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一居委会被判恶势力犯罪集团：越战英雄领村民土地维权成首犯

6年来，胡振珊一直在喊冤。

今年66岁的胡振珊，2014年1月至2018年11月担任广东江门开平市长沙街三江社区居民委员会党总支部书记兼主任。2018年12月28日，他与陈仕强、陈金满、方春伴、胡伟良等三江居委会干部因涉恶被羁押。

胡振珊被指控为该恶势力犯罪集团的首要分子，称他在任职期间，违法滥用基层干部身份，以维护集体利益、村民利益为幌子，组织被告人陈金满、陈仕强、方春伴、胡伟良等三江居委会成员，组织、煽动村民采用打砸、滋扰、哄闹、堵路等威胁手段，在其辖区范围内实施寻衅滋事、妨害公务、敲诈勒索等多起违法犯罪行为。

胡振珊

2020年6月、2020年8月，恩平市法院一审、江门市中级人民法院二审判决，胡振珊等10人犯寻衅滋事、妨害公务、敲诈勒索、故意毁坏财务等多宗罪，被判缓刑到有期徒刑15年不等。

从案发至今，胡振珊拒不认罪，已提起申诉。他及其辩护人认为，三江居委会成员为维护集体利益实施的行为，并非恶势力犯罪，各被告人没有形成恶势力犯罪集团。

“救火队员”临危受命

胡振珊，生于1958年3月，1976年3月至1986年12月在部队服役，先后担任战士、班长、排长、副连长等职，曾参加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因作战勇猛，在战场火线入党，荣立二等功一次。1987年转业后在建设银行开平市支行工作，先后任会计员、副主任、主任、副行长、行长。2000年5月至2013年12月自主创业。

开平是广东著名侨乡江门市辖下的一个县级市，其长沙街道办事处三江居委会位于开平市中心腹地，辖区面积2平方公里，地理位置优越，有居民2600多人。在城市扩张、招商引资的过程中，三江居委会数千亩土地被占用，其中多为政府及有关部门主导、支持、默许下的非法转让基本农田、耕地。

事实上，2002年5月至2005年9月，开平市、镇两级政府擅自将集体农用地视作国有未利用地，化整为零地把土地分批拆开成15亩以下的面积，在市内自行审批。在短短的3年间，全市共非法炮制假材料近1万份，非法批地3万亩。

当时开平市政府成立了由常务副市长梁和平任组长的工业建设用地审批领导小组，专门负责批地；同时，全市13个镇、街专门成立土地开发公司，市、镇两级政府大举掀起“批地竞赛”。“当时镇里炮制的征地材料之多，需用麻袋和专车分批装运到市国土资源局作流水线式审批”。

该案2007年被监察部、国土资源部联合查办并向全国通报。2007年12月，涉案的开平市时任委书记赵瑞彰、原市长施昭平两人被“一票否决”，撤销党内和行政职务。根据广东省纪委、监察厅的处理意见，江门市委还决定：对开平市时任常务副市长梁和平处以党内严重警告、行政记大过处分；对开平市原副市长李学明处以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处分；对开平市国土资源局原两任局长杨广忠、梁子贤分别处以相应的党纪政纪处分。

然而，处在珠三角的产业转移的历史机遇时期，开平跟其它地方相比能具有竞争力的是土地，如果按照正常的法律程序来审批，土地成本会高，审批时间会长。因此，违法征地现象在当地依然难以遏制，政府征地与村民护地之间的矛盾突出。

在长沙街道三江社区居委会，村民们对此怨声载道，上访事件频发，2013年底还发生数千村民静坐和堵塞国道等事件。

胡振珊作为“救火队员”，受到时任开平市委书记黄耀雄多次邀请，可谓“临危受命”，回乡替政府分忧，化解基层矛盾。2014年1月2日，胡振珊高票当选为三江社区居委会主任，1月20日长沙街道党工委发文批复胡振珊当选为三江社区党总支书记。

