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为何物

川北山区，那里的山又高又多，一圈绕一圈，绵延不绝，像年轻的人们手挽着手跳舞，颖之的故乡就在这绵延的群山之间。

每年春天，漫山遍野桐子花开，画卷铺展，随风花香弥漫。

遗憾年少不赏花，花开花落，流年苦匆匆。

如今识得桐花美，故乡已隔天涯。

母亲常常给颖之讲起村里女知青的故事。

有一年桐子花开时，村里来了一位女知青，大家都叫她玲玲，从省城成都而来，高中毕业。

大学停办、高考取消的岁月，城里的知识青年响应号召上山下乡，玲玲因此来到了川北山区的村子里搞劳动。

刚来村里时，玲玲很不适应，挖地时磨破了手掌皮，疼得直叫，一个人到桐子花开的树下，暗自抹泪。

村里有个名叫赵兵的男青年，读书时成绩很好，村子里当年也只有他读到了高中，村里人都说如果可以考大学，他可能会到北京去上大学，可惜那一代人的命运没这么好，即使成绩再好，高中毕业也只能回家搞劳动。

赵兵从田边采来一种草药，揉碎，递给玲玲，说：糊在伤口上，马上就不疼了。

玲玲照办，果然转瞬为笑。

劳动间隙，玲玲和赵兵常会来到桐子花开的树下，读书，聊天，谈论农村广阔的天地，感叹意气风发的青春，憧憬无限美好的未来。

村里人都不知桐花美，唯有玲玲对赵兵说，你看这桐子花，白色花瓣，红色花心，纹路清晰，艳而不妖，恬淡素雅，多美呀！

玲玲捡起一朵刚刚凋落的桐子花，叫赵兵帮她别在头襟上。

知青在村里没有固定的居所，每天和村民们一起下地劳动，在每户人家轮流食宿一天，通常称为“吃转转户”。

那时的农村普遍缺衣少食，吃不饱，穿不暖，但是都会拿出自家舍不得吃的食物招待城里来的知青。

玲玲常常会讲一些城里的故事，每次收到父母的来信时，心情都十分雀跃，然而读过信后，又会悄悄落泪，想家了。

田间劳动时，大家只让玲玲干最轻松的活，旁边还有赵兵帮助她。

时间一长，大家都认为，玲玲和赵兵好上了。

又是一年桐子花开，那一天，玲玲和赵兵，在满树花开的桐子树下，背诵唐诗宋词。

赵兵挥舞双臂，大声诵之：

红酥手，黄縢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玲玲接诵：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他们诵读得正在兴头上，邮递员给玲玲送来了一封信，玲玲还没读完信，兴奋得在田野间振臂奔跑，我可以回家啦！我可以回家啦！

回到桐子树下，看到愣在那里的赵兵，玲玲也愣住了，然后坐在地上，埋头抽泣。

一阵大风袭来，桐子花落，缤纷如雨。

玲玲回城的那天，乡亲们一直将她送上汽车。

汽车启动，玲玲从车窗探出头，拼命挥手，喊着赵兵的名字：我到家就给你写信！

赵兵疯狂向前追跑，相互喊着名字，就像电影中才有的分别场面，闻者泪目。

此时人们才知道，玲玲和赵兵的感情，居然这么深。

玲玲走后，赵兵每天闷闷不乐，郁郁㝰欢，劳动时无精打采，直到收到玲玲的来信，读到玲玲的不舍与思念，终于喜笑颜开，精神焕发。

赵兵每天都给玲玲写信，说不尽的相思与期待，每天都问邮递员有没有他的信，然而每次都会失望得垂头丧气，很长一段时间后，赵兵终于收到了玲玲寄来的第二封信。

信中说，父母已经安排她进入成都飞机厂工作，并且给她介绍了城里的对象。

赵兵在山上嚎啕大哭，喊着“玲玲”的名字，声音传遍山谷，他守在常去的桐子树下，天黑了也没回家，整夜都没回家。

赵兵每天四处游荡，不停念叨着“玲玲”的名字，逐渐蓬头垢面，不知道回家吃饭，饿了就吃山上的野果子，甚至从垃圾堆里寻找可吃的食物。

赵兵疯了，从此人们叫他“赵疯子”。

颖之读中学时，镇里有个女青年，在旺苍县加川中学教书，也因为失恋而精神失常。

问世间，情为何物！

赵疯子每天拿着一根棍子，到处游荡，一年又一年，口里念念有词，最常说一句话：为啥私人可以买汽车？地球有多大？能停下多少车？

有一年颖之从宁波回老家后，走路去镇上，赵疯子手持木棍，突然出现在颖之面前，吓得颖之撒腿就跑。

只听他大声喊：你小时候读书成绩那么好，为啥没成个人才？

颖之止步，回头，赵疯子还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这一句话，似疯还清醒，让颖之无地自容。

碌碌无为，何以抵过赵疯子的一句问！

颖之近几年春节回乡，再未遇见赵疯子，问询得知，年老的赵疯子已经被广元市精神病院收容。

桐子树依旧花开花落，岁月流转，声消音灭。

一个时代已经渐渐远去，但似乎并未结束。

个人的命运，终究抵不过时代落下来的一粒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