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劳动中放歌

都本玲

在老一辈的记忆里，劳作是伴随着歌声的。那些回荡在江海田间的号子，飘扬在高山河谷的山歌，还有萦绕在纺车旁的呢喃小调，都协调着劳作的节奏，浸润汗水与希望，滋养出中国人坚韧不拔的民族精神。

《吕氏春秋》中记载，先民们搬运巨木时发出“邪许”的呼号。这是中国最早的民歌“举重劝力歌”——劳动号子的雏形。翻开《诗经》，劳动者的歌声此起彼伏：《齐风·还》中的矫健猎手协作围捕猎物，场面激烈；《周南·芣苢》里的女子采摘车前子草，有唱有和；《魏风·十亩之间》的采桑女们将桑叶采满筐篓，一路欢歌。在劳动中放歌，是中国人在漫长岁月中沉淀的人生智慧。

号子是劳动者最直接、最坚定有力的生命之歌。滚滚黄河，撑杆的老船夫喊出“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哎？……几十几个那艄公哟嗬来把船来搬？”这是搏战自然的呼号，也是对人生的千钧诘问。千里川江，一声“开船啰，呦呦嗬嗬嗬”撕开翻滚的江雾。“拦马泡来尖嘴浪，再凶没得我们强……”水流平缓时，唱《平水号子》《数板号子》，悠然诙谐；激流险滩时，唱《见滩号子》《闯滩号子》，豪气干云。几十种类别的川江号子深深嵌入艄公的生命，成为他们在长江三峡闯生活的精神伙伴。除了船工号子，舂米、打麦、搬运、伐木、采石、车水、夯土等各类劳动，皆有对应的号子。号子声声，为劳作乐章增添了多重变奏。

若将号子比喻为集体劳作的鼓点，那么山歌便可看作劳动者的独白。山歌内容丰富，节奏自由，表现手法多样。“劳者歌其事”，山歌中有很多描写劳动的题材，歌词即兴创作，颇具魅力。

黄土高坡上，赶脚送货的汉子对着远山甩出一曲《赶牲灵》，“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哦，三盏盏的那个灯”；云南山谷里，牧马的阿哥向着翠岭唱响《放马山歌》，“马无夜草不会胖哟，草无露水不会发”；贵州村寨里，仡佬族的豆腐阿伯伴着磨盘的吱呀声，悠然哼起《推豆腐歌》：“一颗豆子圆又圆，推成豆腐卖成钱，人人说我生意小，小小生意赚大钱”；新疆阿克苏的金色麦浪间，壮实的巴郎子迎着微风，畅快唱起《收割歌》……目之所及，心之所想，都被唱进了歌里。

相较于号子和山歌，小调流传范围更广，短小规整，表现形式更加细致，涵盖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南方地区的《采莲》《摇船》《补缸》，北方地区的《四季生产》《摘棉花》《割韭菜》，江浙一带的《卖花线》《洗菜心》，中原地区的《绣花灯》《纺棉曲》，流传各地的《长工调》《叫卖调》等等。劳动小调生长在城市乡村的大街小巷，是市井里弄、田间地头的絮语，是用音符串联起来的喜乐悲欢。岁月悠悠，这些浸透着烟火气的旋律在绣女的针脚、农夫的扁担、厨娘的灶台和亲人的纺车旁，不断吟唱，轻轻摇晃。

近现代以来，传统农耕社会的生产方式发生改变，劳动音乐有了新的形式。《二月里来》《兄妹开荒》《南泥湾》《军民大生产》等一批歌曲脍炙人口，广为流传。1947年，作曲家马可到黑龙江佳木斯发电厂义务劳动时触发灵感，在《工人四季歌》的基础上创作出《咱们工人有力量》，用劳动号子“一领众和”的方式重构出工业时代的劳动赞歌。

当蒸汽马达的轰鸣声取代了黄河纤夫的号子，当自动化生产线的设备让纺车声成为过往，那些曾经回荡在山川河谷、市井作坊的劳动歌声，在时代洪流中悄然更迭。一些歌声远去了，还有一些歌声从民间走上舞台，用新的方式继续传唱。

2024年秋天，歌手刀郎在演唱会上唱起重新演绎的《川江号子》，全场近两万人加入了这场大合唱，熟悉又陌生的旋律里，人们热泪盈眶。这一刻，我们恍然发现，劳动的方式变了，歌唱的形式变了，但歌曲中凝聚的坚韧不拔的民族精神已经深深烙印在我们心中，代代相传，声声不息。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

《 人民日报 》( 2025年05月03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