胡振珊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荣立二等功

此次组建完成的居委会班子共7人，包括胡振珊等3名转业军人。胡振珊雄心勃勃走马上任，誓言要将三江社区建成“广东小华西村”。

“土地反腐维权”

上任后，胡振珊带领居委会班子开始清理村务，发现村集体土地被三江居委会原书记陈某安伙同开平“首富”吴某汉等人侵占严重。

一封数百名三江居委会居民签名的举报信称，“居委会班子查账整理出来的资料推起来就有一米多高”。问题触目惊心。从2014年至2016年，胡振珊带领居委会成员向广东、江门等各级纪委连续实名举报12个土地侵占案，号称掀开一场“你死我活的土地反腐维权”，“死磕”核心直指“陈某安、吴某汉及保护伞”。

陈某安、吴某汉及保护伞，被胡振珊等人称为“开平市特大贪腐集团”。胡振珊等人的一封举报信表示，陈某安自1997年9月至2014年1月担任三江居委会主任、书记17年期间，伙同民营企业老板吴某汉等人，采取窃取、伪造合同、伪造国土规划部门印章等，将三江居委会所属集体土地低价变卖或出租，侵占、掠夺面积高达2500亩。

2000年至2012年，陈某安将三江居委会所属的集体企业三江实业开发公司法定代表人变更为户籍不在三江居委会辖区的吴某汉，并将公司注册地址迁入吴某汉掌控的广东泰和集团公司大楼内。

让胡振珊等人更气愤的是，三江实业的公章、财务也均被吴某汉掌握，导致三江居委会的大部分土地都被其控制。比如，三江居委会在创业围的512亩土地，产权登记在三江实业开发公司名下，但11本土地证却一直控制在吴某汉手中。“吴某汉先后以三江实业开发公司的名义开发了村集体所有的宝庭园25亩水闸口土地、宝源坊西70多亩土地、广东泰和集团大楼土地、三江大道侧5.44亩土地等，但村集体分文未得。”

陈某安还将原属三江居委会的集体土地240.13亩以极低价出租给吴某汉，后吴又将地块转让给香港富港集团违法开发“东汇城”项目。该地块未经征收程序，也没给予村民补偿，全体村民意见极大，纷纷上访并实施静坐抗议。胡振珊协助开平市政府积极参与处置，各方最后达成补偿协议，由香港富港集团按每亩120万元的价格补偿三江居委会16180万元，每个村民分得补偿款6万元。

三江居委会

三江农贸市场地块也被陈某安以每年11.6万元的低价出租给吴某汉。胡振珊带领三江居委会“两委”经过充分讨论并通过村民代表大会表决，在政府的协助下将该农贸市场收回并进行公开招标，最终由其他人以每年214万租金中标，每年为集体组织增加收入200多万元。

持续不断的举报终得成效。2015年4月，陈某安因涉嫌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被调查，后被判处有期徒刑11个月。蹊跷的是，吴某汉在陈某安被查当天潜逃香港，滞留至今未归。

胡振珊及居委会成员带领村民5年的维权努力亦带来成果。三江居委会的固定资产从1997年的4.3万平方米，增加至2018年的8.8万平方米；追回被外部人员侵吞的土地约170亩；村民收入从2013年的每人每年1820元，增加至2018年的每人每年7560元。居委会投资300万元，修建了宽阔的三江海峰大道，出资为村民每年购买农村医保，为去世村民家属一次性发放5000元慰问金，为每位新生婴儿发放2000元利是，村民住院每人一年报销2000元。

“恶势力集团”

胡振珊及居委会成员带领村民长达5年的“土地反腐维权”，无疑是一场博弈，触动了相关方的巨大利益。胡振珊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

胡振珊在一封举报信里说：“5年来，我的人身安全一直受到威胁，多数时间吃住在居委会，有家不能回。4位男同事晚上主动来居委会陪住，以防不测。有人曾企图绑架我到广西贺州，置我于死地。2015年6月的一天深夜，我车的右前窗玻璃被砸毁，车里现金分文未失，只有证件皮夹被拿走。司机闻声下楼查看，发现两个人影循墙脚逃走。”

