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见】郑志刚：现代化之路的国家特色

即使在美国独立近一百多年，对于南北战争爆发后美国的恢复和重建，“美国知识分子依然在指望欧洲的激发和指导”。“由于缺乏广泛的研究生教育体系，美国将其主要的知识精英派往德国接受培训”（Hebert and Link，2009）。这也许就是美国的现代化之路。

本文作者系盘古智库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人民大学财政金融学院金融学教授郑志刚，文章来源于《经济学家茶座》2023年第1期（总第94辑）、“公司治理的逻辑”微信公众号。

本文大约5000字，读完约12分钟。

所谓“现代化”一般指与过去（例如欧洲的中世纪）相比，使得人类社会生活开始摆脱蒙昧贫穷落后，步入富足平等进步的现代文明的历史进程。毫无疑问，工业革命是一个国家步入现代化的直接推手。例如，凭借工业革命期间推出的蒸汽动力代替人力与畜力，人类逐步从繁重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休闲与娱乐成为人类生活的新的内涵之一；铁路和航天技术的发展和产业化使人类的生活空间从一天步行往返的“十里八乡”（韩茂莉），扩展到天涯咫尺的环球旅行，甚至未来移民火星。亚当.斯密曾经说过，“（工业革命推动的）国民财富的积累能让普通劳工过上比新石器时代非洲的王子还要好的生活”。

工业革命发轫的英国无疑是现代化的先驱。而美国紧随其后，发生了类似英国的工业革命。比较发生在英国和美国的工业革命，进而现代化之路的特征，为我们探寻一个国家现代化之路的国家特色带来可能。

那么，英国和美国的工业革命，进而现代化道路究竟有哪些典型特征呢？

对私人产权的尊重激发了企业家的创业热情，通过把发明创造商业化，既实现了个人财富的增加，也满足了消费需求，普遍提高了消费者的生活质量。

在工业革命之前，英国普通人的传统服饰来自当地家庭手工作坊纺织的羊毛制品。一个典型的家庭手工作坊是丈夫在周日的集市上收购当地牧民销售的羊毛，交给妻子和女儿用手工纺纱机纺成毛线，进而加工成毛衣等制品，然后在周六的集市上把它卖掉。英国工业革命集中爆发的领域就是纺织业。到阿克莱特借助水力的纺纱机出现，已经是高度超过几层楼，长度超过数百米的流水线作业，生产效率空前提高。纺织业工业革命的直接效果是原本不产棉花，只能依靠从印度和美国等地进口棉花的英国成为当时全球最大的棉纺织品生产基地和出口国。英国企业所生产的物美价廉的棉纺织品畅销全球，一度对中国民族工业生产的土布构成严重威胁。这些早年投身纺织行业的企业家成为英国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

美国建国初期，利用美国当地生产的棉花，引入英国成熟的技术和设备，从事棉纺织品生产的企业家同样是美国最早富起来的一批人。而钢铁行业的发展从英国到美国经历了与棉纺织业发展类似的故事。在卡内基等“钢铁大王”出现前，美国当地钢铁的需求主要依靠进口。利用当地丰富的矿藏资源和英国等国成熟的冶炼技术和现代工厂组建模式，美国的钢铁行业很快后来居上，为随之而来的全球铁路建设热潮提供了充足的原材料。

即使在美国独立近一百多年，南北战争爆发后美国的恢复和重建“美国知识分子依然在指望欧洲的激发和指导”，“由于缺乏广泛的研究生教育体系，美国将其主要的知识精英派往德国接受培训”（Hebert and Link，2009）。

借助资本市场和现代股份公司，企业家实现了极短时间内资本的快速积聚，以空前的规模组织社会化大生产，向市场提供前所未有的充足产品和服务。

人类历史上第一条投入商业运营的铁路是修建于1830年的英国从曼彻斯特到利物浦全程35英里的铁路。固然离不开1826年英国国会颁布的《英国铁路法案》的支持，更加重要的是，这条铁路修建所需要的大量资本是通过发行股票，向社会公开筹集的。正是如此，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才有了“假如必须等待积累再使某些单个资本增长到能够修建铁路的程度，那么恐怕直到今天世界上还没有铁路，但是，通过股份公司集中转瞬之间就把这件事完成了”的论述。

这里不得不提及一项重大历史事件：1602年大约3000多名身份分别为牧师、律师和农场主等的投资者购买了从事航海贸易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发行的股票，成为该公司的股东。这一事件被认为是现代企业制度建立的肇始。经济学家巴特勒曾经对此评价说，现代股份公司是 “近代人类历史中一项最重要的发明” ，“如果没有它，连蒸汽机、电力技术发明的重要性也得大打折扣”。1611年为了方便部分股东的退出和新股东进入，在阿姆斯特丹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办公场所不远的地方设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家股票交易所。

