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2007年是个大丰收年。
那个夏天,满山遍野都是红绿相间的花椒挂满枝头。
站在山头上,迎风而来的麻香气息让人沉醉,不愧是中国最顶尖的花椒。
都说物以稀为贵,可是那一年的花椒却恰恰相反。
收成好了,产量大了,价格不但没降,反而在前一年的基础上翻了一倍,达到一斤40元。
40元啊,真的是天价了!
要知道,当时打零工的工价一天才20元,椒农们怕错过这个好价格,急忙开始抢收。
但是花椒这个东西,和小麦、水稻是不一样的,不可能因为加把力气就能在短期内收完。
它需要一朵一朵的去采摘,还得小心翼翼,因为每朵花椒颈部都有尖锐的刺,要是一不小心扎上一下手,花椒油再顺着伤口渗进去,还有当头暴晒的太阳照射。
嘶!那感觉,又麻又疼,肯定能让你难受的原地跳舞。
采摘花椒,讲究的就是眼疾手快,但说到底,这就是个慢工出细活的东西,根本快不起来,一天采摘最多的人,也只有8斤成品花椒。
像我们家这种只有两亩地,总共采摘二百来斤的人,当然不着急,自己人手就能完美解决。
可是更多的人家,却是至少有800多斤,而且必须一个月内采摘完,不然季节一凉,就掉落了,颜色受损不够红,即使从地上捡回来,也卖不出好价钱,那损失就大了。
自然而然的就要找小工帮忙采摘了,管吃管住,一天20元,结果还供不应求。
即使十里八乡的乡民都赶来打工,也满足不了我们当地的小工缺口,好多农家为了在街上带回一个小工,甚至和多年的邻居翻脸,吵架抢人。
可是问题也来了,这次可真正就是物以稀为贵了。
小工不够,地位自然就上去了,他们也没要求涨价,但是别的要求不少:吃饭要顿顿有肉,每天地里不能少,去干活车接车送,不负责往回运输花椒,晚上睡觉,屋子里必须有空调等等。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得带上一个几岁的孩子,同样算工钱,一天20元,按人家的话来说:孩子也能采摘,这又不是力气活。
可事实上,这些孩子到地里就是笑话,好多人够不到树枝不说,能干活的,也干不到三分钟,就各种拉屎撒尿吃东西,然后就是地上掏蚂蚁,还得给人家给工钱。
但是没办法,已经被人家拿捏了,也只能认了 。
左右不过就是一个孩子,就当每天多消耗出去一斤花椒罢了,他们小工基本的自觉还是有的,不可能带几个孩子来,大家心照不宣。
过了没几天,小工采摘花椒要带个“累赘”,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事情。
我们家花椒少,十来天就收完了,看着别人一天20元的挣钱,我实在眼热。
我攒钱攒了半年,一次早点都没吃过,才攒了20元的“巨款”啊,人家一天就挣回来了。
思来想去,我忍不住就想去干几天,我已经14岁了,不比别人采摘慢。
可是尴尬的是,除了家里人,没人知道我的干活水平。在别人看来,我就是混水摸鱼的那个“累赘”,根本没人请我给他们干活。
正巧那一天,我们家后面的邻居,来找我二姐给他们家采摘,我妈趁机说了,打算让我们姐弟俩一起出去打工的事情。
邻居虽然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毕竟谁家请小工都得带个打酱油的,他们家不例外也正常,所以就笑着应下了。还开玩笑似地正式邀请了我一下。
我没多做解释,也笑着应承下来。我会用实际行动证明给他们看,我不是吃白食的。
想到一天能挣20块钱,我心里激动得半夜睡不着觉。一想到明天还要给人家去干活,又不得不强制自己睡觉。
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次即将到来的打工生涯,却让我即将承受亲人出卖、有口难言的精神打击,成为我一度的梦魇,以至于后来多年不能释怀。
