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昱衡：万圣书园与独立书店最后的体面|天涯·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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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3年10月7日，“北京万圣书园”视频号发布消息称：“感谢所有陪伴万圣走过30年的朋友，2023年10月31日，成府路59号万圣书园即将闭店，继续向东1000米……2023年12月初择吉日，成府路28号万圣书园新店开业。”

今天，成府路59号万圣书园正式闭店。《天涯》2023年增刊曾刊发青年作家单昱衡的《万圣书园与独立书店最后的体面》，讲述他在万圣书园和其他独立书店的体验，通过观察和思考，理解何为“通过阅读，获得解放”，如何在阅读中寻找并塑造新的自我。

我们全文推送《万圣书园与独立书店最后的体面》一文以飨读者，既是致敬所有的独立书店，也是祝愿所有真正热爱读书的人能够通过阅读塑造新的自我。

万圣书园与独立书店最后的体面

原载于《天涯》2023年增刊

文/单昱衡

首先我必须承认，这是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其一是我并未逛过太多书店，其二是我并非是出版行业工作者和书店经营者，我确实对书店的经营没有太多的发言权。所以，标题后打一个问号可能更为合适。

下面就从感官层面谈谈我对万圣书园的感受。

书店位于北大海淀校区的南面，在临街商铺的二楼，招牌非常不起眼。走进去后却是别有洞天，三百平方米左右的促狭空间里，除了咖啡区，几乎塞满了图书，过多的图书甚至对我造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当然，这里面有房租成本的原因，但这种迫不得已反而成了很多独立书店的特色。这与我上个月在上海游览建投书局的情形有些不同。建投书局更像是一个商铺，从一楼到四楼，洋溢着上海文化的精致与考究，图书都按类别整整齐齐地摆放。沿着螺旋楼梯向上走，可以感受到其空间设计遵循着平衡的原则，关键点在于图书虽然种类齐全，但量并不太多，甚至可以说有些书是作为陈列品而存在的。我不知道这以书店的标准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但我个人确实对这样的空间分布更加有好感，尽管这对店家来说意味着更高的成本。

而万圣书园就完全是另一种景象，图书陈列的密度惊人的高，甚至三米多挑高的上半部分都被用来作为书籍陈列的部分。在如此高密度的陈列中，书籍的分类和导览难度自然大了不少，有些陈列的墙面干脆就不作任何分类。对于有时间的客人，在这样的书海中可以享受到捕捞的乐趣，但对于游客和目标明确的读者，这无异于一场灾难。其次是人流量，可能是时间段的差异，星期天的万圣书局格外拥挤。对于个人空间有要求的读者来说，如此拥挤可能会构成一种困扰，但如果你是一个还相信阅读是一种美德的异类（在当今时代有阅读习惯的人几乎是异类了），这样的场景对你来说应该是值得欣慰的。

三义庙时的万圣

书店从来都不只是一个人们挑选、购买书籍的地方，书店是一个场域，在这个读屏的时代尤其是这样。读屏不仅意味着获取的信息碎片化，还意味着阅读行为的孤立。一个人躺在床上刷手机，相比在书店里阅读（同时还有其他人一起阅读），首先在伦理层面就带着一种堕落的意味。书店，与其他场所一样，也是一个人与人互动的地方。即使阅读被视为一种相当个人化的行为，人与人之间的连接与互动也会在相当程度上强化这种行为并赋予其更多的意义。因此，在这个层面，拥挤有着正面意义。

据我观察，万圣书园里游客和读者绝大部分是中青年人，可能大部分是北大和清华的学生。在书店的两个多小时内，我只看到一位身着海军蓝夹克、头发花白的长者，我猜想他应该是大学老师或是政府机关的干部。这与我在英国利物浦市中心的水石书店所经历的场景大为不同，印象里有相当多衣着考究的年长者在书店里保持着阅读的姿势。无独有偶，我曾经游览芝加哥的市立图书馆，其中也有相当多的中老年人跟年轻的读者混在一起。这不光让我质疑老一辈中国人的阅读素养，也让我质疑眼前年轻读者的阅读动机，好在我并未在万圣书园里看到曾经在机场书店和西西弗书店看见的摆放成功学书籍的书架。

