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翻盘的靖难之役，到底是靠着什么逆转全局的？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胜利，能逆风翻盘，那一定是做对了什么，能顺风完败，那一定是做错了什么。

公元1402年7月13日，建文四年，或者说是洪武三十五年的六月十三日。

燕王朱棣终于抵达了他忠实的应天，彼时明帝国的京师。

南京西北面的金川门缓缓打开，麾盖下的朱棣策马而入，轻蔑地扫视着道旁跪迎的降官，又转头看向远处正在雄雄燃起的大火，竭力平静的外表下，眼中透出极度的渴望——那座雄壮而熟悉的宫殿，连同里面的皇位，还有整个天下，一切的一切，即将属于他这个最终的胜利者。

同样是在那座宫殿里，他的亲侄子，明太祖最疼爱的皇孙，建文帝朱允炆，即将迎来命运最悲剧的一刻。

然而，结局似乎并不应该如此。

建文帝依照爷爷的遗诏即位，是名正言顺的大明皇帝，拥有天然的合法性，法理上毫无瑕疵，现实中能动用全国的资源，而且一改朱元璋的严苛，行政宽仁，口碑还非常好，深得官民拥护。朱棣以藩王身份起兵，名为“靖难”，实为造反，真正拥有的地盘只有北平，无论人力物力财力，都非常有限，还要顶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历史上更是没有成功的先例。

如果回到三年前，对比还会更加悬殊。

建文帝依旧掌握天下，而朱棣连北平都掌握不了，能控制的地方只有自己的王府，手头的军事力量只有卫队八百人。论法理是以下犯上，论实力是以一隅对天下，论军力是以八百对百万，简直是地狱难度！无论怎么看，胜利的希望不说十分渺茫，简直就是等于零。

然而，朱棣却偏偏不可思议地打赢了这个超级逆风局，成为大一统王朝中，藩王造反上位的唯一案例。从这个角度讲，朱棣确实可以说是“千古一帝”。

办成了这样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朱棣的内心一定涌动着难以言说的狂喜、激动和庆幸——熬了三年，赌上全部身家，打了一仗又一仗，最后一把全梭哈，居然赢了？

而朱允炆的心情，大概是后悔、恐惧与迷惑相交织——这纯纯的飞龙骑脸顺风碾压局，怎么就输了个精光呢？

其实，这场原本可以不必发生的叔侄对决，根子还得追溯到朱元璋那里。

明太祖以纯粹的底层出身，在元末乱世中胜出，平定天下，终结蒙元，创立大明，综合水平在中国皇帝排行榜上可居于前列。然而世上不可能有完美的人，哪怕是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最大的败笔和失算，就是权力继承。

一方面，当过乞丐的朱元璋出于对臣下的极端不信任，大封诸子为实权藩王，想着以血肉至亲为纽带，编织出一张世代相袭的“朱网”，保证朱家江山永不变色，实则埋下了割据的种子。

朱元璋不但这么干，还不听劝，把敢于直言这一隐患的国子监生员叶伯巨以“间吾骨肉”的罪名下了大狱，活活虐死了。另一方面，朱元璋又在太子朱标死后搞了个隔代传位，留下一个艰巨的削藩任务，不啻于给稚嫩的朱允炆挖了一大坑。

总之，一通操作猛如虎，下了一盘大棋，布了一个大局，却被后面的历史打了脸。叔侄二人被逼进了斗兽场，骨肉相残不相亲，最终只能用血腥暴力的军事斗争来了结。

军事是政治的延续，是流血的政治，而政治斗争的实质是争夺利益。

利益有很多种，钱财、权力、名声、安全……都可以是利益，这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权力，有了权力，别的都不是问题。对于朱棣来说，如果不能夺取最高权力，他甚至连最基本的安全都不能保证。

朱棣什么时候有了上位的念头？大概是从他的三个哥哥死去，自己成为事实上的长子开始的。只是老爹隔代传位在前，自己居长在后，错失皇位，心中必然不服。于是就有了建文帝登基后，朱棣入朝觐见“行皇道入，登陛不拜”的僭越行为，实际上是一种带有一定冒险性的压力测试，就看这个侄儿有何反应。

结果居然没事！因为建文帝既要又要，既要削藩又不想背上一个迫害至亲，不够宽仁的坏名声。同时可以看出，朱棣久历军旅，其价值观和行事风格，必然大不同于被大儒教出来的读书人，会更加认同暴力原则，更敢于冒险。

但话又说回来，造反夺位这个决心也不是那么好下的，因为这是一条一旦踏上就无法退出，必须押上全部身家干到底，只能胜利不能失败的不归路。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又不得不迈出这一步，因为不管他想不想夺位，削藩的大刀马上就落到他头上了。

