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雨是黏稠的。四百八十寺的檐角在暮色里发霉,铜铃铛锈住了喉舌,像极了台城里那位被困数十昼夜的老皇帝——萧衍。他蜷坐于佛龛下的蒲团之上,昏聩的双耳只听得见《涅槃经》的梵唱,却不知那钉钉有声的,不是僧人所敲的木鱼,而是侯景叛军急促的马蹄。这位年轻时雄姿英发,亲手终结齐祚的梁武帝或许从不曾想到,自己迟暮之年竟会"佞佛误国",而他亲手栽种的同泰寺银杏,最后竟悬挂着吊死南梁的白绫。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四百八十寺,原是四百八十面照妖镜。萧衍的佛珠上串着四十八年的帝王霸业,可他根本不知道,或许也不愿知道,他每捻过一颗佛珠,便有一滴民脂民膏渗入《金刚经》的贝叶。他首创"水陆法会",他率领宝志禅师,以及诸僧众遍览三藏十二部经典,用了整整三年才完成水陆法会之仪轨,本是因 “六道四生,受无量苦,惟启建水陆无遮大法会拔济之,始能解苦。” 为了救拔众生,可谓煞费苦心。可法会上供奉的龙脑香,熏得朔州羯人侯景的眼珠发红;他四次舍身同泰寺,可每次赎身的四万万钱,恰与征伐北魏的军费等重。这让人想起《洛阳伽蓝记》里那尊金佛,腹中藏着的不是舍利,而是三斛染血的五铢钱。
如果说敦煌那些画壁上的飞天"把翅膀借给了强盗"。那萧衍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将《老子义》《孔子正言》与佛经并置经筵,却让儒冠成了比丘的垫脚石。当北朝杨衒之嘲讽"南朝佛寺多如酒肆"时,南梁的农民正用《大般涅槃经》卷轴糊住漏雨的茅屋。可笑可叹的莫过于这位"皇帝菩萨"晚年禁断肉食,可建康屠肆的刀俎从未歇息——御厨不过将羊肉唤作"福禄羹",鱼脍改称"般若鲜"。
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里冷眼观史,似乎在说,乱世里的清醒总要带着醉态。而萧衍的醉态好像却是清醒的。他精研《周易》,难道算不出侯景的狼子野心,却怀柔放任,近乎纵容,是佛法让他的心柔软了吗,还是浮屠让他的铁腕虚弱了?他翻览《毛诗》,难道读不懂"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的哀嚎,却只落得对贺琛的诤言恼羞成怒,气急败坏而苍白无力地为自己辩解,“朕三更出治事,随事多少,事少午前得竟,事多日昃方食,日常一食,若昼若夜。昔腰腹过于十围,今之瘦削裁二尺馀,旧带犹存,非为妄说。为谁为之?救物故也。”
台城被围时,守军箭矢用尽,这位八十六岁的迟暮老者,莫可奈何,恍若无闻。兵士们拆毁檀香佛座铸箭镞,佛堂青砖上至今留着带血的掌印——不知是铸箭工匠的,还是菩萨的。
史载萧衍死前,口苦索蜜不得,临终作"荷荷"之声。这让人想起他年轻时写的《莫愁歌》:"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当年的翩翩才子少年英雄,后来的智勇豪杰开国雄主,终究困死在自己编织的金丝鸟笼里。那些他亲自敕造的佛像,眼睑低垂,嘴角含笑,仿佛在观看一场精心编排的皮影戏——演的是《梁皇宝忏》,唱的却是《玉树后庭花》。 只是在我看来,他死得看似窘迫,却其实内心从容,否则在乱臣篡位、梁祚不永时,他无论如何说不出那一句,“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
而今,若你站在鸡鸣寺旧址,看游客往许愿池抛掷硬币。仿佛有一枚大吉五铢的铁钱在池底泛着幽光,背面隐约可见"四柱佛国"的压胜纹。忽然明白萧衍的悲剧不在崇佛,而在把人间当成了佛国。就像但丁的地狱之门永远向理想主义者敞开,而莎士比亚早就说过,镀金的王冠里藏着死亡的蠕虫。只是建康城的雨还在下,把四百八十寺的琉璃瓦洗得发亮,恍若当年御案上那串未曾捻完的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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