建筑热胀冷缩发出的咔哒声。
我也学会了在彻骨的寂静中,用手机里的小说来打发漫长的时间。
两万块的工资,确实有它的道理。
它买断的不仅是你的时间,还有你的胆量和神经。
大概半个月后,老马因为家里有事请了长假,偌大的殡仪馆,夜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孤独和恐惧,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些细微的,无法解释的事情,开始出现了。
最先是味道。
三号告别厅,那天下午刚送走一位因为车祸去世的年轻姑娘。
我深夜巡逻到那里的时候,闻到了一股非常浓郁的百合花香水味。
味道很真实,不像是幻觉。
可我记得很清楚,下午家属们撤走的时候,工作人员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清理干净了,包括那些花。
我拿着手电筒在厅里照了半天,什么都没发现。
那股味道萦绕了很久,直到后半夜才慢慢散去。
后来又发生过几次。
有一次是储藏花圈的库房,我明明记得自己亲手用挂锁锁上的。
可凌晨四点我再去巡查的时候,那把铜锁竟然挂在门栓上,门虚掩着,开了一道缝。
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得塑料花圈哗哗作响。
我当时头皮都炸了,壮着胆子进去检查了一圈,没少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我只能安慰自己,或许是自己记错了,根本就没锁好。
我把这些事当成是自己太过紧张导致的错觉,没敢跟任何人说。
我怕他们觉得我神经有问题,丢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我只是更加频繁地给家里打电话,听听老婆和儿子的声音,才能找到一丝支撑自己熬下去的勇气。
02
真正的麻烦,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找上我的。
那晚下着小雨,凌晨一点多,我正坐在监控室里犯困。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雨夜的宁静。
我从监控里看到,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了殡仪馆大门口。
一个穿着一身黑西装,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从车上冲了下来。
他没打伞,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
他冲到紧锁的玻璃门前,用力地拍打着。
“开门!快开门!”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和急切。
我按照规定,拿起对讲机警告他这里晚上不接待访客,请他明天再来。
但他根本不听,反而拍得更响了。
“让我进去!我有急事!我爸今天刚送过来,我有东西忘在他那里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夜里来找遗体或者遗物的家属,是夜班保安最头疼也最忌讳遇到的情况。
按照规定,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我硬着心肠,隔着门告诉他,有任何事情都请等到明天白天,工作人员上班了再处理。
他似乎是急疯了,开始用脚踹门,玻璃门被他踹得砰砰作响。
我怕他把门踹坏了,只好出去跟他当面交涉。
“先生,请您冷静一点,这里有规定。”
雨水顺着我的帽檐往下流,我耐着性子解释。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规定?我爸都死了,还跟我谈什么规定!”
他双眼通红,情绪非常激动。
“我只求你让我进去一下,就一下,我拿个东西就走!”
他身上有很浓的酒气,但眼神却很清醒。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眼神。
最终,我还是没让他进来。
我叫来了值班的另一个同事,两个人一起才把他劝回车里。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从那天起,这个年轻人几乎每晚都来。
我们叫他周公子。
他不再踹门,也不再大吼大叫。
他只是把车停在不远处的黑暗里,静静地等着我。
等我巡逻经过大门的时候,他就会摇下车窗,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
“钱师傅,拜托了。”
“钱师傅,行个方便。”
“钱师傅,你要多少钱,开个价。”
他一次比一次憔悴,也一次比一次直接。
有一次,他甚至直接从车窗里递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这里是五万,只要你让我进去十分钟。”
我看着那个信封,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五万块,那是我将近三个月的工资,能解家里的大燃眉之急。
我的手甚至不自觉地抬了一下。
但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贪念。
我刚来不久,不想因为这点钱把饭碗砸了。
我摇了摇头,拒绝了他。
他眼里的光瞬间就暗了下去。
从殡仪馆白班同事的闲聊中,我零零碎散地拼凑出了这位周公子的信息。
他父亲是本市一个很有名的富商,前不久因为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据说这位富商有好几个子女,家里关系复杂得很,为了争遗产,已经闹到了要对簿公堂的地步。
我大概猜到,周公子想拿的东西,肯定跟遗产有关。
这种豪门恩怨,我一个穷保安,更是不敢沾惹。
我开始刻意躲着他,巡逻的时候尽量不往大门那边走。
我以为只要我不理他,他总会放弃的。
可我低估了他的执着,也高估了自己对金钱的抵抗力。
压垮骆驼的,永远是最后一根稻草。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妻子的电话。
电话那头,她哭得泣不成声。
她说,医院又下了催款单,儿子下一阶段的治疗费用还差十几万,如果三天内交不齐,就要停药了。
停药,对儿子来说就意味着死亡。
那个瞬间,我感觉天都塌了下来。
我挂了电话,一个人蹲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像一头绝望的困兽。
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可心里的窟窿却越来越大。
两万的月薪,听起来很多,但在巨额的医疗费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我该去哪里弄这笔钱?