建文帝先放过了朱棣，然后按照黄子澄的主意，在一年之内各种找碴，削掉了周、齐、湘、代、岷五王，处置严厉。虽然这其中也有横行不法，活该倒霉的王爷，但只要不瞎，谁都看得出来建文帝这是先捏软柿子再啃硬骨头，早晚要轮到燕王。

眼看着几个弟弟被削，难道只能伸着脖子等着挨宰？

朱棣被老爹封到北平，顶在防御蒙古的第一线，三十一岁时与晋王朱棡一起北征蒙古，晋王无所得，而朱棣以霍去病的战法，冒着大雪突进奇袭，逼降北元太尉乃尔不花，俘虏数万，获牲畜无数。洪武二十九年三月，朱棣再次北征，一举擒获北元大将索林帖木尔，显示出卓越的军事才能。

这样一个在战场上见过血，杀伐果断的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但究竟怎么办，也很难。按当时的伦理纲常，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任何违拗忤逆都是不行的。即使要反，也需要有充足的准备，而从建文帝动手削藩开始，仅仅半年多的预警时间仍然是不够的，尽管朱棣在王府中挖了地下室当兵工厂，哪怕昼夜不停007加班加点打造兵甲，这点产能也远不足以撑起一支军队。

况且，他的三个儿子在给朱元璋奔丧后，一直被扣留在南京，实际上成了人质。此外，建文帝还把燕王府的精壮兵丁调拨给驻扎开平的都督宋忠，把经验丰富的骑兵军官观童调回京师，又派遣了徐凯等将领，部署卫所，把北平包围起来。

建文帝对北平的官员也进行了布置，刑部尚书暴昭出任采访使，又密令北平布政史、都指挥史等地方军政官员对朱棣进行严密监视，兵马围到了王府墙外，用木栅制成“街垒”堵在门口，甚至不时有箭矢射来，这一切都令朱棣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再难，也要做点什么。既要有所动作，又不能真造反，朱棣做了一个决定，装病！

这不仅起到了麻痹和拖延的作用，还有一个意外收获——他以病重为由，申请放三个儿子回家，而建文帝居然听从了黄子澄“纵其子归藩，以示不疑”的愚蠢意见，送出了一个神助攻，让朱棣喜出望外。

在这同时，北平和京师突然流行起一首“民谣”——“莫逐燕，逐燕燕高飞，高飞上帝畿。”据说，这是出自朱棣首席谋士道衍和尚（姚广孝）的部署，虽然只是“据说”，但非常符合道衍和尚的谋略风格和水平，而且确实在后来发挥了不经意间的关键作用，属于古代的“舆论战”。

为什么藩王身边会是一个和尚当“参谋长”呢？

原来，在洪武十五年（1382年），朱元璋连丧皇长孙朱友英和马皇后，非常悲痛。诸藩王便提出选派僧人，由各王带回封地，为母亲诵经悼念，得到了朱元璋的批准，朱棣分配到的僧人就是俗名姚广孝的道衍和尚。

这个道衍和尚，名为僧侣，实为杂家，不仅足智多谋，而且从后来的事实看，他冒着巨大的风险辅佐朱棣，既不贪财也不好色，不为名也不为权，唯一的兴趣似乎就是助朱棣造反，仿佛就是为此而生，即使遍观历史，也是个十足的奇人阴谋家，与朱棣形成了绝配。

建文帝身边的智囊团，则是一帮经过科举选拔，以齐泰、黄子澄、方孝儒为首的读书人，学问不错，品德优秀，名声很好，但谋略和魄力实在不行，政治经验几乎为零。朝廷一方虽然智能不足，但有法理优势，而且拥有天下，资源充足。朱棣一方，经验丰富，决策水平高，但硬实力严重不足，又不占法理。总体而言，还是建文帝更占据优势。

第一回合算是暗战，建文帝削五王、调兵马、换官员，是占优势和主动的一方。朱棣则是造兵器、散谶语、装有病，是居劣势和被动的一方。总体而言，朱棣处在危险边缘，朝廷要动手，只需一道诏书，分分钟被灭。

这个形势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跟着朱棣混的风险已然大增，他身边开始出现叛徒。

王府长史葛诚在出使了一趟京师后，被建文帝顺利策反，与燕山护卫指挥卢振一起，成为朝廷的内应，双面间谍。另一位燕山护卫倪谅干脆直接告发了朱棣的亲信于谅、周铎，二人被押往京师处死，建文帝还随便下诏将朱棣批判了一番。

