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书信中的等待与牵挂

*本文为《品读》2024年第5期内容

我一直有集邮的习惯。10年前，我的集邮册已经攒了十大本。

不过到现在，我的集邮册还是那十大本，因为我能收到的贴了邮票的信件越来越少了。虽然一些杂志社给我寄样刊仍然会用挂号信，但信封上多是一串条形码，再贴一个“邮资已付”的标签，邮票难得一见。

有时我翻看集邮册，儿子会凑过来。我告诉他，以前身处两地的人们一般是通过书信保持联系。而写信、盼信、读信，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儿子问：那会很慢吧？我说，是很慢。于是儿子吐吐舌头，说，以前的人真可怜。

我笑。以前靠书信联系，慢是慢了些，但其中乐趣，儿子这一代的人注定理解不了。

我的第一封信是初中二年级时写的，给我的堂姐。堂姐幼时随大伯闯关东，然后就留在那里，极少再回老家。堂姐与我都有画画的爱好，不同的是，堂姐把爱好变成了职业，我却仍在迷茫之中。信中我问堂姐，努力学习与好好画画，哪个更重要？信寄出去我就后悔了，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太过幼稚。大约一个月以后，我收到堂姐的回信，她说现在当然要以学习为主，至于画画，当成一个爱好便可。这正是我想要的回答。其实我给堂姐写信，并非一定要她给我拿主意，而是希望她能肯定我的想法。那个信封上一枚8分钱、万里长城图案的邮票，至今仍保存在我集邮册的第一页。

读高中以后，我的信多起来。散落在各地的初中同学，有的去了外省打工，我们保持联系的唯一方法就是写信。对那时的我来说，写信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下晚自习后躲在被窝里抓紧写几行，既要小心查夜的老师，又要防着好奇的舍友。其实也无非是一些学习上的苦恼、生活中的不便，以及对前途的迷茫等等，但就是不想被别人知道。有时候，大家还会在信里夹带一张一寸免冠黑白照片互赠，以解对方思念之苦。夹了照片的信，会在信封上写一句“内有照片，请勿折”，邮局工作人员见了便会小心对待。记得有个成绩不太好的同学，写了“内有照片，请不要勿折”，那件事让我们嘲笑他两年多，直到毕业。结果那同学后来通过高考上了一所名校，又开了个很大的公司，有时聚会聊起那件事，他说得感谢那个“不要勿折”，否则的话还不会发奋努力，或许也不会考上大学……

高中毕业后我去城里打工，经历过几年朝不保夕的日子。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给家里写一封信，告诉父母自己在城里过得很好。事实上那几年里，我既吃不饱也穿不暖，可我不想让父母担心。虚构并不存在的美好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但那时候我只能这么做。信发出后，便是漫长的等待——等待父母的回信，等待他们在信里说家里也挺好，爷爷奶奶身体挺好，地里庄稼长得挺好，猪圈里的肥猪挺好，山上的果树挺好……其实我也不信，怎么可能一切都这样美好呢？但我假装相信。我信了，父母也就安心了。

后来我知道，对于我在信里所描述的那些美好的城市生活，父母也是不信的。一个刚到城市的农村孩子，没有大学文凭，没有任何背景，怎么可能就“混”得那么好呢？但他们同样假装相信。或许他们以为，他们信了，我的生活就会好起来。或者让我知道他们信了，我的心情就会变得好一些。

对家人来说，牵挂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那些年里，盼家里来信，几乎成为我生活的支柱。杜甫的《春望》里面有一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虽无烽火，但一封家书对我来说同样是极其重要的。尽管它们的内容千篇一律，也并不影响那些家书给我欣慰，并让我重拾留在城市的信心。

再后来，我开始写作。那时没有电脑，全凭一支笔和一沓稿纸。文章写出来，以信的形式寄出去，剩下的就是等待。那种充满煎熬又充满期待的过程，是很奇妙的感觉——既害怕收到编辑部的来信，又渴望收到他们的来信。信上可能只是“拟用或不用”之类的寥寥数字，也可能是鼓励我继续写下去的洋洋千言。不管如何，当收到来信，无论稿件采用与否，我都会像过节一样快乐。

现在的写作者已经很难体会那种慢慢等待、然后满怀期望地拆开来信的快乐了——稿件多是在电脑上敲出来的，用电子邮件或者微信传过去；编辑对于稿件的反馈，也多是用电子邮件、微信或者电话，比以前方便多了。而我却觉得缺失了一种感觉：期盼的感觉，郑重的感觉。

我告诉儿子，书信所代表的，其实是等待与牵挂——对回应的等待，对未来的等待；对家人的牵挂，对你所在乎的事情的牵挂。而我们的生活，无论以前、现在还是将来，不都是由一个个等待与牵挂所构成的吗？

作者：周海亮

责编：张子晴 / 校对：秦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