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足协杯陕粤之战前的55小时

5月16日10点 西安国际足球中心外场

西安国际足球中心外场有一幢两层高的小房，一层是健身房，二层是会议室。陕西联合队主教练奥斯卡正在二层和球员开会，对后天足协杯对阵广州队的赛前备战作出安排。而此时，俱乐部的两位管理者：黄盛华和文翊檀，则在外场的草皮边等待着观看球队的训练。

黄盛华（左）与文翊檀（右）在训练场交流球队情况

黄盛华是俱乐部的董事长，文翊檀是总经理。从两人的分工上看，他们所负责的领域完全不同，但又相互依存、相互支持。

“我负责的主要是俱乐部的运营。”文翊檀说：“黄总主要负责球队竞技层面的事。我们的配合非常默契。”

文翊檀被陕西球迷们昵称为“文一刀”。与我们一般印象里的足球俱乐部总经理不同，他在加入陕西联合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职业足球的管理工作。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劣势，这可以让他抛弃掉以往俱乐部管理者的一些固有思维。

自从陕西联合俱乐部成立以来，文翊檀经常在俱乐部的直播带货平台“联合之家”上出现。除了俱乐部的官方产品，这里还卖各式各样的食品和生活用品。文翊檀经常和黄盛华一起，一边吃着直播间里出售的带鱼罐头和麻辣米线，一边向球迷讲述着俱乐部和球队发生的事情，解答球迷的疑问。

“中国的球迷，某种意义上是很卑微的。”文翊檀说：“90分钟比赛结束之后，很多球迷与自己热爱的球队就不再发生联系。但我认为，球迷需要被看见。我们要让他们感受到，自己始终和热爱的俱乐部保持着联系，他们的声音可以被俱乐部听见。”

但是，搞这种“公开透明”，也引发了一些副作用。球迷群体不可能意见完全一致，更不可能理解俱乐部的每一个选择。在他们获得了发声渠道后，各种各样的质疑和意见纷至沓来，给俱乐部、包括管理者带来了巨大的工作量。文翊檀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为什么我们要排斥不同的声音呢？球迷提出意见，证明他们有所需求。我们应当正视球迷的需求，这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

文翊檀也曾经由于某些球迷的言论公开发怒。在一次直播带货当中，有球迷留言说俱乐部是“不务正业、不干正事”。文翊檀的表情顿时严肃了起来，对这位球迷的言论发起了反击。

直播带货的文翊檀（中）

“我怼谁？我怼你！怼的就是你。”文翊檀回应：“我们干的就是正事。我先回答你的问题：我在做商业化的运营平台，竞技方向有黄总在牵头，和我做的事情不冲突。

而且我们要有自己的造血能力，我们需要自己做营收，我们需要自己赚钱，来养活自己的球队。我们不完全指望别人的赞助，或者是任何人来帮我们。我很慎重地回答你的问题，不要说我们不干正事！”

其实不光是球迷不理解，一开始一些俱乐部员工也并不理解文翊檀的工作。一位员工说：“我一度想不通，为什么俱乐部要去花费时间挣这些小钱。但文总和我解释过后，我顿时明白了。他说：一个成年人，每个月有3000块钱是必须花的。例如你需要买吃的东西、喝的东西、买卫生纸，诸如此类。那么，我们为何不让每一个球迷，把他每个月必须花的钱花在我们这里呢？我们给球迷提供了他必须的商品，球迷用实际行动支持了俱乐部，也收获了满足感。这对双方是双赢的事情。”

对于文翊檀而言，他唯一无法容忍的，是外界对于“造血营收”这件事的不理解。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俱乐部健康发展的必由之路。实际上，文翊檀在担任陕西联合俱乐部总经理之前做教育行业，甚至没有接触过商业相关的工作。但陕西球迷为这家俱乐部制造的影响力，也实实在在地帮助到了他的工作。

“每当我和合作伙伴谈得不是很顺利的时候，我就会把他请到我们的主场看一场球。”文翊檀说：“在球场里，他感受到那样热烈的气氛，同时也会感受到我们的价值在哪里，我们能给他们的品牌带来什么价值。所以某种程度上，我希望合作伙伴可以把我们的俱乐部作为一个曝光的平台。”