所以，朱棣不仅要装病，还要装得像一点。

如果装成快要死了，或者完全废了的样子，建文帝的杀心或许就会收敛起来——你不就是担心我有实力要造反吗？现在我都“失能”了，你就不用背个害叔叔的骂名来削我了吧？

于是，朱棣先是称病，然后装疯。

装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朱棣的表现堪称大明影帝。他冲出王府，在街市上大呼小叫，胡言乱语，抢夺摊贩的酒食塞入口中，然后又倒卧在地，呼呼大睡，完全一幅失心疯的样子，令市民瞠目结舌。

北平布政使张昺（北平市长），都指挥使谢贵（省军区司令）奉命前去探望，其实是检验朱棣是不是真疯。朱棣趁机巩固效果，在盛夏的酷热天气之下，坐在火炉边，一边烤火一边大声喊冷打哆嗦，逼真的演技几乎令张谢二人信以为真。

然而，辛辛苦苦的装疯成果，却被叛变的葛诚一语道破，化为乌有——“王本无恙，公等勿懈。”情报战，朱棣先落了下风。

然后事情就开始变得极其不利了，拿到了装疯实锤，朝廷马上逮捕了燕王府派到南京办事的护卫百户邓庸，严加审讯，邓庸熬刑不过，全招了。

这一下，谋反坐实，还有什么好讲呢？马上抓捕朱棣！

此时的朱棣，真的被推到了死亡的边缘，外有朝廷大军，内有心腹叛变，不反必死，反了，虽然实力严重不对称，但多少还有一丝丝希望，那就……反了吧！

这个当口，建文帝又送出一个神助攻——抓捕本来是个简单的事，却要莫名其妙地分为两拨人去办，一拨由张昺、谢贵率领，负责捉拿燕王府的官属，另一拨由指挥佥事张信率领，负责捉拿朱棣本人。

事情的转折就发生张信这里。

张信的父亲张兴曾经是徐达的部下，而徐达正是朱棣的岳父。而且，要抓捕这个在军中素有威名的燕王，身为大明“军二代”的张信多少有些心理障碍。张信的母亲对流行的谶语深信不疑，认为“王气在燕”，抓了燕王会招来灭族之灾。张信是个大孝子，非常听妈妈的话，然后真的就去向朱棣告密了。

“朝廷密敕信执殿下，殿下意果无他幸，从臣归命京师。既有意，宜告臣。”大王，朝廷派我抓你，你要没想法，就跟我去就京师，你要有想法，请明白告诉我。话都说这份上了，朱棣感激万分，“生我一家者，子也！”

事到如今，朱棣也不装疯了，马上召集仅剩的护卫数百人进王府，由亲信军官张玉、朱能率领，准备起兵。

但是，直到此时，朱棣的行为仍然只是图个自保，而且胜算还不大——几百人能干个啥呢？如果地方官带着大军来硬攻拿捕，这点人连半天都顶不住。

实力不济，就得出奇制胜。

道衍和尚和朱能都建议主动出击，利用信息差，搏出一线生机。这个信息差，就是朱棣已知朝廷动向，而朝廷一方不知朱棣已知朝廷动向。朱棣和他的团队利用这个唯一的优势，以及前面提到的分别逮捕这个程序漏洞，动手了。

朱棣在王府内布置好伏兵，主动邀请张昺、谢贵来捉拿自己的王府官属，不仅列出了名单，甚至连人捆都好了，做足了样子。

张昺、谢贵只有抓官属的权力，所以在他们面前，朱棣的身份仍然是亲王。按明朝的律法，地方官可以进王府，但兵丁不行，所以张谢二人虽然心有疑虑，也能只身入内，脱离了自己的兵马，这正是朱棣想要的效果。

二人一入王府，就受到朱棣的热情款待，时间一长，外面的兵丁无人管束，丧失了警惕性，渐渐松散。眼见形势有利，朱棣突然发难，摔瓜为号，张昺谢贵拿人不成反被拿，与被揪出的“王府无间道”葛诚、卢振一起，被即刻斩杀。

这一刀下去，实际上是将朝廷布置在北平的军政长官进行了字面意义和组织意义上的双重斩首，“北平市政府”和军队因为失去了组织而陷入混乱，而朱棣数百人的小部队却是有组织的。

有组织的少数永远能战胜无组织的多数——张玉、朱能突然率队杀出，迅速击溃了失去主帅和主官的城内守军，来了内爆式反向攻城，一夜之间夺下九门，完全控制了北平，朱棣的生存危机暂告解除。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接下来，面对严重不对称的实力对比，无穷无尽的朝廷大军，暂时活下来的燕王朱棣，又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