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贾跃亭：骗子？人才？

2016年2月28日晚，在北京五棵松体育馆里那场著名的“生态全球年会”上，时任乐视某位高管，于现场发了条朋友圈：

“眼里有光的人，不会输。”

同时，附了一张贾跃亭的照片。舞台上，光影氤氲，照着这位当年正处于风暴口的明星企业家。他刚刚唱完一首歌，《野子》，眼眶略湿，以至于泛着点点微光，抿嘴望向前方。

很难判断，贾跃亭是由于首度公开献唱而被自己的歌喉感动，还是为自己给乐视设计的宏大未来倍觉骄傲，抑或为了未知的命运而伤怀。大概，兼而有之。

彼时，五棵松体育馆还叫作“乐视体育生态中心”。

在这场事先张扬的年会后不到10个月，贾跃亭陷入困境，即便翌年1月引山西老乡孙宏斌入局——融创集团砸下150亿成为乐视的“白衣骑士”，却也没能挽狂澜于既倒。后来的事，也就众所周知了——乐视因财务造假退市，1700亿市值灰飞烟灭。贾会计赴美不归，坚持造车10年，却仅仅卖出11辆车——其中一个订购者还是他自己。

更不堪的是，贾跃亭的造车企业法拉第未来（简称FF）股价从最高市值逼近60亿美元（430亿元人民币），到现在仅每股4美分（没写错，且经N次合股）……雪崩式暴跌99.999999%（约等于100%）。截至5月8日，FF整体市值仅有186万美元，换算成人民币区区1300多万，甚至都没有乐视高峰期时单个高管的年薪高。

2024年4月30日，纳斯达克官方向FF下达“退市”通知，理由是：其股票“连续十个交易日的收盘买入价为0.10美元或更少”。

贾跃亭没有坐以待毙。5月7日，他宣布将打造个人IP，使用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进行变现、还债（通俗地说，就是要做自媒体），外界预料会走直播带货的路。尽管带货价值尚无验证，但大家都期待的是，贾会计会不会开一门“融资课”？

不过，留给贾跃亭的时间不多了。而围绕他本人的争议，从来没有停止过：

到底是骗子，还是人才？

当贾跃亭一手打造的乐视网在2010年8月上市时，完全是寂寂无名的状态——自称DAU达到500万，但事实上几乎没有多少人用过，甚至包括业界人士都没怎么听过这家公司。那时的长视频平台第一、第二名分属优酷、土豆，他们还在你追我赶希望成为“视频网站第一股”。而爱奇艺还刚刚诞生，现在的头部玩家腾讯视频更是没影。

由于版权、带宽投入巨大，难以盈利的视频网站，一般而言，都是选择美股，登陆A股基本难于登天。但就在这个背景下，乐视却能拿下A股创业板的IPO，成为第一个在A股上市的视频网站。

为什么？

当然，后来我们知道了谜底——

上市靠证监会“内鬼”的协助，市值持续走高则依赖财务造假。

2016年11月10日，证监会投保局原局长李量受贿受审时，被指控“于2000年至2012年期间，利用自身职务便利，为包括乐视在内的9家公司上市提供帮助，收受财物693.622654万元”。

7年后的2023年10月，又有近10位发审委（股票发行审核委员会）委员被抓，悉数涉及乐视上市造假问题。

从协助IPO到护航财务造假，从高官到委员，贾跃亭大手笔行贿，让乐视网辉煌了六年之久。也就是说，靠着贿赂和造假，贾跃亭撑起了千亿市值的上市公司。

据此而言，贾跃亭一开始就是在“捞偏门”。乐视网的横空上市，依托贿赂，以非市场化的不对称竞争在一众视频网站中“脱颖而出”。

如果说，贾跃亭纯粹是以走钢丝心态做企业，不愿意好好干，也不准确。乐视网早期低价购买或投资了很多影视剧新媒体版权，成为后来推高市值的抓手——包括现在长盛不衰的《甄嬛传》，让其随着视频网站的崛起而大放异彩。

贾跃亭喜欢折腾，或说敢赌。

没上过大学，仅有中专学历的贾跃亭，从财政税务专科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了山西老家税务局，成了一个公务员（这也是他被称为贾会计的由来）。工作单位吃香，在当地也算是有面，本可以安稳到老，然而，他却很快离职，瞒着家人偷偷创业。

