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只收获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奖，变相地成了美版《简爱》

《小妇人》这本小说出版于1868年，而小说对那个时代的描述，对于中国文学来说，还是陌生的。

相对于中国现代文学来说，1869年还是一个中国文学的史前期。

这是一个尴尬而无奈的现实，因为我们直到1918年才拥有第一部现代意义上的真正的富有人性味的小说《狂人日记》。

这个时代，与《小妇人》相隔多少年？之间的时间差是49年，半个世纪的长度。

当《小妇人》中以活灵活现的笔触，表现一群今天看来，依然鲜活而未曾隔断我们共鸣的人物形象的时候，我们意图去寻找那个时代对应的中国人的形象，却觉得是一片空白与迷茫。

我们缺少《小妇人》里的基本人物设定。

我们没有《小妇人》中的那个给全家四个女孩以支撑的父亲形象。

我们没有《小妇人》中描写的四个女孩之间的既有嬉闹也有着姐妹情深的那种细腻的情感。

我们没有《小妇人》中的女孩为了自己的尊严与自由，而对婚姻所作出的锐利而尖刻的选择。小说里的婚姻观至今仍是我们孜孜不倦加以讨论的爱情是臣服于金钱还是坚守于灵魂的相许这一个依然没有定论的命题。

上述三点，在中国当时的文学中有没有解决好？答案可以说是不言而喻的。

为什么中国人要发明一套快意恩仇的武侠小说？

因为只有依傍着中国的历史流程，另起炉灶地打造另一套文学里的江湖，才能存在一众具有现代意识的人物。

武侠小说正是中国文学里的另一套能够与我们今天的思想与情感息息相通的江湖时空。

所以，《小妇人》这样的记载着当时普通民众的喜怒哀乐、捐弃了怪力乱神的胡编乱造、体现出依然鲜活的人性精髓的小说，可以说是一个国家文学的骄傲，值得从中不断提取出我们今天依旧需要的精神。

正是这个缘故，《小妇人》在2019年以新的电影版本出现，并理所当然地提名奥斯卡奖。虽然最后只得到了一个之前历史题材影片在参选奥斯卡时都保底能够收获到的最佳服装设计奖，但却意味着《小妇人》里的文学魅力与人性光焰，散发着历久弥新的价值力场与力道，提供给今天的我们以永不衰竭的营养与滋养。

一、《小妇人》2019年版在拍摄创意上有什么新颖之处？

《小妇人》小说原作43万字，内容极其丰富，可以说触及到一个家庭的四个女儿的方方面面。如此庞杂而丰富的内容，容纳到电影里来，显然必须面临着极为艰巨的剪裁与取舍的头号难题。

《小妇人》2019版，是这部小说第四次搬上银幕，而上一次拍成电影的时候，还是1994年。

1994版《小妇人》

其实，1994版拍的相当的成功，个人又特地重新看了一遍1994年版的这部影片，觉得影片在温情化方面，比2019年版做的更为出色。尤其是在交待人物方面，1994年版更显得从容而完整，煽情力更加强大，整个电影看起来，也更具温情一点。

在1994年版中，扮演女主角的薇诺娜·瑞德因为这部影片获得1995年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

而在这之前的1992年，薇诺娜·瑞德主演了《纯真时代》，同样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而《纯真时代》与《小妇人》的作者都是美国的女性作家，反映的时代，都是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社会的普通生活，两部作品之间的社会状况极其相似，薇诺娜·瑞德演绎的人物，具有某种内在的共同背景，而薇诺娜·瑞德可以说，把人物身上的那种甜美与纯情的气质表现得相当的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1994年版的《小妇人》中的乔

这一点上，1994年版的《小妇人》中的乔的形象，要比2019年版来得更柔情一点，这也反映出，2019年版在主体立意中强调的角度不同。

《小妇人》原著作品中，并没有一个主体叙事者的角度，但1994版与2019版，都采取了马奇家族中四个女儿里二女儿的乔的叙事角度，突出了乔的立场与观感。1994版里加入了乔的画外音，以此来展现时间的流逝与递进。而2019版，则通过乔的思绪的流变，来折射她与她的姐妹们的生活与情感。

