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海森：历代书家学黄盘点

历代书家学黄盘点

萧海森

一

众所周知，宋四家中，黄山谷书法最具创意。无论行、草，均独辟蹊径，雄视千古，令人景仰。

马宗霍《书林藻鉴》评宋四家有云：“就中蔡较守旧，嗣音最少。苏黄米皆尚新变者。黄门法乳亦微。苏米宗风独畅矣！”言“蔡嗣音最少”诚乎事实；言“黄门法乳亦微”则属不确。曹宝麟《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已辨其非，并云“这是苏、黄风格本来接近，因而产生某种错觉而已。”苏、黄风格自是有接近处，然二者有截然不同者在，似不应该产生错觉。

山谷在世时，其书便有追随者。其《致景道十七使君书》有“余书不足学，学者辄笔愞无劲气”云云。可知彼时就有学黄者。黄之后，学者亦不乏其人，甚至某个时期“天下翕然学黄”。

宋高宗赵构就曾极力学黄。杨万里《诚斋诗话》云：”高宗初作黄字，天下翕然学黄。”赵1133年所书《佛顶光明塔铭》，纯然黄法而笔力未及。皇帝权威，上行下效，宜乎“天下翕然学黄”。杨万里本人也学黄。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其墨迹《致达孝宫使判府中大劄子》。江西吉水博物馆藏有碑刻《故富川居士罗子高行状》。皆黄法也。

南宋中兴四大家中陆游、范成大也学黄。观陆游八十岁《自书诗卷》《自书诗卷》、范成大《西塞鱼社图卷跋》便可知黄之影响颇深，然二人皆非全然黄法。明陶宗仪《书史会要》谓范成大“字宗黄庭坚、米芾，虽韵胜不逮而遒劲可观”。此言非虚。

明人学黄则几成一时尚，尤其吴门书家。沈周、文徵明、祝枝山等莫不学黄。张宗祥有诗云：“衡山书画皆宗沈，垂老同登山谷堂”。沈实纯学黄行书而不杂他体。文徵明小字行书依傍圣教序、赵孟頫而晚年行书力学黄庭坚，尤其中、大字。黄惇认为文行书转向黄庭坚，主要感到赵字一类行书不适宜展大。此说有道理。黄庭坚字为何容易展大呢？（其实黄庭坚留下真正大字作品极少。最大者乃56岁行书《青衣江题名卷》，单字字径最大大概有20公分。）原因大概有二：一，黄字风格有雄健开张者。二，黄字点画饱满坚实有篆籀气息。雄健开张展大则有分量，饱满坚实展大则有力度。分量具，力度足则大字不恶矣。

祝枝山行书草书都受黄山谷影响。祝矜才使气，豪迈跳荡，尤以上海博物馆所藏《草书赤壁赋卷》最为著名。真学黄之表表者。然恨伤支离扁薄，不耐多看。马宗霍尝谓山谷书“结体若密而疏，趋势若远而复，运笔若纵而敛。”观祝枝山书放肆不羁而少克制，更觉此评之精当。

徐渭亦学黄，长枪大戟，气势撼人。徐亦如祝，多纵而少敛。明末丹阳眭明永草书不多见，观其《草书太白五绝》，亦学黄也。

清人郑板桥也学黄。还有郭麐亦吴门人，亦专门学黄。盛叔清《清代画史增编》言“其行楷书宗山谷，笔力峭劲，风骨崭然”。今观其书，确乎如此。

学黄行书著名者还有清道人、胡小石、张大千等碑派大家。此派书家之作皆骨力遒劲，疏放开张。或者说该碑派书家与黄同参《瘗鹤铭》亦无不可。还有吴大澂行书亦学黄，无论大字或稿书均平正大方。

