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大象二年,十月,甲寅日。
铅云密布,日色昏暗,渭水之上北风呼啸,灞桥之下流水呜咽。
同州方向,一队铁甲骑兵逶迤驰来,为首一人剑眉飞扬,英气勃发,正是北周大丞相府司录大夫高熲。
登上灞桥,高熲轻勒缰绳,口里呼着白气,极目远眺,看着浐水与灞水在此汇聚,浩浩荡荡向北奔流,心胸顿时为之一开。
“长安,我回来了!”
四个月前,高熲向杨坚主动请缨,驰赴河阳大营,与韦孝宽、梁士彦、宇文忻等人在沁水击败尉迟惇,又在邺城大破尉迟迥十三万大军,一举平定相州叛乱。
此后,高熲在河北东征西讨,将各地依附尉迟迥的叛军陆续扑灭,直至接到杨坚召平叛大军回京的命令,才轻骑就道,先行抵达长安。
大胜归来,高熲却没有太多的振奋和喜悦,神情中甚至带着几分凝重与不安。
半晌,侍卫亲兵道:“大人,走吧。”高熲才回过神来,轻轻叹息一声,纵马直入雍门。
只见御道以北,无数民夫正在大兴土木,一座宏伟的佛寺已经初见雏形。
高熲微有感叹,六年前,高祖武帝一声令下,举国佛寺被毁,如今毕竟还是复兴起来了。
来到延禧门前,高熲翻身下马,命人在城门通禀。
一个高大俊朗的将领大步走来,笑道:“昭玄大人,恭喜你凯旋而归!”正是掌管宫城宿卫的右武卫大将军窦荣定。
高熲逊谢道:“这都是托丞相洪福。荣定将军,丞相可在正阳宫?”
窦荣定道:“丞相去了怀道公府,一时半会恐怕是回不来了。”
高熲听说杨坚去了苏威府上,不禁一愣。
窦荣定摇头笑道:“这位苏先生架子大得很,丞相几次征召,他都托病不来,丞相只好自己去了。”
高熲微笑道:“我常对丞相说,苏无畏有经天纬地之才,丞相求贤若渴、礼贤下士,难怪亲自登门,那我且去正阳宫等候。”于是辞别窦荣定,径直来到正阳宫。
正阳宫大丞相府人来人往,热闹异常,见高熲回来,一齐上前打躬作揖,祝贺他平叛成功。
高熲连连还礼,又问:“公辅大人呢?”当得知李德林也随杨坚去了苏威府中,高熲略一思量,转身去了郑译的长史厅。
迈入郑译房中,高熲不禁一愣,只见堂上冷冷清清,郑译木雕泥塑般独坐发呆,再不见有第二人。
郑译见了高熲,急忙起身,勉强笑道:“贤弟回来了,此番征战辛苦,为国家立下大功,可喜可贺!”
高熲狐疑道:“长史大人,你这是......?”
郑译顿时面露沮丧之色,嗫嚅道:“自从你去了河阳,我这里就如此......这般了。”
高熲心念电转,立时明白,定是那日杨坚要郑译去前线督军,郑译推辞不去,惹怒了杨坚,命人不再向郑译奏事,将他打入了冷宫。
高祖疏之,阴敕官属不得白事于译。译犹坐视事,无所关预。——《隋书·卷三十八·列传第三》
不由也对郑译有了几分同情,他知道郑译胆怯懦弱,又十分贪财,但毕竟对杨坚上位出力巨大,为人也还本分,并不像刘昉那么骄横跋扈,当即安慰道:“正义兄,人生起起落落,不必太过挂怀。丞相性情严谨,讲究实干,你对刑法、音律都十分精通,等丞相的气消了,自然还有大用。”
郑译目露感动,一揖到地道:“多谢贤弟。”又拉高熲就坐,道:“且将平叛之事讲给愚兄听听,让我也开开眼界。”
高熲便在郑译房中闲坐,与郑译大略讲了邺城之战的经过。
约莫将近午时,却听门外脚步响成一片,杨坚沉稳的声音传来:“独孤回来了吗?”