从这个意义上讲，《小妇人》2019版，是用意识流的技巧，让原小说里的顺向的叙事结构，打乱了时间顺序，接入到现在时的叙事进程中。

2019年版的《小妇人》中的乔

电影里的现在时的主线，是已经在纽约写作中小有成就的乔踏上了回故乡之路，去看望病危在床的妹妹贝丝，由此展开了她对过往的姐妹情深的回忆，回到家里之后，一直到贝丝去世，然后是身在法国的妹妹艾米携同曾经追求过自己的邻家帅哥劳里双双归来，最初准备与劳里重归于好的乔颇为失落，但幸好在纽约就曾经对她有意的德国人弗里德里希来到门上，提到他准备到西部任教，全家对这个德国教授颇为满意，劝乔追到车站，来了一段“最后一分钟营救”式的惊险桥段，然后成功地追到了弗里德里希，乔与他终于相拥在一起，电影在这里落下一个皆大欢喜的大幕。

而恰恰在这里，2019版《小妇人》采用了“后现代”的调侃笔法。这一段情节，是影片里的出版商要求乔在写作《小妇人》时加上的，出版商认为如果没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读者是不买账的，市场行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乔则认为加进了这一段，与前面的乔执意地单身一人的设定相龃龉，但乔对小说里人物命运的坚持，拗不过出版商的威逼利诱。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电影里出现了这一段全家人众志成城地劝说乔去追回属于自己的爱情，从而让乔走进一个温暖的爱情回报之中，满足了读者与观众发自于人类本性的对于大团圆的天生渴望与天赋神往欲求。

可以看出，2019版《小妇人》里对乔的身份，超越了小说里的原有的人设外延，而容纳了更多小说作者奥尔科特的身世经历。

我们知道，在现实生活中，奥尔科特一生都没有结婚，并没有像《小妇人》里表现的那样，走进一个完美的情投意合的浪漫而理想的婚姻之中。电影显然在《小妇人》中，融入了更多的作者奥尔科特的生活真实，从而在这里让电影的叙事介入真实与虚拟之间的两难状态，而出版商对乔的耳提面命，则使得这一段最终的纯真浪漫落地生根，但这一切，反而越发衬托出小说之外作者本人所不得不面对的凄凉与孤独。这正是我们上面所指称的2019版《小妇人》超越了原小说的叙事，而融入了电影本身对小说的态度，反射出电影一直企图把自己的影像拉开与观众全盘接纳之间的鸿沟，告知观众，你看到的并不是一种真实的存在，结局的好事成真只不过是剧中人物，迫于商业利益，而炮制的一种虚拟情境。

这样，电影的叙事便无形中变得曲折深邃起来，增添了许多小说里没有提及的耐人寻味的意味。

实际上，我们在小说里看到乔的爱情，并没有像电影里那样，是在大家的一致鼓动之下，才以戏剧性的追车场面来完成的。小说原著里德国教授弗里德里希已经四十岁左右，比乔肯定要大一截，他来到乔所在的小镇教学，与乔两人过从甚密，但又不好意思点破那一层纸，后来弗里德里希准备离开小镇，像电影里所说的那样，到西部去任教，乔感到自己不能失去他，两个人的感情才急转直下，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小说里还提到两个人结婚之后还有两个孩子，而实际上，这不过是《小妇人》作者的一种假想而已。

那么，乔为什么在爱情上要表现出如此的执着而错失了之前的本来已经水到渠成的爱情呢？从中我们正可以看出《小妇人》里已经越来越多地烙印上《简爱》中的自强自立的个性意志——

二、《小妇人》2019年版的意识流风格意图表现出什么样的主题？

新版《小妇人》中突出了乔的主体视角，并且以她的爱情线索来贯穿全片，实际上，如此安排，让整个《小妇人》里主宰的核心主题，就是乔身上体现出的精神意志所带动的情节走向。影片可以说从三个方面，呈现出乔的人生抉择的来龙去脉。

一是乔的自立精神来自于何处。

影片里，我们可以看到，乔的父亲、母亲给了乔以特别的精神给养。父亲投身到南北战争，致力于国家大事，而母亲则让乔懂得了去关爱邻居，同情更加穷困的穷人，让乔在面对困难的时候，如何勇敢地应对，在与姐妹们发生矛盾的时候，如何学会更要宽容，富有耐心。

其中影片里的母亲安抚乔的一段对话，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其传播出的应对人际关系的要言妙道时至今日也不失其指导性意义。母亲声称，她年轻的时候，也像乔这样，脾气急躁，缺乏耐心。

这是少女时代的一种没有担当的率性而为的自由状态，而随着卷入生活中的琐碎平庸，母亲逐渐地懂得应该怎么样用耐心去对付生活的磨砺。

最终，母亲在自己的人生感悟中，恰恰蕴含了一个妙出天然的女孩，如何实现向一个有担当的妇人之间的转变，尽管母亲已经不再拥有年轻的貌美与水一样的属性，但母亲在人生的历练中，懂得如何安抚自己的女儿，让她们自由地生长，健康地翔泳进生活，母亲的伟大力量，在她的身上得到了集中的呈现。