在山西产煤大省，创业首选，当然是和煤有关。贾跃亭第一个项目——洗煤，就是帮煤矿把挖出来的原煤洗出杂质，成为精煤。

做洗煤生意，比挖煤强，首先是安全，其次，利润率高。贾跃亭在几年间收获了自己的第一桶金。

两年后，他不安分的心，又动了起来。

偶尔有一次，他听说国家要大力发展通信基础建设，于是起心动念，决意从下里巴人的煤矿业务退出转型。新的创业方向，正是通信行业的基建业务。其实事儿很简单，就是帮电信公司埋线、挖坑、装避雷针。

1999年，新世纪来临前，26岁的贾跃亭创立了乐视网前身“西贝尔通信”。除了基建业务，贾跃亭又开始做手机分销，一猛子扎进了移动端。

新世纪初，3G通信标准风行，短视频在手机里可以流畅观看了，让大哥大时代走过来的人们大开眼界。但有个问题——大量盗版盛行。

从而，贾跃亭看到了另一个机会——手机流媒体。2003年，他的西贝尔通信成立无限星空事业部，专注移动端流媒体业务。2004年底，无限星空分拆成立“乐视移动新媒体公司”——也就是后来的乐视网。

6年后，乐视网在刚刚开板一年的创业板上市。狂飙的市值，让贾跃亭越走越远，直到——窒息。

据官方披露的文件显示，在上市前3年，乐视就开始了系统性财务造假。而造假过程，持续了10年之久，直到2017年全面崩塌前夕才停止。

2017年7月，央视财经一档节目讨论乐视败北，标题质问“是创业失败还是涉嫌欺诈”，将贾跃亭钉上欺诈的“耻辱柱”。

这则报道言辞犀利，称“乐视用一份份精美的PPT吸引了众多的投资者”，股价水涨船高40多倍，然而，“包括贾跃亭在内的原始股东，从2012年开始不断减持套现，赚的盆满钵满，留下众多的机构和散户接盘，损失惨重。”

买乐视股票的散户们赔了多少呢？

在乐视退市后，2021年5月，总共有2496名投资者联合起诉乐视“虚假陈述”，赔偿请求高达63亿元。而被告不仅有贾跃亭和乐视网，还有多个股东、核心高管等24人。

判决书就有十多万字，长达238页。最终，法院判决贾跃亭等人实际需要赔偿这些投资者20.4亿。金额不可谓不高，令人咂舌。

而贾跃亭则被指“在乐视网连续十年财务造假过程中发挥了组织、决策、指挥乐视网及有关人员参与造假的作用”，意思是说“故意”造假欺诈用户，因此被判承担100%连带赔偿责任，其本人和乐视网被罚2.4亿元，并被终身禁入证券市场。

判决出炉后，财经类媒体纷纷惊呼——“造假规模之久，范围之广，在A股市场可谓罕见。”（《经济观察报》）

这一判决，足以坐实贾跃亭“造假者”的形象，称为“骗子”也不为过。

那么，乐视网是如何造假的？

根据证监会官方公布的信息显示，乐视网10年共虚增收入18.7亿元，虚增利润17.3亿元。“自2007年起，乐视网就虚增收入和利润，且虚增数额逐年递增。2010年上市后，乐视继续造假，2015年，乐视虚增利润占当期披露利润总额的516.32%。”

2015年，乐视财报显示当年利润5亿多，是国内首家扭亏为盈还能赚这么多的长视频平台。现在看来，一切都是虚妄。

乐视网又是使用什么手段“虚增”收入和利润的呢？

除了利用自有资金循环、串通“走账”虚构业务收入，也通过伪造合同、以未实际执行框架合同或单边确认互换合同方式继续虚增业绩。更有甚者，乐视网也会冒充客户的名义回款，其中竟然还有国有企业。

比如，2008年至2013年，乐视网在与中国联通业务往来中，通过冒充客户回款方式，在长达5年中，虚增收入超过1.03亿元。

不能不说，老贾胆子是真肥。

在造假的同时，贾跃亭也频繁在股价高点减持股份，先后套现高达200亿元。而此时，乐视网已经陷入危机边缘。

为了稳住股价，贾跃亭声称把套现的百亿无偿借给乐视网，然而，这又是一个虚招，因为后来证监会调查发现，仅有少部分资金流入乐视网，大部分被抽回，进了贾跃亭个人控制的帐户。

此举，也被认定是违法行为。割韭菜的目的，当然就是中饱私囊了，贾跃亭的操作倒也见怪不怪。

尽管各种违法行为被查实，不过，对外界而言，贾跃亭最知名的谎言，则是这句话：

下回回国。

2017年7月，贾跃亭赴美，留下一句“下周回国”，过了7年仍未归来。

表面上，他自称“造不出车”不回国，事实是，他不敢回——其实欠再多债都无所谓，但被官方盖戳认定的违法行径不止一桩，大概率，一下飞机就会被逮捕，下场和许家印无二。对此，他显然心知肚明。