更让胡振珊猝不及防的是，2018年12月28日，开平市公安局出动大批警力，将他和三江居委会成员及村民共28人抓捕。被“一锅端”的三江居委会，成员平均年龄55岁，其中副主任陈仕强此时已70岁。

后该案移送江门恩平市异地管辖。2019年11月15日，恩平市检察院将三江居委会全部成员7人及3名村民起诉至恩平市人民法院，指控胡振珊2014年以来，利用担任开平市长沙街道办事处三江居委党支部书记兼主任的便利，伙同居委会干部陈仕强、陈金满、方春伴、胡伟良，组成以胡振珊为首要分子，陈仕强、陈金满、方春伴、胡伟良为成员的恶势力犯罪集团，以召开两委会议、村民代表大会等方式，以维护居委会集体利益为借口，组织、煽动村民实施多起寻衅滋事、妨害公务、敲诈勒索违法犯罪行为。

恩平市人民法院

被指控的寻衅滋事事实包括：2014年3月13日，胡振珊、陈仕强、陈金满、方春伴带领100多名村民持锄头、铁棒等，到三江开发区桥尾村东侧第二幢工地阻止打桩机进场施工。胡振珊在两委会议中提出该地块是三江居委会的预征地，但政府一直未付征地款，阻止施工的目的是引起政府重视。

被指控的妨害公务事实有：2018年8月16日，消防执法人员对三江“佑一城”农贸市场进行消防检查时，胡振珊等居委会成员明知“佑一城”违建难以通过检查，却以消防人员要来查封农贸市场会影响村民分红为由,组织村民阻止消防检查，对执法人员进行围堵、辱骂。民警到场规劝时，胡振珊继续煽动村民对抗执法。

2018年9月11日，开平法院执行局工作人员前往位于三江卫东新村翠逸花园前面的谭某杰工场依法执行生效判决。胡振珊闻讯后召集陈仕强、陈金满等人赶到现场，以该工场土地是三江居委会合法租出为由阻止执行，带头并煽动在场村民辱骂、推搡执行人员。

胡振珊等人还被指控敲诈勒索：2018年11月27日，胡振珊以三江辖区翰林雅园小区施工方金辉华公司的工程车压坏海峰大道为借口，组织陈金满、胡伟良、胡绍恒、陈荣悦分别驾驶汽车将小区工地出口堵塞，再由胡振珊、陈仕强安排居委会人员及村民轮流守阻止工地车辆进出。至11月30日，胡振珊等人向前来协商的金辉华公司负责人强行索要10万元作为损失赔偿。

此外，胡振珊个人被指控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称其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为方某义、梁某旺、周某兴、林某瑞在三江居委会范围内经营项目提供帮助或承诺提供帮助，而四人通过多次到胡振珊经营的贸易公司以明显高于市场价购买白酒的方式，共向胡振珊行贿355万元。

2020年6月9日，恩平市法院一审判决，胡振珊等10人犯寻衅滋事、妨害公务、敲诈勒索、故意毁坏财务、挪用资金、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等多宗罪，其中5名居委会成员被判有期徒刑3至15年不等，其他的5人被判缓刑。

被判实刑的5名居委会成员提起上诉。江门市中级人民法院进行了不开庭审理，2020年8月24日作出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生命不息，申冤不止”

越战英雄带领居委会及村民进行土地维权，竟然成了恶势力犯罪集团的首犯，这让胡振珊的352名战友错愕不已，他们不敢相信刚直不阿的胡振珊已变质为阶下囚。

从案件一审开始，这些曾出生入死的越战老兵就四处奔走，联名为胡振珊喊冤。三江居委会的一千多名村民亦捺印签名具书，共同替胡振珊及居委会成员叫屈，“我们要为三江基层组织一班人马讨回公道，唤醒公平正义”。