可以看出，影片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就是一个女孩如何成长为一个妇人。女孩的娇羞、欲望还有那么一点淡淡的虚荣心，在最初的一刻，的确会给人一种别样的意蕴。这正是贾宝玉所认定的“水一样的女人”的内质。

但这只是男性的视角，看到水一样的女人的最初的不事雕琢的天然丰韵，这的确是让男人最容易欣赏的一种状态，但是女人的这种状态，只是一个过程。如果一个女孩不能从这个状态转向到一个成熟的担负着面对生活、承担职责的妇人状态，那么这样的女人只能是失败的，只能说是扮演了一个不合适的角色。

所以贾宝玉敏感地捕捉到女人身上从“水做的骨肉”到“泥做的骨肉”的改变，但他远没有深入到女人的视角，看到女人的成长与变迁的意义所在。而在《小妇人》里，正是从一个女孩的视角，看到了母亲的身份转变中给予她的成长的指导。贾宝玉只注重的是一个外在的可以看到的女人表层，而女性作家在《小妇人》里，更多注重的是一个女孩如何与生活取得一种平衡，在这种身份转变中，全程地兑现女人在不同年龄段应该承担的职责。

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女性作家因为她们对女性身份的体验，而能够比男性作家更能捕捉到女性性格变换中的那些微妙的流变与裂变。

二是乔一直谋求着自身的价值实现。

这也是2019版中选择乔作为主观视角的原因。

这里要补叙一下，2019版在情节的取舍上，与1994版有着更多的重合处，更像是对1994版采用的原著情节的重新编排。因为《小妇人》原著长达四十多万字，涉及的内容包罗万象，有的段落，完全是姐妹之间的琐事实录，就像《镜花缘》里的女孩们玩弄文字游戏的自娱自乐一样，这样的情节如果展演在电影中，一部两个小时的影片根本容纳不下，因此，改编成电影，必定是对原小说的核心情节的精简提炼。现在看来，2019年版在故事的选择上与1994版有着极大的重合性，这一方面可能是1994版选择的是原著小说的精华，但另一方面，也可以看成是2019版对1994版提炼眼光的一次顺手牵羊。

2019版《小妇人》以乔创作小说为主线，影片的选角，也没有像1994版那样，突出她的善解人意、靓丽娇俏的一面，而是强调了她的坚毅担当精神。影片强调的女性对自我价值实现的总体定调，使得乔的形象，更加契合今日女性着意于自我价值的体现这一共通的原则。比如，《婚姻故事》里的女主角之所以坚定地选择离婚，就是因为想实现自我价值，而不是成为丈夫的附庸与附属。2019版《小妇人》在这一点上，显然是撷取了小说里更能匹配今日女性价值诉求的理念进行了电影主题的梳理与定调，完成了这部电影在当下形势下重拍的动意所在。

乔的这种自立倾向，在影片的一开始就得到了一次特别的强调。当她写出作品，请弗里德里希指点一二的时候，弗里德里希善意地指出她的小说不足，竟然使她勃然大怒。显然，她的反应已经过度了，并且对弗里德里希是竭尽嘲弄之能事，称自己写出的小说能够流芳百世，而弗里德里希的评论根本会无人问津。她的这份自负，不能不说是准确的，因为一个写作者都是像爱护羽毛一样自恋着自己的每一粒文字，外来者是说不得、动不得的。一个外来的评点哪怕是好意的批评，都会让写作者感到前功尽弃，无从立足。乔的过度反应有她性格的急躁的一面，但本质上还是体现出她的自立企图、意图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的潜在心理在支撑着她的情绪波动。

影片最后，弗里德里希来到乔的家里，摆明了暗含着重续旧缘的意图，电影最终表现乔在众人撮合之下答应了份爱情，但这明显地是不符合乔之前的性格的，所以，乔在对书商阐明自己对小说结尾看法的时候，不愿意让乔与弗里德里希走到一起。实际上，这表明了电影里之前对乔的自立性格的刻意强调，很难让乔顺延着去接受另一个男人，但是，电影立刻把这种不合理，转嫁到书商身上，电影里接榫上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尾，但是，这个责任电影归之于书商，而不是乔的缘故。因此，从整个电影的总体基调上来看，乔的性格依然是统一而完整的。