去借?亲戚朋友早就借遍了。
去抢?我没那个胆子。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第一次对生活感到了彻彻底底的无望。
03
就在这时,一束车灯划破黑暗,照亮了我蹲着的角落。
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又准时出现在了大门口。
周公子从车上下来,径直朝我走来。
他看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狼狈,昂贵的西装皱巴巴的,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钱师傅,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求你。”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
他没有再拿钱出来,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的台阶上。
“这里面有二十万。”
“密码是六个八。”
“我不要你为难,不用关全部监控,只要把停灵间走廊尽头那个监控,关掉十五分钟就行。”
“我进去拿一枚戒指,是我妈留给我爸的遗物,对他很重要。”
他的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
二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最脆弱的神经上。
它不仅能救我儿子的命,还能让我们一家人暂时喘口气。
一边是冰冷的规定和对未知的恐惧。
另一边,是儿子的命和家庭的希望。
我内心的天平,开始剧烈地倾斜。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却写满焦虑的脸,仿佛看到了几天前那个为了钱走投无路的自己。
人,终究是会被现实打败的。
“监控只能关十分钟。”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周公子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钱师傅,谢谢你。”
我关掉了约定的监控。
监控屏幕上,那条通往停灵间的走廊,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我带着周公子,穿过寂静得可怕的大厅,走向那扇厚重的大门。
我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良心上。
停灵间的温度比外面低很多,一走进去,一股混杂着福尔马林和燃香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一排排的冰柜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像是无数亡灵的呓语。
周公子的父亲停在最里面的一个独立单间。
那是一口非常气派的楠木棺材,一看就价值不菲。
“你快点。”
我压低声音催促他,自己则退到门外,紧张地看着走廊。
我不敢看他,也不敢看那口棺材。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希望他赶紧拿完东西走人,让这一切赶紧结束。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房间里有翻找东西的声音。
一阵无法抑制的好奇心驱使我,悄悄地通过门上的小玻璃窗往里看。
这一看,我全身的血液都差点凝固了。
周公子根本没有去碰那些摆放遗物的桌子。
他正站在那口楠木棺材前。
他从随身带来的一个黑色背包里,拿出了一套我只在电视里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套小巧的撬棍和螺丝刀。
他想干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闪过。
他要开馆!
在微弱的应急灯光下,我看到他选了一根最细的撬棍,小心翼翼地插进了棺盖的缝隙里。
他很紧张,额头上全是汗,动作也有些笨拙。
金属和木头摩擦,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停灵间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像有人在用指甲挠着我的心脏。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想冲进去阻止他。
可我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上了贼船,再也下不去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像一个蹩脚的盗墓贼,撬着自己父亲的棺材。
终于,随着一声轻微的闷响,厚重的棺盖被他撬开了一道不大的缝隙。
周公子没有丝毫犹豫,他扔掉工具,将整个胳膊都伸了进去。
他在里面摸索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周公子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看到他的脸,在幽绿的灯光下,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极度恐惧和不可思议的表情。
就好像,他在里面摸到了什么不该摸到的,甚至是……活着的东西。
他猛地把手抽了出来,像是被火烫到一样。
他惊恐地连连倒退,一下子撞倒了旁边摆放花圈的架子。
花圈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
也就在这一瞬间,停灵间最深处,那盏用来照明的长明灯,毫无征兆地“啪”一声,灭了。
整个空间,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和绝对的,能吞噬一切的死寂。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黑暗中,我能听到周公子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还有我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怎么回事?灯怎么灭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突然,周公子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别……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