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烟雨朦胧,顾文昭站在临河绣楼前,望着二楼支起的竹帘后那抹窈窕身影,手中的折扇在掌心敲得啪啪响。他本是来姑苏寻访古籍的,却在途经这座绣楼时被一阵奇异的香气引了脚步。
"公子可是要买绣品?"珠帘轻响,走出个穿藕荷色襦裙的姑娘。她发间别着支银簪子,腕上玉镯随着动作叮当相碰,最奇的是腰间别着把银剪,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顾文昭刚要开口,忽见绣楼里冲出个满面通红的妇人,怀里抱着幅绣绷直嚷:"青娘姑娘快瞧瞧!我按你说的绣了三天三夜,怎的这牡丹花越看越像山茶?"
被唤作青娘的姑娘抿唇一笑,接过绣绷细看。顾文昭这才看清她的容貌,黛眉如远山含翠,眼尾微微上挑,倒像是工笔画里走出的仕女。只见她指尖在丝绢上轻点:"婶子把金线换成银线试试,牡丹雍容,山茶清丽,差得就是这点光泽。"
话音未落,绣楼里又涌出七八个妇人,这个说喜鹊尾巴绣歪了,那个问并蒂莲该用几色丝线。青娘一一接过绣绷,银剪翻飞间,该拆的线头簌簌落下,该补的针脚密密添上,看得顾文昭目瞪口呆——那些看似寻常的指点,竟暗合《绣谱》中失传已久的"错金缕"针法。
待人群散去,青娘转身要回绣楼,顾文昭急急跨前两步:"姑娘留步!在下顾文昭,冒昧请教姑娘可识得双面异色绣?"
青娘脚步微顿,回眸时眼底掠过一丝惊诧。这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竟能识破她方才在绣娘们面前刻意隐藏的绝技。她垂眸看着腰间银剪,想起三年前师父临终前说的话:"青娘啊,这'乾坤绣'传了七代,到你这里......"
"公子说笑了。"青娘转身时裙裾旋开涟漪,"双面绣早随柳家绣庄烧成灰了,如今姑苏城里......"
话音戛然而止。顾文昭从袖中取出半幅残破绣片,金线绣的龙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翻过来却是银线织就的凤尾。青娘瞳孔猛地收缩——这正是柳家独门秘技,当年母亲连夜将她送出火海时,塞在她襁褓中的信物!
雨丝忽然绵密起来,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水花。青娘望着绣片上熟悉的针脚,耳边仿佛又响起噼啪燃烧的梁木声,闻到焦糊味里混着母亲的血腥气。她攥紧腰间银剪,指尖泛白:"公子从何处得来此物?"
"三年前在京城鬼市。"顾文昭收起折扇,"有个老乞丐说这是从火场里抢出来的,要价十两银子。我瞧着针法精妙,像是......"他忽然压低声音,"像是柳家失传的乾坤绣。"
绣楼里传来丝线崩断的脆响。青娘转身疾步上楼,顾文昭鬼使神差跟了上去。二楼绣架上蒙着素纱,掀开的刹那,顾文昭倒吸一口冷气——素白缎面上,正面是百鸟朝凤图,翻过来竟是群仙贺寿图!更奇的是正面用朱砂染就的凤凰翎羽,背面竟透着隐隐青光。
"公子既识得乾坤绣,可敢与我打个赌?"青娘指尖抚过绣架,"三日后知府大人要在拙政园办雅集,若我能当场绣出他指定的图样......"
"在下愿为姑娘研墨铺纸!"顾文昭脱口而出。他自幼痴迷丹青,怎会不知这乾坤绣的价值?若能亲眼得见失传绝技,便是赌上性命也值了。
三日后,拙政园内芙蓉映水。青娘端坐绣架前,素手执银剪,剪断最后一根丝线时,满园鸦雀无声。知府命人将绣品翻转的瞬间,惊呼声几乎掀翻亭角——正面苍松翠柏间猛虎下山,背面竟是流云缭绕中白鹤冲天!
顾文昭望着青娘鬓边细汗,突然明白为何她总在雨天闭门谢客。这乾坤绣需以特殊药水浸染丝线,遇水则色变,方才翻转绣品时,她指尖掠过的茶盏里,分明飘着几片薄荷叶。
雅集过后,姑苏城传遍绣娘青娘的名号。顾文昭日日往绣楼跑,说是要画《百鸟朝凤图》请青娘绣制,实则总盯着人家研墨的手发呆。这日他正描摹青娘侧影,忽然街市喧哗,一队官兵簇拥着顶青呢小轿停在绣楼前。
轿帘掀起,露出张蜡黄的脸。姑苏织造周世昌抚着翡翠扳指笑道:"本官要修缮祖祠,需绣百幅观音像。青娘姑娘的绝技正合......"