话说，前阵子红衣大叔周鸿祎喊话贾跃亭归国造车，这明摆着要陷老贾于水火之中呢！

事实上，2014年中旬，贾跃亭就有长达数月的“国外看病”出境记录，当年年底方才回国。其中玄机，也非秘密。

在造假之余，是贾跃亭通过“攀附”拾级而上的跳跃式发展。

当年贾跃亭通过洗煤捞到的第一桶金，就来自于“攀附”——他第一任妻子的父亲，是时任山西垣曲县副县长。若不然，怎么可能随便就让这位税务局小职员拿到煤矿行业准入资格呢？

只不过，随着贾跃亭的发迹（或说是攀附到不可描述的更大关系），就与这位副县长女儿离婚了。第二任是西贝尔通信一位美女员工，但也不长久，第三任则大名鼎鼎——甘薇。

2006年，刚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毕业的甘薇，就作为女一号主演了一部所谓的“手机剧”《约定》——投资方，正是刚推出乐视两年的贾跃亭。

这是两人相识的开始。投资拍戏，捧自己喜欢的女人，是煤老板们一贯的喜好，可见贾老板虽然跳出了煤圈，爱好方面倒是“初心”不改。

与贾跃亭的感情，为甘薇带来了很多名声——所谓的“京城四美”（也称“冰雪薇甜”）之一，曾是众星仰望的乐视老板娘。风光不过十来年，在贾跃亭出走他国后，甘薇也背负着数亿债务，被限高，成为失信人，不得不离婚收场——但也有人指他们系转移资产的方式，类似许家印与妻子离婚的套路。

尽管没有实质证据显示两人确系“假离婚”，但落难时“各自飞”的画风，与过往营造的娱乐圈“模范夫妻”人设严重不符。当然，在百亿负债面前——更别说还有牢狱之灾，夫妻名份也没那么重要了。

但也难怪人们多想，贾跃亭的信用破产，只在一夕之间。

甘薇因贾跃亭而起，也因其而落。如今，已然在文娱圈销声匿迹。

“谁在支持贾跃亭的骄傲放纵？”

这是《人民日报》旗下“侠客岛”一篇文章的标题，发表于2017年贾跃亭赴美后几天。一槌定音。至此，贾跃亭“下周回国”的豪言成为空中楼阁。

“骄傲放纵”来自《野子》的歌词，是贾跃亭在开头所述“生态年会”现场演唱的曲目。那时的他，已略显疲态，尽管距离2014年底看病归国后的敏感时刻已经过去一年多，似乎靴子落地了，但或许，只有他心知肚明：

大厦将倾。

尽管官方媒体早已经将贾跃亭钉在了“造假者”的耻辱柱上，但离奇的是，他一直有“贵人”相助。

从融创集团老板孙宏斌，到如日中天时期的恒大许家印，两位大富豪先后耗资数百亿，成为乐视网及法拉第未来（乐视汽车）的“白衣骑士”。

2017年9月1日，距离贾跃亭离开中国2个月后，在融创中期业绩发布会，孙宏斌谈及投资乐视时说，“在投资乐视之前，我这辈子已经没什么遗憾了，但在投资乐视之后，如果不把这个公司搞好，我这辈子就真的有遗憾了。”言毕，孙宏斌摘下金框眼镜，擦拭着眼睑中的泪花。

这一举动，后来被无限放大——人们纷纷解读，精明一世的老孙之所以泪洒现场，是因为被老贾“坑”惨了。

到了美国，贾跃亭重起炉灶，将乐视汽车升级为“法拉第未来”（Faraday Future），在最缺钱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2018年6月，许家印旗下恒大汽车宣布以20亿美元（144亿元人民币）投资FF。

尽管后来这项合作以一地鸡毛收场，但老贾的搞钱能力绝对有目共睹。仅FF的发展过程中，融资额就超过了300亿之多。

不过，更神奇的是，在出国前身背的数百亿欠债，被贾跃亭成功化解——通过某种手段，把债主们的债务转换为FF的股票（太过复杂，具体操作不细述了）。而如今，随着FF市值灰飞烟灭，没来得及套现的债主们，也就欲哭无泪，股票化为废纸了。

