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里的真山与假山 | 顾农

中国园林中安排假山大约比较的晚。早期的园林乃是皇家园林，占地甚广，其中有真山真水，再加上若干行宫楼阁，平时作为禁区封闭保护起来，不准老百姓进来砍柴、打鱼、捕猎，以便让皇帝及其身边的人得空时到这里来打猎、休憩、享受。汉赋大家司马相如描写园林的名篇《子虚赋》《上林赋》被选进《昭明文选》时，归在"畋猎"一类，由此不难了解这种园囿的主要价值。这里根本用不着什么小家子气的假山。

后来私家园林兴起，其中不可能容纳真山，于是只好安排假山来过把瘾。《西京杂记》（卷三）有记载道："茂陵富人袁汉广，藏鏹巨万，家僮八九百人。于北邙山下筑园，东西四里，南北五里，激流水注其内。构石为山，高十余丈，连延数里。养白鹦鹉、紫鸳鸯、牦牛、青兕、奇兽怪禽，委积其间。积沙为洲屿，激水为波潮，其中致江鸥海鹤，孕雏产鷇，延漫林池。奇树异草，靡不具植。屋皆徘徊连属，重阁修廊，行之，移晷不能遍也。汉广后有罪诛，没入为官园，鸟兽草木，皆移植上林苑中。"富豪袁老板的那些奇异的鸟兽草木，全部移入皇家园林，那座体量很大的假山难以搬走，只好留在原处，而这里也已被罚没归公了。

早期私家园林里的假山比较出名的有北魏时代洛阳城东张宅里的"景阳山"。《洛阳伽蓝记》卷二"正始寺"条说起洛阳城东敬义里的正始寺，然后附带地记载了"敬义里南有昭德里，里内有尚书仆射游肇、御史中尉李彪、七兵尚书崔休、幽州刺史常景、司农张伦等五宅"。其中的张家宅第最为阔气，"斋宇光丽，服玩精奇，车马出入，逾于邦君"。司农是管经济的，张伦老爷大约近水楼台地为自己弄了不少钱吧。张宅最值得注意的是主人在其中造了一座称为景阳山的大型假山，"园林山池之美，诸王莫及"云。

当时有一位作家姜质专门为张氏豪宅内的这座假山写了一篇《庭山赋》，《洛阳伽蓝记》曾大段引用，成为今天了解中古时代私家园林的大好材料。可惜此赋有不少字句不大容易理解，原因之一可能是流传过程中文字产生了讹误，其次则因为姜质用词鄙俗，一旦时过境迁，读者就不大弄得懂。姜质其人史书无传，《北史》卷四六《成淹传》顺便提到他一下："（成）淹子霄，字景鸾，好为文咏，坦率多鄙俗，与河东姜质等朋游相好，诗赋间起，知音之士所共嗤笑。"凡是"鄙俗"的词语，当时容易遭到嗤笑，年代一久则变得难懂，在工具书里也不容易查到。

《洛阳伽蓝记》在引用姜质《庭山赋》之前有一段小引式的文字，略云："（张）伦造景阳山，有若自然。其中重岩复岭，嵚崟相属；深溪洞壑，逦迤连接。高林巨树，足使日月亏蔽；悬葛垂萝，能令风烟出入。崎岖石路，似壅而通；峥嵘涧道，盘纡复直。是以山情野兴之士，游以忘归。"由此可知景阳山与宅院中的建筑物距离很近，而体量甚大，风景极佳，引人入胜，其中的树木花草、珍禽异鸟，皆多有可观者。

早期的园林大抵以皇家园囿为典范，于是其中假山也总是以大为美，这同明清以后讲究小巧精致，审美的取向很不同。晚期的皇家园林仍然讲究真山真水，如承德避暑山庄，这里仍有相当可观的真山；同时也注意向江南小巧秀丽的私家园林取法，避暑山庄与颐和园的某些局部很像是苏州扬州一带的园林——小大由之，这是讲究两手都硬、尽善尽美啊。

凡是美的东西，总是会被追捧，被模仿。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作者：顾农

文：顾农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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