现代资本市场和股份公司的出现

极大提高了人类的生产效率

资本市场的形成和现代股份公司这种商业组织方式的出现帮助企业家分担原来不得不独自承担和面对的风险，方便企业家在较短的时间筹集社会化大生产所需要的规模庞大的资本，人类生产的效率被大大提 升了 。

职业经理人的出现和职业经理人要素市场的形成使得企业家需要具备的领导者才能中的日常管理的重要性逐步下降，逐步使应对不确定性和领导创新成为企业家最重要的职能。

在20世纪初的美国工业革命中，在强调经营权从资本控制权分离出来的经理人革命后逐步出现了职业经理人的概念。所谓职业经理人指的是接受良好现代商学教育，具有严格职业操守，向股东负有法律上诚信责任，通过日常管理帮助股东实现投资价值最大化的专门从事日常经营管理工作的“高级打工仔”。随着职业经理人市场的形成，拥有独特商业模式理念的企业家和股东可以相对轻松地通过支付竞争性薪酬在职业经理人市场聘请到帮助他落实日常经营管理决策的经理人。

职业经理人市场这一重要的要素市场的出现使得一个企业家通常需要具备的领导者才能中的日常管理的重要性逐步下降。与此同时，同时期理论与实践完成了从风险到不确定性以及对创新重要性的认识，领导创新于是成为企业家最重要的职能。奈特在1923年出版的书中提出了著名的“不确定性”（Uncertainty）的概念（Knight，1923）。在奈特提出不确定性概念之前，与其涵义近似，更为流行的概念是风险（Risk）。什么是风险呢？简单地说，通过购买保险能够减轻未来遭受损失的可能性。而保险公司是否愿意提供相关服务，很大程度取决于能否基于精算对未来事件发生的概率分布的测度。而不确定性则意味着对于未来事件发生的概率分布无从得知。正如Cantillon所言，“未来的信息不仅是未知的，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知的”（Cantillon，1931）。

经济活动中不确定性的普遍存在由此赋予企业家一个特殊使命，那就是通过经济分析应对不确定性。正如Hebert 和 Link所言， “在经济发展理论中，对创新的强调开始超过企业家精神的其他方面”（Hebert and Link，2009）。

概括而言，随着资本市场和职业经理人市场的发展，借助市场实现的专业化分工，股东、职业经理人与企业家各司其职，生产经营效率得到进一步提升。

竞争性的市场形成的价格机制在资源配置中发挥决定性作用，总有新的企业家和企业异军突起，在竞争中崛起打破均衡，企业家各领风骚若干年。

在十九世纪末美国的工业革命中，当时如日中天的很多大王，例如“钢铁大王卡耐基”，“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等，除了由于捐赠大学和建筑留下了名字，很多已经成为历史灰色的记忆。企业基业长青事实上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很大程度应该归功于血气方刚雄心勃勃的新一代企业家。他们总是能在未来的不确定性中凭借想象力创立前所未有的商业模式，在“破坏中创新”。

在如今年轻一代心目中的“创业英雄”，既不是比尔.盖茨，也不是乔布斯，当然更不是卡耐基和洛克菲勒，而是马斯克和阿尔特曼。江山代有人才出。很多人担心资本形成的控制和市场垄断会阻碍创新的传播和社会的进步。然而，事实却是在竞争市场中骚动不安的企业家精神会迫使年轻一代不断推出新的商业模式，取代旧的商业模式。正是在上述意义上，张维迎教授曾经说，“企业家精神是最好的反垄断法”。

在市场经济发展过程中，围绕劳资纠纷、汗血工厂和环境污染等争议从来没有停止过，在争议中依靠自由市场的竞争、法治的健全和竞争性政治逐步加以纠偏，使之逐步回到正确的发展轨道上来。

从英国工业革命早期使用童工女工这一恩格斯眼中的“血汗工厂”，到美国工业革命期间资本家福特主动大幅提高福特汽车工厂工人的工资，使其工厂的工人成为生活富裕，并能够买得起福特汽车工厂生产的汽车最早的那一批人。企业家和股东逐步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向员工支付高的报酬，使其激励充分，努力工作，反过来可以为自己创造更大价值。这样做是完全值得的。这就是经济学上所谓的激励相容，进而合作共赢基本和重要的实现途径。何况不充分保护员工的权益，不仅会受到法律的处罚，而且还会受到工会组织的抗争。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一家企业的员工幸福感（well-being）越高，这家企业的价值就越高，未来越具有成长性。

