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朵：桐花小记

在桐花盛开的暮春，在瓯江入海口的山野，打开陌生人的人生。

大朵 摄

江北山野，桐花开得如云似雪。“压尾桐花也作尘”。这是杨万里的诗。桐花“压尾”，春已过三分之二了。

樱花落尽桐花开，一年烂漫一次，吹一阵风，落一场雨，便无缘得见了，再等就是一年，不由得起念寻桐花去。

从江南到江北，古人要乘舟过瓯江，今人过桥即可到琯头。此地唐宋时为象浦驿，是台州与温州的交通要冲，控山枕江，建有兵寨。既是寻访，就慢慢行来。在横春山下见一座“忠烈庙”面江而立，祀的是唐将田居邵。这是唐僖宗乾符三年（876）的事了。浙西镇遏使王郢叛乱，朝廷派田居邵平乱，田战死在琯头附近，当地人念其忠义立庙祭祀。又见“张冲淮南先生之墓”的指引牌立在山脚，遂拾级上山。墓在山巅，墓园前有南怀瑾题的“国士无双”石碑。两位先辈，戎马一生，在此卧听江潮如万马齐喑，甚好。

沿江可到磐石。磐石，古称盘屿，是海上进入温州的咽喉要津。明洪武二十年建“磐石卫”，取“坚如磐石”之意。今天，“磐石卫”已了无痕迹，街市上来往的人，这些当年“磐石卫”兵士的后裔们，在江风江潮中繁衍生息，倒成了另一种“磐石”。

出了磐石集镇，继续往瓯江入海口方向走，至重石村，那片开满桐花的山野出现在视野里，桐花林中错落的墓冢同时赫然入目。总以“花开花落”喻意世间的人事代谢。此时满山繁花守着累累墓冢，有一种壮阔和静美，让人感慨。

山前，阡陌纵横，秧苗青青，还是野外芳村的气息。南朝永嘉郡守谢灵运曾到盘屿（磐石旧称）行田，写有《行田登海口盘屿山》。灵运听过的“采菱歌”，早已被时间吹散，耳边只听得几声鸟鸣啾啾。

问询村人，才知重石村是宋礼部尚书吴杜后裔的聚居地。温邑吴姓的始祖是吴畦，祖籍江苏江阴，唐咸通元年（860）进士，辞官后隐居安固库村（今泰顺）。吴杜（1160—1248），字月连，号珠松，是吴畦的五世孙，迁重石而居。吴杜墓在这片开满桐花的“庵山”上。吴杜与陆游、辛弃疾是同时代的人，但宋史记载甚少。吴杜才华出众，但屡试不第，直到南宋开禧元年（1205）才登进士，此时他已四十六岁。吴杜精通声律之学，曾为科场专用韵书《礼部韵略》增补三个韵字。官至礼部侍郎，掌学校科举，祭祀诸事。年逾七旬，以礼部尚书致仕，回到故里建书院，悉心教诲村里学子，直到八十九岁寿终。吴杜的墓园阔大，文武官俑、石羊、石马等石像显示着墓主人的身份。

桐花如雪般飘落下来，铺满山道，招引人往山林深处走去。有几座墓园几乎被桐花覆盖了，真是美啊，美得毫无畏惧。这些我不认识的先人，每年接受一场大自然最美的祭奠。在一棵桐花树前，几位乡人在修墓，是南巘的墓。南巘，原籍洛阳，官至徐州签判，是温州南氏的始迁祖。山中又遇见了戴福的墓。戴福是守磐石卫的抗倭名将。永乐十五年（1417），倭寇泛海侵犯温州，磐石卫官军御敌失利，戴福受命为都指挥使驻防磐石。戴福在磐石卫三十余年，与倭寇多次奋战克敌，保全了海晏平安，六十八岁卒，谥为镇国将军。戴福墓园依山势而筑，墓丘上下四坛，神道碑上的文字已漫漶不清了。

在桐花盛开的暮春，在瓯江入海口的山野，以墓冢的形式打开时间，打开陌生人的人生。花开花落，也是江天辽阔，浪流滔滔，不舍昼夜。梦里花落知多少，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桐花簌簌落下，一朵朵像一只只盛满美酒的小酒杯——一杯敬山河，一杯敬岁月，一杯敬自己……（大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