这样，乔与弗里德里希的爱情关系，在电影里就显得像是《简爱》的翻版。从某种意义上讲，弗里德里希在原著里年龄过大，根本不是电影里所表现的那样属于人见人爱的帅哥，反而是一个自己都觉得有一些不够匹配的老男人，但乔却坚决地与他走到一起，这样的设定，可以说是继承了《简爱》的爱情模板。为什么一个强势的女孩，最后都情愿选择一个年龄较大的中年男子呢？个人感到，这还是作者在写作时有一种自卑的倾向在隐隐地作用着她的创作，只有在这样的年龄已经失势的男人那里，她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感。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三是乔的爱情拒绝同样体现了她的个人意志。

影片里的劳里一直对乔心存好感，这种描写，在小说原著里写得更为详细。电影里对这种情感的描写，已经作了大幅度删减，反而给人一种断断连连的阻滞感。

那么，为什么乔要拒绝劳里向他的求爱呢？

在小说里，乔退出的原因，有着更为复杂的缘由，其中有一个原因，是她看到自己的妹妹贝丝对劳里也有好感，所以为了不让贝丝伤心，她选择了退出。

电影里没有对此进行多加交待，不然电影里的情节就显得过于复杂。电影里表现，当劳里向乔表白的时候，乔给予了坚决的拒绝，拒绝的原因，包括她与劳里的兴趣爱好不同，她认为自己“讨厌高雅的上层社会，你会讨厌我的涂鸦”，也就是两个人的阶级身份不同，兴趣爱好不同，难以有共同的语言，但这个理由并没有让劳里望而却步，这时候乔祭出了她的最后的底线，这已经不是外界的阶级与环境因素，而是源自于自己的个性，她说：“我太爱我的自由，不会急于放弃它。”

这个理由，彻底地堵绝了劳里的追求，因为这涉及到的是她个人的价值观，凸出的是她的不容冒犯的底线，这足以让劳里车黯然收兵了。

这个情节我们同样可以在《简爱》里看到，简爱也曾经遇到一个传教士，向简爱表示过爱意，但简爱最终还是拒绝了他，坚决地回到她认可的男人的怀抱。

三、《小妇人》采用的意识流技法带来的不足

2019版《小妇人》在结构上，采用了一种倒叙手法，其实与同一年度出现的《爱尔兰人》有着相似的结构，都是在前往一个目的地的路上，展开对往事的闪回与再现。

但《小妇人》在这种频密的回访中，很难都能找到今天的事件与昨日往事的触发点，因此，过往的旧事，在电影中与现在发生的事件，过于混杂地交织在一起，给人一种头绪混乱的感觉。

尤其是交待过去事件的时候，镜头处理得过分短促，很难让人分清人物之间的关系。

这一点上，1994年版处理得就比较从容而详尽得多。这样，2019版里的人物便显得支离破碎，尤其是里边的四个女孩的关系，在影片的叙事中，很长时间都没有交待清楚，跳跃式的一闪而过的镜头加上时间上的前后颠倒，使得人物关系错落“无”致。可以看出，电影选择的现代跳跃式技法，并不适合表现这样一部带有历史感的题材。

而尤其是四个女孩最初开始出现的时候，最大的也不过十七岁左右，最小的女孩还是一个小女孩，但电影里都是用成人演员来扮演姐妹，所以，给人的感觉，显得很不自然。比如，电影里表现最后两个妹妹不准出席舞会，不让观看戏剧，只是因为她们年龄太小，而电影里的演员年龄都偏大，这造成艾米烧毁乔的稿件段落，显得不够真实。注意，1994版中，四姐妹的演员幼年与成年之间都换了演员来扮演。

但尽管如此，《小妇人》还是展现了原著小说的那种动人的魅力，很多段落，都催人泪下，如父亲回家的场景、乔对贝丝生病后的担忧段落，都让人感受到家庭里充溢着的浓郁的亲情关系。

而电影里对普通民众生活的独到感知与把握能力，让我们对小说原著充满了敬意，使我们懂得文学作品就应该如此再现生活，而由此我们反观中国的文学过往与现实，这样的文学作品，竟然很少能够看到。

为什么那种透视出普通家庭成员之间的这种独到关系的文学作品如此稀缺呢？即使到今天，我们仍然会感到中国文艺作品中这种真切地描写家庭成员之间为了生存与努力的题材类型依然显得粗疏与单调，联想到《寄生虫》也是一部同样的表现家庭成员如何打拼天下的耐人寻味的寓言特征，由此给予我们的深刻发问就是：我们该如何从最平凡的现实生活中，找到文艺创作的最基本的元素与题材、并组接成撼动人的心灵的感人作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