聊天过程中，上午的训练结束了。球员们纷纷走出训练场的大门，为早已等待在门口的球迷们签名、合影。文翊檀和黄盛华最后走了出来，准备驾驶自己的车回球队公寓。但是，有许多球迷是专门来等他们的。

“文总”，一位女球迷站在文翊檀的车旁，对文翊檀开玩笑地说：“下次你们要是再封闭，不让我们看训练，我就把你的车轮胎放了气！”

文翊檀哈哈大笑起来，和这位球迷侃起了大山，看上去两人早已十分熟稔。一旁采访的媒体感叹道：“很少有一个俱乐部的总经理，能和球迷像这样开玩笑、聊天的。”

5月16日12点 陕西联合球员公寓

黄盛华和文翊檀经常被球迷开玩笑称之为“CP”（即英文Couple的缩写，指两人是“一对”）。对此黄盛华表示：“我和文总的配合非常默契，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很相合。”

黄盛华曾经多次在采访中提到，他在陕西的愿景，就是“和中国天花板级别的球迷一起，重走格拉斯哥流浪者的路。”作为苏格兰老牌豪门俱乐部，格拉斯哥流浪者曾因为财政原因被处罚进入第四级别联赛，时隔四年才重新回归顶级联赛，并逐步恢复元气，重夺了顶级联赛的冠军。陕西足球的经历与之相似：在陕西长安竞技解散后，陕西联合组队从第四级别的中冠打起，重回职业联赛。但如果想让陕西足球重新出现在顶级联赛的赛场，黄盛华和他的团队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就在这天的凌晨，背负着巨大竞技压力的黄盛华，在“联合之家”的直播间里哭了。中乙二次转会窗口就要到了，黄盛华到处去谈判，希望为陕西队引进强援，但引援的进展不太顺利。签不到想要的球员，让黄盛华情绪破防。

“我工作中最大的压力，其实我一直没有和外界提到过。”黄盛华略微激动地向记者解释：“我们很多老球迷，年龄已经大了。他们可能等不了太久的时间。这才是我最大压力的来源。”

此前也有消息，说有中甲俱乐部想要“挖角”黄盛华。对此，黄盛华并没有过多解释，而是带着记者来到他所住的公寓，牵出了自己养的三条柴犬：

“我定居西安的标志，就是把自己的三条狗都带来了。”

5月16日15点 陕西联合球员公寓

在楼上的公寓里，1998年出生的李神傲播放着五月天的歌曲《干杯》，自己跟着播放器里的旋律高歌：

会不会 有一天 时间真的能倒退

退回你的我的回不去的悠悠的岁月

也许会 有一天 世界真的有终点

也要和你举起回忆酿的甜

李神傲的真名没有多少球迷熟悉，大家都用他的网名称呼他，叫他“拉老师”。这位帅气的年轻人，是陕西联合队西班牙籍主教练奥斯卡的翻译。最近，他在网络上的知名度突然蹿升。

年轻的李神傲

在陕西队对阵泰安天贶的比赛中场休息时，奥斯卡对队员们领先一个球后就在后场倒脚的行为不满，大发雷霆。李神傲精确地翻译了教练的要求，同时也把教练的情绪“翻译”了出来：奥斯卡大吼时，他也跟着大吼；教练发怒时，他也跟着发怒。这一幕被俱乐部的镜头记录了下来，在短视频平台获得了极高的点击量，也让李神傲一夜成名。

此前，黄盛华就曾评价过李神傲，称这位年轻的五月天歌迷为“中国足球界最好的西班牙语翻译”。黄盛华还曾说：“他非常阳光、积极。你从来不会听到他抱怨任何事情。”

在突然爆火的情况下，李神傲也越来越习惯于面对媒体的镜头。他做着自我介绍：“我来自大连，毕业于大连外国语大学，之前在大连人职业足球俱乐部工作。”接着，他引用了一句球迷开玩笑的话：

“我是陕西联合唯一的、真正的主教练！”

这个玩笑，来自于赛季中奥斯卡的一次停赛。由于主教练无法出现在场边，李神傲站在技术区域，不断地把教练传达的指示传递出去。他在场边“指挥”的样子被拍了下来，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职业教练。他在球迷的口中，也从“拉老师”变成了“拉指导”。