胡振珊在从狱中写给家属的信里表示：“生命不息，举报申冤不止。作为一名越战老兵，我的坚强意志从未动摇，我将不惜生命也要为自己讨个清白。”

胡振珊及其辩护律师已向相关有权机构和部门提起申诉。

胡振珊及其辩护律师认为，为了重判胡振珊为首的三江居委会班子成员，检察机关和法院把胡振珊等人人为拔高定性为恶势力犯罪集团。

根据法律规定，恶势力组织是指“经常纠集在一起，以暴力、威胁或者其他手段，在一定区域或者行业内多次实施违法犯罪活动，为非作恶，欺压百姓，扰乱经济、社会生活秩序，造成较为恶劣的社会影响，但尚未形成黑社会性质组织的违法犯罪的组织”。恶势力犯罪与其他普通犯罪的根据区别在于，是否存在“为非作恶、欺压百姓”的特征。该案中，胡振珊等人没有“为非作恶和欺压百姓”的行为，在被指控的多犯罪事实中，胡振珊等人未打伤过任何人，也没欺负过任何一个老百姓。

“三江居委会是在党的领导下，由村民合法选举产生的基层组织，并非我为了个人犯罪需要而组建的犯罪团伙。”胡振珊说，被指控的相关违法行为均与三江居委会土地历史遗留问题有关，他带领居委会成员和村民进行维权均是出于维护集体利益的目的，与恶势力犯罪集团的主观动机和目的截然不同。

胡振珊认为，他带领下的三江居委会整个班子被打成恶势力犯罪集团，是遭遇“贪腐利益集团”恶意打压与报复所致。当然，他亦坦承，三江居委会在带领村民维权的过程中，可能是有一些不理智的行为，但不至于构成犯罪，更不构成恶势力犯罪集团，“对这个罪名，我们整个原居委会的成员不接受，广大村民也不接受”。判决后，胡振珊向有权部门提出了举报申诉，一千多名村民在举报信后签名附议。

对于被指控敲诈勒索，胡振珊及其辩护律师也有话要说：海峰大道是三江居委会花费300万元修建的样板路，村民对这条路一直倍加珍惜。2018年11月，施工方金辉华建筑公司下属的工程车严重超载损坏了路面，居委会成员及村民自发护路，并将严重超载车辆截停。大家早就发现工程车选择在晚上施工时进行超载，这些超载车辆连同货物共90多吨，严重超过道路的承载能力。后施工方与居委会达成协议，由施工方先行支付10万元保证金至居委会账户，待施工完毕时，道路如有损坏则用该笔钱修复，没有损坏就退回保证金。

海峰大道是三江居委会花费300万元修建的样板路

“这本属于合法的维护集体资产行为，双方达成了书面协议且10万元保证金也进入了居委会公账之内，但法院依旧判我们构成敲诈勒索罪。”

而对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这个罪名，胡振珊认为是“贪腐集团”制造出来的冤假错案。

振熙贸易公司2011年由胡振珊与他人成立，胡占股30%，公司的主要经营业务是酒水销售。该公司2011年获得五粮液酿神酒在多个省市的总代理，主要是向各地区经销商供货，同时在开平当地也经营零售业务。振熙公司在柜台对各种样式的酒水按照五粮液集团规定实行明码实价。

法院判决认定周某兴等人通过向振熙公司买酒，对胡振珊行贿。胡振珊说，办案机关通过一份极不公正的鉴定，把各种型号的酒的评估价定得很低，大部分低于振熙公司的批发价，有的甚至低于进货价，这样计算出这些老板共向我行贿355万元，“他们这样把企业的正常市场销售行为定义为犯罪行为，公平正义何在？”

“我将对陈某安、吴某汉‘贪腐集团’的违法犯罪行为控告到底，希望有权部门彻查，还我和原三江居委会其他成员清白。”胡振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