第二天早上五点,外面黑乎乎的,我难得没有赖床,揉着眼睛起床了。
去邻居家吃完早点,一帮七个人:邻居家大娘,她孙子方方,三个亲戚家姑娘,还有我们姐弟俩。拿着簸箕、竹篓,风风火火的去地里采摘花椒了。
路很远,也很陡,翻过两个山头,气喘吁吁地爬到地里,竟然用了整整两个小时。喝了口水,二话不说就开干。
我一个人站在一棵花椒树前采摘,过了没几分钟,邻居大娘把方方打发过来,站在我旁边采摘。
我知道,邻居大娘觉得我是来混的,想让方方确认一下。
方方的年龄还要比我大一岁,两人也是玩伴,能说来话,也不显得尴尬,两全其美。
只是他们注定要失望了,方方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看着我手指如飞,笼子里的花椒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超过了他,超过了所有人,不由地惊讶道,“你摘的够快的啊”。
我随意回道,“这不就是正常速度嘛”。
方方不说话了,婆孙俩对我的水平放心了,过了一会儿,又安排方方去看其他人的收获了。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原本最担心的我没出问题,反而是他们最放心的亲戚里一个小姑娘出了问题,速度慢不说,采摘下来的花椒都变色了。
我知道,那是手里捏的太紧,变质了,即使晒成成品,颜色也不好看,卖不上好价钱。
花椒这个东西很敏感,采摘下来不能见水、不能挤压、不能焖、不能剧烈的摇动,否则都会变质。
邻居大娘看着小姑娘笼子里最少的变色花椒,脸色很不好看,但也不好说什么。
看到我笼子里采摘最多,不禁半开玩笑的说道,“本以为小宇摘得慢,没想到人家摘得最快,摘得最好”。
我哈哈一笑,彻底松了口气。到底是第一回打工,心里紧张,怕给人家干不好看脸色,怕没别人快。
现在一看,打工很简单,一天下来怎么着也能拿20块钱,想到这里,又笑了,干活也更快、更轻松。
可没想到,天不遂人愿,或者说天有不测风云吧。
今天的天气是真的不好,乌云密布。就在早上九点左右,我采摘了快一笼子的时候,大雨来了,只能打道回府,偏偏连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下山的路又窄又陡,满是泥泞。七个人只能冒着大雨,摔摔绊绊地回了家。
打工的第一天,以失败告终,还摔了一身泥。
但我难得的没有生闷气,实在是挣钱心切,金钱的力量还真是大啊,化郁闷为神奇。
第二天,天色放晴,正是采摘的好时节,我顺顺利利的打工一天,挣了20块钱,虽然说顶着大太阳站了一天,手疼腰疼脚也疼,但是心里美啊。
更难得的是,后来几天的天色都很好,我挣了一笔“巨款”,心情也是越来越好。
连续摘了八天之后,邻居家的花椒再有个一两日,也就采摘完了,这正好,我也累了,刚好休息,简直完美。
那一天,是我打工的第六天,也是邻居家采摘的最后两天,基本上是收尾工作,早上在这个地里,下午可能就到了另一个山头的地里。
当天下午,我们刚从山对面翻过来到这边的地里,太阳很烈 ,众人满头大汗,也没吃饭,正好休息吃饭。
巧的是这块地里靠山底下,有个挖好的窑洞,里面很开阔,至少可以容纳二十几个人。
一帮人在窑洞里面吃东西、休息,半个小时后,邻居大娘率先出了窑洞,过了没几分钟,见我们还没出来干活,开始催了。
我脸皮薄,怕人家不高兴,转身就出去了,方方紧跟着我后面出来的,只留下几个女孩子 还在里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偏偏就那么巧,我刚走出洞口,邻居大娘可能是以为我们还没出来,已经急眼了,张口骂道,“你们都死在那窑洞里面了吗”?