当然，这仅仅是一个玩笑，奥斯卡也经常和李神傲开玩笑。当记者问起翻译的工作做得怎么样时，奥斯卡当着李神傲的面，笑着用中文说：

“马马虎虎！”

李神傲表示：“这对我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

奥斯卡生于1978年，比李神傲足足大了20岁。但两个人的默契程度，就像文翊檀和黄盛华一样。李神傲说：“我来陕西队之前，和奥斯卡也没接触过。但成为他的翻译以后，我感觉我们俩就像差了20岁的兄弟。”

两人刚开始配合的时候，奥斯卡经常会连续地长篇大论，给李神傲的翻译工作带来一定的压力。但经过磨合，两人目前配合的“节奏”已经非常熟练。奥斯卡知道说到什么时候停顿，李神傲也知道在什么时间立即翻译。更重要的是，他能同时把教练的意图和情绪都传达给球员，真正成为了“主教练的影子”。

采访的最后，奥斯卡修正了他“马马虎虎”的玩笑：

“他的工作非常、非常棒！”

5月16日17点 陕西联合官方旗舰店

位于陕西省体育场的陕西联合官方旗舰店里，球迷们陆陆续续来领取自己的套票。实际上，套票在赛季初就早已发售完毕，当时凭身份证就可入场观赛。但俱乐部考虑到实体的套票对球迷有纪念价值，便设计制作了实体票，作为入场的唯一凭证。

黄盛华也来到了店里，一边吃着俱乐部的文创雪糕，一边为购买俱乐部官方产品的球迷签名。一位球迷把购买的队旗拿到了黄盛华面前。黄盛华半蹲着，把队旗铺在椅子上，工工整整地写道：

一起南征北战！

黄盛华 2024.5.16

另一边，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开着直播，轮流为线上的球迷解答着各种问题。轮到品宣部的李雨松出现在镜头前，球迷们纷纷开始催促：

“上次在日照客场的比赛Vlog怎么还没发？”

李雨松负责俱乐部的短视频制作，以及海报、宣传片创意等工作。球迷们的催促，对他而言是压力，同时也是对其作品的认可。甚至有球迷开玩笑，说要使用自己俱乐部参议会员的动议权，发起动议，投诉李雨松发视频太慢：“看看人家青岛西海岸，第一天比赛，第二天就能把比赛Vlog发出来！”

“谁还不是个参议会员了”，李雨松同样开玩笑说：“我也是参议会员！我也要发起动议：李雨松发视频不慢！我这边和青岛西海岸不一样，我就一个人在做视频，光是看素材就要看几个小时！”

话虽如此，李雨松还是起身走进了办公室，打开电脑开始研究起了视频。等到视频终于成功发布，李雨松又开始为另一件事情操心。

在18日对阵广州队的比赛前，陕西联合俱乐部策划要在自己的主场：渭南体育中心进行陕西足球历史上首次全场Tifo的展示。但这件事此前陕西球迷从未经历过，李雨松不由得心里没底。

“国安和申花经常做全场Tifo，他们的球迷也有经验，知道该怎么做。”李雨松介绍：“我们参考国安的经验，用不同颜色的塑料袋套在座位上，这样能最大程度地降低成本。但现在的问题是：国安是精准测量过体育场座位宽度的，塑料袋可以固定在座位上；而我们没有量过，万一塑料袋过大，容易被风吹走……另外，如果到展示Tifo的时候，人人都只想着拍照，这件事就做不好。”

而记者提出，最大的问题难道不是铺设物料的人员和时间？对此李雨松却一点也不担心：

“我们的球迷会来帮助我们。”

5月17日10点 富平县特殊教育学校

57岁的江洪作为足协杯“种子计划”的嘉宾，来到了富平县特殊教育学校，准备和这里的孩子们互动，在他们的心里播撒下足球的种子。他作为陕西联合俱乐部的副总，目前主要负责青训和慈善工作。这所学校里的孩子，有些有自闭症，有些存在身体上的缺陷。但孩子们依然阳光开朗，他们的笑容给了江洪巨大的触动。

当被邀请上台讲话时，江洪没有走上讲台，而是接过话筒，走到了孩子们中间：“我不是你们的领导，我是你们的朋友。看到你们的欢笑，我受到了感染和激励，同时也希望我能够激励到你们，让你们来为足球鼓掌、欢呼。”