而这，也是贾跃亭在4月25日声称“已偿还100多亿美金债务”的由来。

从2014年宣布造车，FF搞了将近十年，终于在2023年进入量产阶段，正当国内新能源车商们以10-30万元人民币进行白热化竞争时，贾跃亭居然宣布每辆车售价高达30.9万美元（约225万元）。就像贾跃亭敢于虚增利润一样，也挺敢要价的。

后来，费劲巴拉，FF造出了车，卖了11辆（有几辆还是内部人认购），然而，4月中旬，又因安全气囊警告灯被悉数召回。

尽管出师不利，但综合其收割富豪、高价卖车的表现，凡此种种，在“骗子”身份之外，贾跃亭也被网友送了一个响亮的名号：

专坑有钱人。

也是，老贾虽然浑身假，但人家不割韭菜啊，而且融资能力有目共睹……因此，贾跃亭在不少普通看客眼里，的确有些手段的，有两项能力，多少对冲了他造假的恶名——

一、贼能搞钱，二、只坑富豪。

不由让人想起李云龙那句掷地有声的话：“你小子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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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贾跃亭的“搞钱手段”以及“专坑富豪”之“美誉”，只能算笑谈，尽管有部分网友言之凿凿，但多数人并不当真。

不过，在实务层面，贾跃亭确实有其可圈可点之处。

比如，进军新能源汽车，缘起于2014年，当年底，在“蔚小理”等新势力还没影时，贾跃亭就宣布了乐视的“SEE计划”，即打造围绕生活和交通生态的超级汽车。10年后，小米汽车推出时，slogan就是“人车合一”，似乎沿袭了老贾的“生态”打法。

不可否认，某种程度而言，贾跃亭的确看到了未来的方向。

只不过，他耗时10年，搞出了一个烂摊子。成王败寇，就算贾跃亭有先见之明，客观上也只是假借“生态概念”拉抬股价罢了。

相比汽车业务，在文娱领域，贾跃亭的成就相对明显一些。

如今成为神剧的《甄嬛传》，2011年推出时，就被乐视网独家拿下网络版权，价格是2000万元，在当年，算得上天价。2013年9月，乐视网又耗资9亿，收购了《甄嬛传》制作、发行公司花儿影视（由导演郑晓龙于2006年创立），更是彻底将全版权收归麾下。

这一手笔，使得乐视网受益十余年，即便在2017年轰然倒塌后，还能仅凭此剧每年躺赚不少钱，有媒体测算，到2027年，乐视从《甄嬛传》身上至少可再赚一个亿。

后来，被乐视收购的花儿影视，又推出郑晓龙指导、孙俪主演的《芈月传》，也大火。

不得不说，贾跃亭的眼光还是挺准。

而在更早之前的2004年，贾跃亭成立乐视之初，就开始狂买影视剧网络版权。其时，互联网还是门户们的天下，网播影视剧，闻所未闻。因而，他能够用极为低廉的价格，拿到一大批版权内容。

事实上，不限于PC端，贾跃亭还很早看到了移动端的潜力，手机上的影视版权也是乐视当时的发力重点。

还记得2006年他和甘薇的定情作《约定》吗？被称为中国影史上第一部“手机剧”，总计5集，每集5分钟，搁现在，叫“微短剧”。

你敢想，18年前贾跃亭就开始搞现在火爆一时的微短剧了。

除了小屏，乐视还在2013年推出了“超级电视”，占领客厅大屏端。彼时，如今位于长视频网站头部的爱奇艺、腾讯视频都还在“发育”阶段。

老实说，贾跃亭造电视确实对于乐视网的发展相当有利，对于抢占大屏用户很有想象空间，更践行了他常常挂在口边的“生态化反”。时至今日，乐视超级电视仍在市场上有售（不过目前更名为乐融电视，以授权品牌为生）。

从这个角度看，贾跃亭的动作都是合理且具有超前意识的，以至于，有人称其为文娱行业的“先知”。假设，贾跃亭仅仅在文娱领域折腾，没有做手机、汽车……然而，大好局面，就被贾跃亭自毁长城了。表面看，这是“多元化”造成的资金断裂，就像商业史上多数轰然倒塌的企业，都栽在无脑扩张上。

但看过乐视历年造假记录后，只能感叹，贾跃亭的下场，是早就写好了的，和所谓的企业管理无关。他再先知先觉，也无法逃脱作为一个造假者的结局。

2013年09月，证券日报刊发了一篇报道，题为《“颠覆者”贾跃亭》。那时，乐视正处于巅峰时刻。

谁能想到，仅仅4年后，他就兵败如山倒，把自己颠覆了呢？

而11年后，随着FF股价跌成渣渣，贾跃亭又将迎来一次“自我颠覆”——

再一次尴尬退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