一骂完才看到我和方方出来了,顿时就不说话了。
但我已经心情很不好了,遇着以前的脾气,肯定不会白受人骂,可是这次确实是超时了,给人家干活,看在钱的份儿上,只能认了。
我没说什么,但是窑洞里面四位姑娘还没听到,我随口喊了一声,“出来干活了”。
里面人听到也都迅速出来了,一整个下午,我心情都很沉重。
晚上回到家,我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了二姐,“明天干活的时候,吃完饭尽早出来,别让人家说”。
二姐一愣,问我怎么了?
我犹豫半晌,还是面色复杂的开口,
“今天中午吃完饭,你们休息的时间太长了。
邻居大娘骂你们几个,说你们死在窑洞里了吗?
我和方方前面出来的,都听见了”。
二姐惊愕的看着我,不可思议的说道,“还有这事?我就给她干几天活,她就这么咒我呢吗?”。
我无奈的摇头,叹道,“不是骂你,就是你们几个都没出来,人家就这么随口骂了一句,没指谁。
但意思很明显,你们休息的时间太长了,人家不高兴了,反正注意点吧,别人他爱谁谁,我就是提醒你一下”。
二姐愤恨不已的说了一句,“我明天问一下她,看到底骂没骂”。
我吓了一跳,急忙阻止,“你怎么问?你问了,她也不会承认啊,反而把我坑进去了,我说不清啊”。
我爸一听也对,对着二姐一声呵斥,“问啥问?不准问”。
二姐拧着脖子哼声道,“我就要问,这还怪了还”。
看二姐的态度很认真,我心里很不安,但一想到我是她弟弟,也是为她好才告诉她的,她不可能这么忙,坑了我吧?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睡着了,等到第二天,我几乎都忘了这件事。可是事情偏偏就这么离奇地发生了。
当天到地里,干活没一会儿,就听见二姐忽然说道,“老娘(伯母),我问你一件事情”。
邻居大娘一边摘花椒 ,一边笑着回应,“问啥啊,你说”。
我心里猛地一突,有不好的预感,紧张的都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我在心里不断祈祷:二姐啊,拜托你,千万别问那件事,不然我的脸就没地放了。
可是老天爷终究没有向着我,二姐严肃的声音响起了,“昨天晚上,小宇告诉我,你昨天咒我,说让我死在窑洞里”?
呼!那一刻,我感觉无法呼吸了,我整个人烧得想要窒息,一股火辣的热气从脖颈瞬间窜过额头,红了整张脸。
为什么?为什么不但问了,还要把话的意思都变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人家是专门骂她的?
果然,一切如我所料,邻居大娘惊呼一声,“哎呦哟!老天爷啊,小宇,我怎么敢那么骂人啊”?
一时间七八双眼睛刷刷刷的,都在盯着我。
我感觉我的脸烧的能烙饼,头死死地杵着,抬都没敢抬,我多么希望,此刻地上真的有个地洞,让我进去躲躲,避开所有人的目光。
但是二姐还是没放过我,他气愤的指着我骂道,“就是啊,我就说不可能啊,这狗东西还敢乱编,你看那胆子还真大”。
邻居大娘接着开口道,“就算这活儿没人干了,我也不能这么骂人啊,这多大的事情啊,不信你问方方,他跟小宇一起出来的”。
除了我,众人都看着方方,但是谁都没想到,方方的回答却不是他奶奶期待的那样,只见他扭捏了半天,支支吾吾的说道,“我好像也听到你这么骂了”。
邻居大娘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一口唾沫就朝着方方的脸上淬了过去,骂道,“怂货,我啥时候骂了,你胡说啥着呢”?
