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两年前看过小西兄弟的一篇文章,文中提及一些油腻的“成年人语言”,比如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能让社会适应你,你只能去适应这个社会”“嫌xx不好,有本事你去xx啊,没本事就别瞎BB”这类超级现实主义的话语,我跟小西兄弟很有同感,对这些油腻的、充满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成年人鸡汤”很反感。
同样,在国际关系领域,也有一些人们耳熟能详的、流行于网络的所谓“至理名言”。比如,什么“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比如“弱国无外交”,比如南开大学已故艾教授生前经常声嘶力竭地高喊的“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尊严只在剑锋之上”,如此等等。看似很有道理,也感觉很爽很过瘾,但仔细想想,这些话语的共同问题在哪里?
这些话语的共同错误就在于,他们信奉“强权即公理”,推崇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和“社会达尔文主义”。
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惨烈的“凡尔登绞肉机”战役。
社会达尔文主义,就是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那一套自然法则运用到人类社会中来。通俗地说,社达思维,就是中国人俗语中所说的“恨人有,笑人无”。多年的媳妇终于熬成婆,也要当一回恶婆婆,欺负自己的新媳妇。而且,在我们的社会里,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人,更多的却是那些无权无势的弱势群体。大多数人痛恨某种特权,仅仅是在他们不享有这种特权的时候。“人人生而平等”——很多人无比热爱这句话——其实多是在自己没有能力、没有权力的时候。大多数人并不是真的痛恨既得利益者,只是痛恨既得利益者不是自己的现实。其实,我们经常会发现,越是出身社会底层的人,往往越推崇“人上人”,越想当“人上人”,越害怕人生失败,因为他缺乏安全感。比如像《狂飙》中的高启强,他这一辈子不是当“人下人”,就是当“人上人”,唯独没当过“人中人”、正常人。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就是典型的社达思维。2023年,一位新西兰教授给一名中国留学生的论文打了零分。因为这名中国留学生在论文中宣扬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所谓“古训”。关于此论文,这位新西兰教授愤怒地对这名中国留学生发出了灵魂质问:“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人上人?那其他的人怎么办?为什么要将你的同胞都划分为三六九等?人与人之间难道不应该是平等的吗?”
2023年2月,四川绵阳一学校高考冲刺百日大会上,一名高三女孩发言
“吃得苦中苦”,是不把自己当人;“方为人上人”,是不把别人当人。社达思维是一种不要良性竞争、只要恶性斗争的思维。我在2023年的公众号文章《“学习的目的不是成为人上人,而是让世界上没有人上人”》中说:
在我看来,我们历史上的一些古训实为糟粕。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否认在古代传统社会有激励底层民众向上流动、改变命运、促进社会阶层流动、改变阶层固化现象的积极意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说的就是这种现象。但在现代文明社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种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理念则应该坚决摒弃。有了“人上人”,就必然有“人下人”。而人凭什么要有“人上人”与“人下人”之分?无论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成为高人一等的“人上人”。一个文明的社会,培养的不应该是社会达尔文主义“丛林法则”下的“人上人”,而应该是相互尊重、平等相待的“人中人”。人中人,求知、求真、求善、求美,守护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的共同价值,增益共同福祉;人上人,追求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车马多如簇。子女教育也应如此,与其“望子成龙”,不如“望子成人”。
在我们的社会里,社会达尔文主义信奉者众,覆盖面广,市场广大,社会阶层覆盖高中低,思想理念跨越左中右。尤其在极左、极右这两类人群中最有市场。极左忽悠庸众,极右迷惑精英。极左和极右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表现形式方面又各有不同。
极左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主要表现为这些年来充斥网络的那些“战狼”流行语,什么“清场式遥遥领先”,什么“列强竟是我自己”,什么“看到祖国这么流氓,我就放心了”,什么“将来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一个是中国,一个是外国”。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我们自己也曾经是国际社会的弱者,也曾经备受强者的欺凌,也曾经是“强权即真理”的“丛林法则”的受害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鲍鹏山老师说得真好:“如果一个人在社会交往中,整天对别人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那你还有朋友吗?还有人愿意跟你交朋友吗?”
鲍鹏山先生在央视“百家讲坛”讲《新说水浒》。
极右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主要表现为精英主义的优越和傲慢,认为底层人都是愚蠢的、无可救药的、不值得同情的、甚至不配活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的认知配得上他们的苦难”。正如肖瑜老师所说,这些极右社达主义者往往是“内心深处住着极权的伪自由派人士”。在西方社会,像德国选择党这样的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如果追溯到他们的鼻祖希特勒那里,推崇的就是种族主义、复仇主义、沙文主义这一套把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丛林法则”发挥到极致的法西斯主义。
无论是极左还是极右,他们在政治意识形态层面普遍具有浓烈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色彩,是一种对自然法则进行社会化移植的理念,慕强凌弱,煽动民粹,崇尚强权而非普适价值。就这一点而言,极左与极右的价值观殊途同归,他们的思维方式和底层逻辑是一致的。所以,我觉得,支持南开已故艾教授的那拨人,和今天支持美利坚懂王的那拨人,这两拨人在本质上是一拨人。我也常常在想,中国的极左分子如果投胎在日本,一定会是最狂热的极右翼分子。中国的极左分子和日本的极右翼分子虽然政治观点针锋相对、截然相反,但他们的那种极端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却是完全一样的,实际上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殊途同归。正如肖瑜老师所说:“极左和极右归根到底是一回事,他们爱的都是某种政治符号,而从不把活生生的人当作人来看。”自然界的进化论,本就不应当适用于人类的伦理学。
中山大学历史系副教授、俄罗斯历史专家肖瑜先生。
三年多前,2022年2月24日,俄乌冲突爆发的当天深夜,我在朋友圈里悲愤地写下这样一段话:
从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这个事件可以看出:今天的世界仍然未摆脱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的主导。然而,我们今天要做的,是使人类逐渐摆脱这种“丛林法则”,而不是固化这种“丛林法则”。我们教育我们的下一代人,还要给他们灌输动物世界的弱肉强食、强权即真理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和“丛林法则”吗?但人之所以作为人、区别于其他动物,根本在于人类有文明、有理性、讲道理、懂良知、定规则。世界仍未摆脱强权的时代,这是事实。但今天现代文明时代的人类如果仍然崇尚、固守“丛林法则”,那么人类文明进化了几千年的意义又何在呢,又跟动物有什么区别呢?我们要当现代人,而不是拿着手机的“现代原始人”。
共勉!
俄乌冲突战场上,不屈的乌克兰战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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