以上所举学黄诸家。大部分取法黄典型风格行书。或全盘模拟，或吸收的某些因素。相对学黄草书者较少。

二

黄为一代大家，于笔法、结字、章法经营上都有卓绝成就。篆籀气息之点画及细微变化，出人意料之空间布局（包括字内空间、字与字之衔接、字组处理、点线对比等）实至难之事。或谓黄乃形式大师、空间大师，亦非无据。后人学黄也难得其之精微与变化，无论笔法抑或空间布白。倘能取其一面或某一因素为我所用而成就自我已属不易。

当然还有许多古人学黄。亦不必一一列举。其实吴昌硕也学曾黄。吴学黄与众不同，颇觉玩味。沙孟海《吴昌硕先生的书法》谓吴昌硕“中年以后，少写真书，风格一变，楷法倾向黄山谷。看他所写《蒲作英墓志铭》，表现最突出。寻常楹联稍带正楷者，亦多用山谷结法，但不专师山谷。”沙老所论甚是。“用山谷结法，但不专师山谷”，实揭出吴昌硕高明所在。

长枪大戟式大字行书与大草是山谷典型风格作品。学黄者大抵着眼该二类作品。其实山谷还有另一类作品似不太被重视。那就是他的手札。该类作品亦变化而有奇趣，颇有可观。又因写时心态放松，故每有无意于佳之妙。其手札大抵又可分二类。一者为大字行书缩小者，一者为行草夹杂者。后者变化更多，更为生动。如《婴香帖》、《教审帖》、《致天民知命大主簿》等。

沙老指出吴昌硕取法山谷。或许吴昌硕也特别留意过山谷手札。沙老又谓吴昌硕：“晚年行草，转多藏锋，道劲凝炼，不涩不疾，亦涩亦疾，更得“锥划沙”“屋漏痕”的妙趣。当我未见先生秉笔之前，意谓行笔必迅忽，后来见到他秉笔，并不如我前时所想象，正锋运转，八面周到，势疾而意徐，笔致如精铁蟠屈，与早年所作风格迥殊。”“道劲凝炼，不涩不疾，亦涩亦疾”、“势疾而意徐，笔致如精铁蟠屈”正道出吴行书特征，吴之行书手札亦复如是。沙老特指出吴昌硕行笔并不“迅忽”。山谷书法不是正如此吗？近日观山谷手札《婴香帖》，觉最后二行字与吴手札与之颇有“神似”处。唯吴不及黄精致而茂密过之。吴或于此帖得大启发扩大之？此本人一时猜测，事实或未必如是。且吴取法也非一家。然字组之处理，字与字之衔接，吴字此法确与山谷最为接近。

沙老认为吴昌硕“行草书，纯任自然，一无做作，下笔迅疾，虽尺幅小品，便自有排山倒海之势。此法也自先生开之，先生以前似尚未见专门名家。”吴之如此成就，或就在于是其取法山谷而不专山谷也。予人不无启发。

三

前文指出，史上学黄庭坚草书者偏少。原因大概有三：一者大草脱离实用；二者大草难度大；三彼时大草学习资料稀缺。科技昌明之当代情况则不一样。当下书法资料极丰富，书法活动书法教育亦相当繁荣。前时有五届全国草书展，评选出入展作品洋洋数百件，蔚为壮观，其中大草学黄者逾半，有评者云，现在草书是山谷之天下矣。史上学山谷草书最多最猛正是当下。真可谓——“天下翕然学黄”矣。

曹宝麟于《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之《南宋前期的书法》总结道：“学黄庭坚的人书法水平一般不高，因为黄字气挟风霜，要达到这层境界是不容易的。学他的人,大都是舒头伸足的模样有些相似,而神理还是差得较远。”

确实如此，黄字难学，“神理”难得。由此，我越觉得行草点画并不“精到”的吴昌硕还真是厉害。末了，且作打油以结尾：

草圣人间半法黄，

几曾字里挟风霜。

谁知苦铁吴昌老，

下笔纷披意味长。

作者：萧海森

编辑：兰风书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