江洪回忆起了自己的球员时代。他效力于陕西国力队时，曾经访问过一所盲人学校。这里的盲人孩子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依然通过收音机收听国力队的比赛，为他们加油。江洪曾经将其中的一些盲人球迷带到体育场里，让他触摸自己把守的球门门柱。而如今，他面对的又是一些具有天生缺陷的孩子，他觉得，这些孩子也有权利享受足球的快乐。

“大家和我一起喊：‘陕西队，西北狼’好不好？我喊‘陕西队’，你们喊‘西北狼’。”在与孩子们合影时，江洪提议道。

孩子们虽然不理解这句口号的含义，但还是开心地跟着喊。在此起彼伏的“陕西队，西北狼”声中，江洪感动不已。

5月18日17点 渭南体育中心

“陕西队，西北狼”的口号声终于在比赛日响起。事实上，从当天13点开始，大批的球迷就开始在渭南体育中心的东广场聚集了。他们练习着自己的口号和鼓点，旌旗飘扬，歌声震天。一位摄影记者站在球迷面前，用手中的相机记录下这一切。当他按下快门后，回头说道：

“我的汗毛已经倒竖起来了。”

渭南体育中心的Tifo物料已经全部铺设好。这是在当天上午开始，许多球迷前来帮助俱乐部完成的。这是他们和俱乐部共同的作品。

当然，由于是第一次做全场Tifo，现场的球迷经验不足。本来Tifo应该在球员入场后、国歌奏响前展示。但大家有些着急，在球员入场前就纷纷把手里的彩色塑料袋举了起来。就这样，一个看台接着一个看台，这次全场Tifo展示活动比预想的时间更早启动了。球员入场时，大家又纷纷放下了塑料袋，按照以往惯例举起了球队的围巾，高歌起来。

虽然过程不完美，但这次全场Tifo的展示还是让俱乐部的工作人员感到努力没有白费。为了欢迎远道而来的广州球迷，渭南体育中心特地从广州请来了年轻的解说员景俊，让他用粤语播报广州队的首发阵容，这也让广州的远征球迷感到惊喜。

在陕西球迷90分钟热烈的助威声里，比赛踢到了点球大战。当陕西队罚进制胜点球后，看台上的黄盛华疯狂地庆祝。他和身边的人激情拥抱，随后立即奔向电梯，想要进入场地，和球员们一起庆祝。然而站在电梯门口排队的人太多，等不及的黄盛华和文翊檀一起调转方向，冲向了楼梯。

此时又一道阻碍出现：楼梯口被一面铁网封住了。什么也顾不得的黄盛华没有走回头路，而是和文翊檀一起翻越了铁网，飞也似地冲下台阶，进入场地。身后跟拍的工作人员大步急追，都差点没追上。

当黄盛华和陕西队球员挨个拥抱的时候，广州队门将霍深坪正在场边接受采访。就在不久前，他因为在中甲联赛的大连客场面对球迷三鞠躬，被认定为挑衅行为，停赛4场。但停赛不包括足协杯赛事，他得以在对阵陕西的比赛里出场。

霍深坪一直坚称，自己鞠躬的动作并不是在挑衅。在本场比赛结束后，他接受完采访立即走到看台附近，面向陕西球迷，又深深鞠了两躬。

陕西球迷对他报以了掌声。他们清楚，无论霍深坪在大连的鞠躬行为是不是挑衅，这次的鞠躬所表达的一定是感谢。霍深坪在采访里说：“没有球迷，就没有这样的氛围。感谢所有的球迷，不管是广州球迷还是陕西球迷，非常感谢他们来到球场支持我们。”而在离开场地后，他又发文写道：“感谢陕西球迷和广州球迷，有这么好的氛围，让我们享受足球！”

随着比赛结束，体育场人群散去，天色黑了下来。一部分意犹未尽的球迷们聚集在体育场外的广场上，有人吃着夜宵，有人兴奋地讨论着今天的比赛，还有人期待着5月20日，那是陕西联合一周年的生日。这一切，都给渭南这座城市带来了更多的烟火气。陕西队主教练奥斯卡赛前的一句话，此时此刻已经成真：

“这场比赛，像一场盛宴和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