郑译、高熲急忙起身,果见杨坚、李德林、崔仲方走入房中,高熲急忙见礼,杨坚一把拉住,笑道:“独孤免礼!你从邺城远道而回,一路辛苦!”却对躬身侧立的郑译视若无睹。
高熲道:“丞相下令大军凯旋,属下对丞相十分思念,故向郧国公请示先行返回。”
杨坚闻言,目光有些湿润,紧紧握住高熲的手,道:“独孤之心,可谓至诚!走,去我正堂说话。”拔腿就走。
高熲见郑译跟又不是,留又不是,尴尬得无地自容,只得向他微微点头示意,随杨坚来到正阳宫正殿。
高熲见杨坚眉宇舒展,显见心情大好,道:“丞相,您今日去了苏威府上?”
杨坚道:“不错,你不是常说苏威是治世奇才吗?如今百事丛杂,人才难得,本相当然要三顾茅庐以求大贤了。”
高熲道:“不知苏威对丞相态度如何?”
杨坚微笑道:“此人说他迂腐吧,其实心里精明,说他淡泊韬晦吧,其实又热衷功名,不过针砭时弊确有见识,是个难得的人才。”
高熲正待品味杨坚话中之意,李德林道:“丞相说得不错,苏先生向丞相提出营新都、减赋役、改刑法、复汉官等策,我们也受益匪浅。”
崔仲方也道:“苏无畏不愧是当年苏大司农之子,家学渊源,令人钦佩。”
高熲还待询问,杨坚让三人入座,笑道:“这些都是国家根本大计,一时三刻哪里说得完,且待今后逐项斟酌。此前郧国公关于邺城之战的奏报太过简略,有些事情语焉不详,今日让独孤为我们细细讲来。”
高熲知道杨坚必有此问,当即把自己如何劝说军中诸将打消顾虑,如何在沁水设土狗抵御火船,渡河后如何击溃尉迟惇,邺城之战时如何与尉迟迥反复拉锯,最后自己如何与李询、宇文忻商议,突袭邺城百姓,造成叛军军心大乱,从而乘势反击赢得胜利的过程娓娓道来。
杨坚听闻,目有不忍之色,叹息道:“唉,邺城百姓是被尉迟迥裹挟作乱,其实情有可原,遭此大劫,颇为可怜。”
高熲顿首道:“丞相,当时尉迟迥黄龙军攻势凌厉,我军危在旦夕,我三人不得已行此下策,此后内心也常自不安,请丞相降罪。”
杨坚拍拍高熲肩头,宽慰道:“兵凶战危,你们也是迫不得已,我岂是胶柱鼓瑟之人,怎会怪罪?后来呢?”
高熲道:“尉迟迥见无力回天,率残部逃入邺城,妄图负隅顽抗,郧国公命梁士彦率左军攻北门、宇文忻率右军攻西门,自已率中军攻南门。”
杨坚点头道:“这是围三缺一之法,不知哪位将军先行攻入?”
高熲道:“是相如大人,他的家僮梁默十分骁勇,冒死登上城头,夺取了北门,又杀至西门迎仲乐大人入城。同时,李询、贺娄子干也攻破南门,尉迟迥见大势已去,命尉迟惇、尉迟佑、尉迟勤从东门突围,自己孤身一人在东门阻敌。”
杨坚奇道:“尉迟迥竟单骑阻敌?”
高熲点点头,道:“是,他单骑独槊守在东门,我军以铁甲骑兵反复冲击,一连七次都被他击退,反而被他杀伤百余人。”
杨坚默然半晌,道:“先父曾说,开国十二大将军中武勇不在他之下的,只有尉迟迥一人,果然名下无虚。对了,郧国公说他被崔弘升所杀,崔弘升怎地有如此能耐?”
