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0日晚,《东方花园》在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进行首映。作为本届入围主竞赛单元时长最长的纪录片,现场观众不仅被片子隐秘复杂的情感击中,还对导演用影像剖析自我和至亲的勇气打动。
10年前刚上大学就读影视专业的周俊森,和很多学习电影的学生一样,迫不及待需要证明自己才华。无意得知姐姐被拐的故事后,他毫不犹豫将镜头对准这位游荡在大家庭的边缘人,甚至独自前往姐姐被拐后生活的男方家进行探访。然而事与愿违,矛盾的窗户纸被捅破,留下的是无解的生活和现实。这也成了周俊森往后十年的梦魇。
电影项目搁浅,工作单位被撤,连续3次考北京电影学院失败,周俊森被生活困住了。但是他没想到更无法接受的现实接踵而来——父亲确诊疾病后,他再次拿去相机,只想给父亲多留下一些影像。
周俊森在导演阐述中谈到:“长久以来我被困在了影像之中,我要一次又一次地经历姗姐的苦痛,山西的往事,父亲的确诊,母亲的述说,以及大姑父的死亡。我的感性和理性在创作中时常是失调的,我想要去逃避。”
拍摄后期,周俊森一方面备考精力不够,一方面无法摆脱亲密关系的情感漩涡。他找到代坤,作为联合导演,一起完成影片。随着拍摄深入,周俊森和家人们在苦难中去寻找弥合的机会,在即将别离时选择团聚。
“这不仅仅是一次影像创作,更是灵魂的奥德赛,是家人和我的回家之路。”周俊森说,他后来才总结出来,他之所以能完成这部影片,是不想一直活在秘密当中,想一家人都快乐。
《东方花园》入围今年FIRST青年电影展主竞赛单元,这算是对周俊森10年迷茫生活的救赎,也是他近几年人生为数不多的光亮。周俊森说,未来他不打算继续考研了,但是他还好继续拍电影,还会继续记录这个家族的更多故事。
以下是凹凸镜DOC专访《东方花园》导演周俊森:
《东方花园》FIRST首映:十年记录,弥合家庭的隐秘伤痛
采访撰文:沙丘、嘉韵
编辑:张先声
凹凸镜DOC:首先谢谢你的坚持和勇气,让大家能看到你的家族故事。很快这部片子就会在FIRST首映,最近心情怎样?
周俊森:从得知入围到官宣,期间除了偶尔的兴奋和激动,更多地是疲惫,疲惫到精神涣散。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旅行,到达终点后怅然若失,陷入了一种无力的迷茫。
6月30日,我结束了《东方花园》所有的工作,我关掉手机,独自骑上我的自行车消失了两天。那一夜的成都下起了暴雨,我躲进电影院看了两场电影,电影让我恢复了一些气力。
凹凸镜DOC:先简单给大家介绍一下你的家族?影片中出现了很多次你们的族谱,一个很大的家族,包括这个片名《东方花园》的由来。
周俊森:东方花园是我们以前住的地方,我基本在那里长大。那个时候我爸妈还有奶奶一起住,还包括另外一个堂姐,逢年过节我们一大家子都会在东方花园家里聚会。2006年我们离开巴中来到成都,2009年那套房子卖掉了。
我们家的故事很传奇。我奶奶没结婚前,没有名字,叫二女子,是当时一个山上的小地主,她父亲和她第一任丈夫的父亲,两个人去了外地,发生了仇杀。她第一任丈夫的父亲杀了我的外曾祖父。两个人结婚三年过后,我奶奶才知道这个事情,然后就离了婚,后来和我爷爷结了婚。
我爷爷是个孤儿,他父母在他8岁时,外出干农活被雷劈死了,从那以后他就离开了老家,四处流浪。大概到了1951年左右,他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回来后,和我奶奶结婚。结婚后先出生的我大姑、二姑,然后生大伯,一直到我奶奶40多岁才有我爸,我爸属于老来得子。
凹凸镜DOC:这个片子你前后做了10年,对于一个年轻创作者来说,10年很长也很重要,而且从看中可以看出你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痛苦。现在回想,你是庆幸有这样一个家庭记录,还是说很后悔介入亲人的故事。
周俊森:后悔肯定是有的,但可能只是在中间的某个阶段后悔过,那个时候对整个事情看得不够清晰,特别对于姗姐的事情,后悔来自于自己的无力感,我没办法去帮助她,没办法去改变她,但是我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我一直不敢面对当年去山西寻找拐卖他的男人的事情,我当时在那家人面前太虚伪了,我甚至用一种讨好的语气跟那个男的沟通。当然其实在那个环境下我只能那么做,但是我内心是无法接受那种态度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会有这种情绪,我带出来对姗姐的一些亏欠,在创作上也一直干扰我。
凹凸镜DOC:姗姐这件事情,也是这个项目搁浅很长时间的原因对吧?