"大人恕罪。"青娘屈膝行礼,"小女子只会绣花鸟鱼虫。"
周世昌嘴角抽搐,忽然瞥见案上未完成的《百鸟朝凤图》,眼中精光乍现:"那就请姑娘绣幅《孔雀明王像》!"说罢拂袖而去,留下两个带刀侍卫把住绣楼大门。
当夜暴雨倾盆。顾文昭冒雨翻墙进绣楼时,正撞见青娘将银剪抵在喉间。月光透过窗棂,照见她脚边散落的靛蓝丝线——那分明是专供皇家的孔雀金翎线!
"三年前柳家绣庄失火,原来是为这个。"顾文昭浑身湿透,眼睛却亮得惊人,"周世昌要你仿制前朝古绣,好拿赝品替换宫中真品!"
青娘手一颤,银剪在颈间划出血痕。她早该想到,能识破乾坤绣的又岂是寻常书生?窗外惊雷炸响,照亮顾文昭从怀中取出的玉牌——上面赫然刻着"御前行走"四个篆字!
雨声渐歇时,青娘终于说出那个雨夜的秘密。原来她本名柳明鸢,柳家绣庄遭劫那晚,母亲将刚满月的她交给乳娘,自己带着绣娘们引开追兵。乳娘逃到姑苏城外吐血而亡,襁褓中的婴孩被绣娘青荷收养,从此更名换姓。
"周世昌腰间的香囊。"青娘咬破嘴唇,"那上面的双鱼戏珠纹,和当年追杀母亲的人......"
话未说完,楼下传来侍卫的呵斥声。顾文昭突然握住她执剪的手:"青娘别急,明日你且应下,我自有办法。"他指尖温热,拂过青娘腕间玉镯时,竟在莲花纹样处稍作停顿。
次日清晨,周府派来八抬大轿。青娘抱着绣绷进府时,顾文昭正在花厅与周世昌对弈。黑子落下时,他状似无意道:"听闻大人珍藏前朝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不知可否......"
"顾公子好眼力。"周世昌抚掌大笑,"来人,取画!"
展开画卷的刹那,青娘险些打翻茶盏。这哪是什么古画,分明是幅以假乱真的绣品!但见洛神衣袂飘飘,发丝竟是用孔雀羽线掺着金丝绣成,正是柳家秘传的"天孙锦"针法。
三更梆子响时,青娘在绣房听见机关响动。她将银剪藏在袖中,循声摸到书房密室,却被眼前景象惊得倒退三步——满墙挂着前朝名绣,在夜明珠下泛着诡异的光。最刺目的是幅未完成的《八仙过海图》,东海波浪间隐约可见"永乐年制"的暗纹。
"姑娘果然聪慧。"周世昌举着烛台从暗处走出,"令堂若肯为严大人绣那幅《清明上河图》,何至于......"
寒光乍现!青娘手中银剪直刺周世昌咽喉,却在半空被铁钳般的手握住。挣扎间,她突然看清对方腰间香囊的穗子——金线混着人发!
"令尊的头发可还柔顺?"周世昌狞笑着逼近,"当年他宁死不从,被吊在房梁上时......"
密室门轰然洞开。顾文昭手持火把闯入,身后跟着的竟是苏州知府!火光映亮满室赝品,也照见周世昌瞬间惨白的脸。原来昨日对弈时,顾文昭故意在棋子抹了磷粉,此刻知府手中举着的,正是闪着幽光的《洛神赋图》赝品。
三堂会审那日,青娘当堂呈上证物。当她拆开《孔雀明王像》的夹层,露出用头发绣成的血书时,满堂哗然。原来那夜她在绣线中掺入母亲遗留的银发,日光下显出"周世昌弑主夺绣"七个血字!
秋后问斩的告示贴满姑苏城时,顾文昭正在绣楼前徘徊。忽听楼上传来机杼声,推门只见《百鸟朝凤图》已然完工。百鸟朝凤那面用的是七彩丝线,翻过来却是幅水墨山水,细看竟是两人初遇的临河绣楼。
"公子可还记得赌约?"青娘笑着指向画中题跋。顾文昭凑近细看,顿时耳尖泛红——那行小楷写的分明是:"愿为画眉郎,日日理红妆。"
窗外又开始飘雨,绣架上的丝线在雨气中微微发亮。青娘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雨水,忽然被揽入温暖怀抱。顾文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这次用的什么药水?"
"薄荷、忍冬,还有..."她将脸埋在他肩头,"三年前的清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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