这里不得不一提的是在成熟市场经济国家，竞争性的市场和竞争性的政治体制具有强大的系统性纠偏能力。我们以新近发生的“”的公司治理实践新动向为例。ESG是由环境、社会责任和治理英文首字母组成的强调企业环境保护和社会责任履行的概念。在监管当局、非政府组织、行业协会、投资机构、千禧代的偏好，甚至学术研究的共同推动下，ESG 运动以规范公司治理为名义，通过ESG评级和信披要求，强制或半强制企业在环境保护和社会责任履行付诸行动。这一良好的初衷在实际推行过程中不仅出现了各种事与愿违的激励扭曲，甚至逐步异化为一项企业不堪承受的“”。

2019年8月19日，包括可口可乐在内的全球180多家知名企业的CEO共同签署了美国工商团体“商业圆桌会议”(Business Roundtable)发起的《公司的目的》宣言。该宣言强调除在维护股东利益外也应该在改善员工福利与教育培训，以及环境保护方面进行投入，并且公平对待合作的供应商。该宣言被认为是全球知名商业领袖对ESG运动的集体背书。

然而，ESG扩大的公司治理成本和产生“洗绿”和“漂绿”等激励扭曲成为政治家攻击政治对手的由头，成熟市场经济国家竞争的政治市场围绕ESG的激励扭曲和行为异化开始系统纠偏。2022年11月，美国劳工部出台一项可持续投资规定，允许养老金和退休计划的资金受托人在进行投资决策时考虑ESG因素。这一新规随即在美国引起广泛争议。共和党抨击此举旨在将气候变化纳入美国（已经履行交税这一社会义务的）普通纳税人的家庭财务计划。2023年2月26日，《华尔街日报》以“保守派有了新的战斗口号：打倒 ESG”为题报道了这场 “反ESG”（Anti-ESG）的政治战争。

我们以可口可乐公司为例。在几年前该公司还是《公司的目的》宣言的积极签署者，甚至到 2022 年，它所发布报告仍以 “业务与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ESG）”为题。而到了2023 年，类似报告的题目修改为“业务与可持续发展”， 可口可乐公司摈弃了多年以来一直使用的ESG一词。《华尔街日报》的总编辑Chip Cutter对此评论道，“ESG在美国企业界已经变成一句最新的脏话”。他解释说，“几年前，企业高管经常夸耀 ESG 计划。公司发布新报告，企业领导人在与投资者或其他外部团体交谈时经常提及可持续发展承诺。现在，一些企业领导人正在有意识地努力避免使用这个曾经被广泛使用的术语”。

英美工业革命进而现代化道路所呈现的典型特征

总结英美工业革命进而现代化道路所呈现的典型特征，我们也许不外乎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其一，保护私人产权，激发企业家精神，鼓励企业家创新；其二，通过各种要素市场的培育，实现深度专业化分工，提升效率；其三，依靠竞争性的市场机制对企业行为进行评价，让进行创造性破坏的企业通过业务模式推陈出新优胜劣汰；其四，依靠竞争性政治体系对于违反上述市场经济原则的思潮进行系统纠偏；其五，通过建立健全法制体系来向投资者（集体诉讼+举证倒置）、员工和企业家提供充足的法律权益保护。

而美国无疑是工业革命，进而现代化的后起之秀，甚至不乏后来居上。如果非要让我总结现代化不同于英国的美国特色，根据我的观察，没有特色也许就是它最大的特色。

在很多人的眼里，英国和美国已经为很多国家现代化道路的探索积累了难能可贵的经验。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2024年初听到以阿根廷总统米莱为代表的批评之声。米莱在达沃斯论坛的演讲中提到，“西方世界正处于危险之中”。他指出，危险来自于西方国家正在放弃让它们获得繁荣和进步的模式，即自由企业资本主义，而转向各种各样的集体主义。作为阿根廷总统，米莱以阿根廷现身说法，“我们在1860年采纳自由模式时，35年间我们成为了世界上领先的大国。而当我们在过去的100年里拥抱集体主义时，我们目睹了我国的公民如何陷入系统性的贫穷，全球排名也下降到了第140位”。

虽然米莱的观点听上去有些危言耸听，但我理解，有米莱这样一批深谙市场经济精髓的学者以公开批评的方式提醒民众对自由市场模式的维护，防止包括ESG在内的各种集体主义思潮的干扰，米莱在演讲中提到的“在90%的时间里保持恒定，却从19世纪开始呈指数级增长”的“一个曲棍球棒形状的经济增长图形”也许可以重现。

米莱在演讲中提到包括德隆等在内很多经济史学者观察到的现象：工业革命之后的2-300年间，人类社会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爆发性增长的阶段。这事实上同样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观察。在《共产党宣言》中，他们提到，“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

文章来源于《经济学家茶座》2023年第1期（总第94辑）、“公司治理的逻辑”微信公众号

责任编辑：刘菁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