周俊森:其实主要原因是我在逃避她,因为我心里没有那个答案,我解决不了她的问题。中间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再拍,但是我没办法。2018年姗姐重新结婚,她回过一次山西去见她的三个孩子。那次她叫我陪她,我没有去,其实我很想去,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那时候就是心里没有答案,对这个题材对这个故事,甚至对姗姐,我都处于一个很迷茫的状态。
凹凸镜DOC:父亲生病是你再次开启拍摄的契机,在这种无助时刻为什么会想起用影像记录?
周俊森:最开始拍摄,我是真觉得我父亲很快会死了,要留一些影像下来,以免以后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会越来越少。
我记得疫情期间的一天,我父亲在住院,平时喜欢吃零食的他想吃火晶柿子,我就到处找,给他买了两盒送到医院,我只能隔着栅栏递过去,看着父亲和母亲,心里突然很难过。回去的路上我就觉得很委屈,我说我凭什么要经历这些事情?我的人生怎么这么糟糕?我就在路上边走边哭。
哭完了我就在想,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某个地方也有跟我经历同样事情的人?我是不是可以把这个故事拍下来?有一天跟我同样的人,他遇到这样无助绝望委屈的时候,他看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人跟他一样惨,心里可能会好受一点。这可能是我最初的契机。
凹凸镜DOC:作为儿子,介入父母的关系,介入家庭的伤痛其实很难,哪一个时刻最崩溃?
周俊森:我唯一一次在拍摄时崩溃的情景,在片子里也有所呈现。有一天我们家人在巴中聚会,我大伯喝多了,说着说着,他把我父亲确诊的事情点出来了。当时我们不知道家里人知道这件事情,也不知道他从哪得知这件事情,可能是他有预感或者对自己兄弟的了解。那一刻我放下摄影机,没有再拍摄,想带我父亲离开。当时我也崩溃,我拉着我父亲要走,我父亲不走,就在那拉扯。我们家的人,包括我大姐我大姑在场的都在哭,突然大家都知道这个事情,其实是挺难以面对的。
凹凸镜DOC:父亲的病情包括过去,是比较隐秘的,你如何平衡这种影像入侵家庭关系?什么时候下定决定要去直面这种家庭关系?
周俊森:其实在我们家庭当中,没有影像入侵这种感觉,他们非常习惯了。我们家从我小时候就有相机,会彼此记录。
有些时候,我也觉得父母很多时候不开心,在我的成长阶段,当我知道了一些事情过后,我也觉得不开心。包括我的姐姐面临的一些情感困境,我也觉得她很多时候是不开心的。大家其实都在一个忧郁当中生活,这十几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有一天我思考明白了。因为我们这一家人都活在秘密当中,我奶奶活在杀父仇人是爱人的秘密当中,我的父亲活在父爱缺失导致他需要另外一份感情来填补当中,我的母亲活在丈夫背叛了秘密当中,而我的姐姐活在曾经被伤害过的秘密当中,而我活在我的父母的秘密当中。我从小看到过我父亲的秘密,我也知道我母亲的秘密,所以我们都不开心的。后来我觉得如果当我们把这个秘密打开了,我会觉得轻松和开心。
这两年我父亲确诊过后,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生活反而很开心,因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也没有芥蒂了,可能我的父母已经失去了传统意义上夫妻的生活,他们更像朋友、亲人一样生活在一起。我总结我为什么要做这个片子,把这么私密的事情公布出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未来我们这一家人不想活在秘密当中。
凹凸镜DOC:后来你找了代坤导演一起拍摄,你是觉得还是有些问题不好直面,第三者可能更好处理这种关系吗?
周俊森:一是在2021年夏天,我偏头痛特别严重,导致中间很多素材缺失了,很多该记录的地方没记录下来,加上我那个时候在备考研究生,我觉得我精力有限,抽不出时间。二是我觉得我需要成为片中的人物,我不能一直摄影机背后,我需要在那个阶段来讲述我的故事,所以当时就找了代坤。
代坤刚开始来我们家拍摄的时候,其实是和我们家有“距离”的,但是到我考试那一天,他的镜头就很近了,他能很近地捕捉到我们的情绪,我们的对话。还有一次我生日,母亲给我做了饭,在镜头里面能清楚的看到有一个空碗,我母亲一直招呼代坤赶紧来吃饭,并没有把他当成外人,他很快的从一个拍摄者角色融入到我们家里面了。
凹凸镜DOC:作为观众,我其实有些残忍,心里会等待像《日常对话》中母女直接对话的场景,但是你其实一直都没有很直接的去和父母对话,为什么?