方方又扭捏了半天,摇头晃脑的说道,“反正我听见你骂了,怎么骂的我不知道”。
邻居大娘被孙子气的差点儿自闭,两人开始斗嘴,只有二姐还在那里瞪着我,一副骂骂咧咧的样子。
我心里除了憋闷,就是难受。连外人都知道说句公道话, 哪怕揭了自家人的短,也没改变立场,事实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可为什么我的亲姐姐,却一副装得很明事理的样子诬陷我?我不理解。
经过这件事,当天的气氛很沉闷,没人说话。我有几次冲动下要走,可是又生生忍住了,如果我这个时候走了,恰恰说明我心虚,落荒而逃。
终于坚持到天黑回家,父亲一看姐弟俩的表情,就知道有事情发生,再三逼问下,才知道了来龙去脉,转头狠狠地瞪了二姐一眼,满脸失望地走了。
这也就是二姐这一年18岁了,又是个女孩子,不好动手。要是换作是我,早就一顿鞭子打得皮开肉绽了。
但是二姐不但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好像我得罪了人家,整天跟我板着脸。
第二天晚饭时间,二姐黑着脸拿来十块钱,往我眼前一戳,怒声道,“给”。
我放下筷子和碗,抬起头看着她问道,“干嘛的”?
二姐胖乎乎的脸一鼓,眼睛一瞪,“这是小宏借你的钱”。
小宏,我三叔家的儿子,比我大两岁。就在这件事发生不久前几天的傍晚,二姐和小宏悄咪咪的把我叫到了门外,二姐张口就说道,“小宇,把你攒的20块钱给小宏借10块”。
我当时就懵在了那里,小宏讨好的笑着看着我,二姐还在催,“快点儿,我知道你在身上装着呢”。
得了,我连委婉拒绝的机会都没有,让我直接拒绝又拉不下那张脸,关键是二姐做保啊,怎么着我也不能伤了她的面子。
可是那20块钱,是我不吃不喝的攒了大半年才有的啊,你张口就要借出去一半?
说实话,掏钱的时候,我的心在割肉,我已经做好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心理准备。
因为小宏没钱,还是学生,几年后谁又记得?只能认了。
过了好半天,这才理顺思路,看着二姐手里塞过来的钱,我看了几秒,反问道,“跟我借钱的又不是你,就算还也轮不到你啊”。
二姐气的语塞,嗡的猛一转身,气呼呼的走了。我摇了摇头,第一次觉得二姐是这么幼稚的人。
但是也因为她,我长了教训。从那以后,不管谁说什么,不管说的是谁,也不管说的对错,传到我的耳朵里,就是石沉大海,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久而久之,很多人都说我这个人很稳重,我自己都想笑,我脾气暴躁,遇事容易慌,哪里稳重了?
可他们就是对我很放心,觉得我很可靠,什么话都愿意跟我说,好的,坏的,关于自己的,还有别人的,他们都说,因为他们知道,我不会传出去。
久而久之,我身边熟悉的人彼此之间各种事情我都知道,从中抽丝剥茧,进行对比,我能看明白每一个人,找出人品更加可靠的一位来,慢慢地,我身边的朋友质量越来越高。
以至于到我上大学之后,身边的好朋友,不是学霸,就是某种大才,工作之后,因为他们的帮助,我的事业很快就上了正轨。
身边的朋友都是品质优良的人,我耳边听到的说彼此坏话的人越来越少了。
所以,每次在工作中,遇到那种背地里骂的惨不忍睹,当面却称兄道弟的人,我不禁在想,这样也挺好,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只要传不到对方的耳朵里,对他又有什么影响?
你积极地把别人骂他的话告诉他,他恨的不是那个骂他的人,而是你这个告诉他的人。
因为你告诉了他,影响了他的心情,增加了他的烦恼。
你认为的为他好,除了让他难过,没有任何好处,只是你认为的为他好而已,并不是他需要的。
有时候不说破,也是一种善良!
至此,我终于能理解,二姐当初为什么会那么愤怒。
因为我带给了她难堪。
虽然我是为她好,却让她下不来台,所以她对我出手毫不留情。
这里面固然有因为幼稚,没顾及到姐弟情分。但是又何尝不是我自找的?
我应该谢谢她,早早的给我上了这么一课,才让我在后来的人生成长中,走的更加稳健。
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