高熲笑道:“当时我见骑兵奈何不了尉迟迥,就让崔弘度、崔弘升率盾刀兵围攻,将他马腿斩断,他不得已只得逃上东门城楼。不过他弓箭犀利,又以弓箭射杀数十人。”
杨坚皱眉道:“竟如此难缠?”
高熲道:“后来崔弘度追上城头,将面胄取下,尉迟迥认出是他,才没有放箭。”
杨坚缓缓点头道:“崔弘升的妹妹是尉迟迥的儿媳妇,二人有亲戚关系,莫非崔弘度趁机发难,拿下了尉迟迥?”
高熲摇头道:“崔弘度没有动手,而是劝尉迟迥放下弓箭,他说如果尉迟迥不再抵抗,可以不伤害他的家人。”
杨坚赞许地道:“崔弘度说的不错,我对此次叛乱之人除了尉迟迥、王谦两名首恶,其他人都一律宽恕,青州总管尉迟勤、申州刺史李惠是最早响应尉迟迥叛乱的,如今被擒我都已下令赦免,将来即使是对司马消难,念在先父与他交情莫逆的份上,我也可网开一面。”
李德林由衷叹道:“丞相悲天悯人,确是大慈大悲的心肠。”
杨坚感慨道:“倒也不全是为了慈悲,他们都是大周功臣,一时糊涂与朝廷为敌,我如果没有这点胸襟,如何让人服我?”
高熲却犹豫起来,杨坚微觉奇怪,道:“独孤,有何难言之语?”
高熲一边斟酌一边缓缓道:“尉迟迥当时情绪激动,说了不少大逆不道的话......。”
杨坚脸色已经沉了下来,道:“他死到临头当然要胡言乱语,他——说了什么?”
高熲道:“......他说......他说先帝命丞相出京,丞相伪作足疾不肯离去,后来先帝......死因蹊跷,是......是遭......遭人下毒......。”
杨坚双眉已渐渐竖起,李德林、崔仲方也局促不安。
高熲见杨坚神色凌厉,心中忐忑,硬着头皮道:“他还说......,诛杀毕王是杨雄诬告,诛杀赵王是......,是丞相早有预谋。”
“啪!”杨坚已气得浑身颤抖,在案上重重一拍,道:“尉迟迥疯狗狂吠,崔弘度在做什么?难道任凭他信口雌黄?”
高熲犹犹豫豫,又道:“他还说......他还说丞相屠尽宇文皇族,却......却假仁假义还想收买天下人心,将来必有......必有报应。”
杨坚目中出火,喝道:“尉迟迥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大放厥词,为什么没有人制止?为什么不将他立即格杀?郧国公此时在哪里?”
高熲迟疑道:“尉迟迥身份尊贵,威望极高,郧国公有所顾忌,没有下令,别人更不好随意处置......。”
杨坚目光一跳,陡然变得阴寒彻骨,却不再说话。
高熲道:“尉迟迥说完这些,便即自刎而死。崔弘度让崔弘升上前,将尉迟迥斩首。”
杨坚语带嘲讽地道:“好个崔弘度,哼,我竟不知他如此仁义无双!”三人听杨坚如此语气,不禁暗暗心惊。
杨坚沉默片刻,道:“不过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如今梁睿、于义已攻入剑门,夺取巴西(今四川绵阳),兵围成都,我看多半是胜券在握;达奚长儒已平定陇右氐王杨永安之乱;王谊也已夺回郧州,正在剿灭聚众作乱的巴东渠帅兰雒州;司马消难在陈将樊毅的接应下逃往江南,元景山、宇文弼在漳口(今湖北孝感应城)三战三捷,大败陈军,司马消难之乱也已平定;于仲文在豫东、苏北大破檀让、席毗罗,解了徐州之围。现在天下大局已定,当务之急是妥善处理后续事宜,使官员各归本职、百姓安居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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