周俊森:对于我个人而言,我其实有比较严重的情感回避,越浓烈的情感我越会回避。还有我父亲可能不太愿意在我面前聊这个事情,他可能需要维持一个父亲的角色。
拍摄之前,其实我父亲跟我聊过这个事情,父亲在一次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他在车上跟我说:“周俊森,爸爸想谢谢你,没有你,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这可能就是我和父亲之间最坦诚的一次聊天。因为我父亲确诊过后,我和母亲没有对他做过任何的苛责,我们都抱着生病就治病,不管这个病是什么病,先把病治好,先让人活下来再说的心态。所以他那一刻给我说那个事情,我现在想起来,还是会比较触动。
凹凸镜DOC:这对于拍摄者来说太难了,因为现实生活不是剧情片。很多人也就在各种妥协和混沌中过完一生,你也没必要苛责自己。
周俊森:拍摄期间,我一直在看李泽厚先生的《美的历程》,里面有一句话很打动我。“将想象和观念积淀为感觉。”我把这句话一直写在我剪辑台前的小黑板上,可能就是因为这句话,导致我的剪辑期会那么长,但这一直是我追求的事情,把表达控制在说与不说之间,把理念转化为一种感觉。
凹凸镜DOC:影片在结构上父亲的篇幅最多,中间呈现了很多他的日常,会不会担心观众看片会觉得这部分信息密度不够?
周俊森:其实在最初的考量当中,可能是来自于我个人的情感。过去10多年,特别是我在成都读书期间,我父亲不停地往返于巴中和成都之间,这其实是他过去10多年的生活日常。当然还有另外一个方面考虑,其实是想展现两座城市在我们家庭当中的一种纠缠,我们需要不停地在两个城市里面生活。
凹凸镜DOC:姗姐后面的生活为什么呈现的不多?
周俊森:可能我的镜头放在整个大家庭,没有完全锁定在姗姐身上,所以没有完整地去找她那个线。最开始是父亲的线,到母亲的线,再到姗姐的线,然后再到我们一大家庭的线,从三个个人汇总到整个家庭,这是我最开始的考量设计。另外,就是前面说的,其实在我和姗姐在看素材聊天的那个晚上之前,我依旧是在回避她的,我确实没有办法剥离开我自己的个人情感。
凹凸镜DOC:影片中访谈选择在河边,而且用一面镜子呈现你,为什么选择这样的设计?
周俊森:区分身份。第一个身份是故事里的周俊森,第二个是摄影机背后的周俊森,第三个是创作者周俊森。还有一个原因是对拉康理论的一个应用,凝视自我的再次确认。这个片子对我来说也是自我的再次确认,我要重新认识自己,重新解构自己,同时重新认识我的家庭,重新认识我的父母,重新和他们建立关系。
凹凸镜DOC:片中的几处音乐特别好,特别是片尾你母亲唱的一首歌,简直是神来之笔。
周俊森:其实这个片子受瓦尔达的影响特别大,前两天我还看到她说过的一句话,我与机遇共同创造了作品。母亲唱歌是特别偶然的事情,我母亲是非常内敛的人,很少去表达自己的情感。那天我正在书房里看书,母亲在厨房做饭,我突然听到外面在唱歌,我就悄悄地拿着相机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悄悄按上了开机键,没有画面,只有我母亲的声音。
我想也只有那一刻,我母亲可能才脱离了其他身份,她不是母亲,不是女儿,不是妻子,不是姐姐,她就是她自己,就是纯粹的歌唱。当我开始做后期的时候,我其实就知道我一定会把母亲唱歌放在片尾。
凹凸镜DOC:你在手记中说这是你的最后一部纪录片,是因为拍纪录片太痛苦了吗?
周俊森:去年9月份写的手记,可能那个时候真的觉得太痛苦了,觉得太漫长了。你现在让我回想,可能以后还是会做一些,比如可能会拍第二部家庭故事,继续记述我们家里的这些事情。至少因为这个片子,我和他们的关系是更亲密了。
凹凸镜DOC:经历了这十年的拍摄,你对电影,对创作,对艺术有啥不一样的认知?
周俊森:那个时候完全不懂,就不知道自己在拍啥,完全凭着本能记录,就像姗姐那个片段,你10年前看和前两年做素材的时候看完全不一样,以前可能只是看到了姗姐,看到了故事,但是后来再看,我可能看到的是一种生活。并且最重要的是,我中间停下来了三四年,一直在不断地学习看书,我把自己缺失的理论体系,不管是电影的理论体系,还是艺术的理论体系,给补足了,我思考的维度和思考的方式就不一样了。
影片介绍:十年时光,导演以家人的身份回到家中,迷失在过往的姐姐,沉沦于秘密的父亲,一切倒映在镜中…当母亲无言的叹息再次响起,他的眼中,这个残存的宗族式家庭相聚又分离,死亡来临,他们尽情歌唱。
关于导演:
周俊森
2012 年,就读于四川师范大学戏剧影视文学专业。
2015 年,短片《姗姐回家》入围第十二届全球华语大学生电影节。
2020 年,完成第一部小说《橙柜》。
2021 年至 2023 年考了三次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研究生,均以失败告终。
代坤
2011 年考入四川师范大学,就读戏剧影视导演专业。十余年来一直从事于影视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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