我相信在群体中阅读与个人阅读的体验有很大的不同，对于一个并不熟练的阅读者（比如我），前者可能更有助益。我发现在平铺的书籍中，有相当多的书籍已经变得破旧，这说明了在万圣书园的促狭空间内，有过许多现场阅读行为。人们不只是来这里选购书，也在现场阅读感兴趣的书。这无异于增强了这里的场域属性。在我看来，人们因为阅读在书店里结识要比在夜店或者酒吧里更好，如果有因为阅读而触发的浪漫关系，那当然更好。就这一点而言，万圣书园无疑是一个理想的场所。

相比于诚品书店那样的“文化商业综合体”，万圣书园显然比我见识过的大多数书店更为纯粹。但即使是在这样的书店，仍然要设立一个咖啡区。这是为了迎合消费时代不得不做出的改变与适应，本身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在我的观察中，咖啡区的座位上有相当一部分的人在刷着手机，像是时代对独立书店的一种讽刺，透着些许悲凉。

通过阅读，获得解放

书店入口处的墙上贴着巨大的标语：通过阅读，获得解放。很理想化，也很讨喜。那么让我们“不解放”的是什么东西？是人类进化所残留的动物脑，还是利用这种人类弱点的注意力经济？又或者用一种古典的说法是，我们未经启蒙开化的感性与盲目？

如果按照柏拉图的比喻，未被理性之光照射的人类处于一种身居黑暗洞穴的处境，那么万圣书园就应该是这样的洞穴的反面，是追求理性与智性之光的琅嬛玉洞。但我随即又产生了一种相当悲观的想法：我们从阅读所能获取的知识、观念、外部经验以及智识操练能帮助我们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或帮助我们过上一种更加幸福的生活吗？如果不是的话，书店就只能算是一个文化菜市场或是小众爱好的一个俱乐部。这种虚无主义一定程度上是具有时代性的，因为阅读的方式和媒介在这个时代实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人们获取知识和信息的途径已经转移到了移动互联网和大数据模型上，读屏和移动端的交互方式已经颠覆了传统的阅读方式，对人类的阅读甚至是智力活动形成了一种深刻的驯化——想想吧，你在遇到问题的时候是第一时间求助谷歌还是图书馆？在这样的基础上，书本的文字性知识的重要性要大大降低了，因为几乎所有人无论是从理性上还是习惯上，都要更加依赖于手机、电脑和移动互联网这样的大脑外接器官。更不要说由科技公司的交互设计师们所精心打造的，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人上瘾的手机交互界面针对人类动物脑的弱点而巧妙进行的全面征服了。

这样的时代里，阅读的乐趣被局限于一些知识的集邮爱好者、博物学家，以及那些柏拉图提到的能从智性活动获取乐趣的哲学家型人类，此消彼长，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实践智慧或者说默会知识（这可能要包含相当一部分的人机交互的技巧与能力）正在逐渐压倒那些传统意义上的书本知识。我的一位从事人工智能与深度学习的朋友曾经在我带着一种崇拜的心情赞美他书架上的专业书籍的时候告诉我，他平时基本不看专业以外的书籍了。有趣的是这位朋友同时自称是一位“文艺复兴人”。谁知道呢？也许ChatGPT和传说中的脑机接口将重新定义一种不需要大量阅读的文艺复兴人，这将在我们有生之年成为现实，而书籍连同书店将成为一种类似于雅典神庙那样的历史遗迹。当然，我情愿相信这种悲观预测是来自美国式的实用主义理念，这种理念有些野蛮地否定阅读在带来实际好处之外的价值。

带着有几分悲凉的心情，我发现了这样的事实，阅读正在成为一种越来越小众的乐趣或需要，属于一些不得不阅读的学生或专业从业者，以及另一些可以不阅读但是能从中发现乐趣或标榜一种品味的精神贵族。

在一个功利化的资本主义世界里，阅读者比读屏者更高尚吗？好吧，首先高尚的概念在这个时代就已经摇摇欲坠了，而这在很大程度上也并非是一个价值判断的问题。正在发生的事情是，不仅书本的知识被上传到了云端的数据库和电子图书馆，人类思考的权力也正在被自愿或非自愿地移交给ChatGPT这样的大数据模型。这已经很像美国电影里所描绘的一种末世场景了，只不过不是因为核战争或者丧尸病毒。电影《艾利之书》里，丹泽尔·华盛顿饰演的盲人游侠游走在被核武器所毁灭的美国荒漠上，在这个无政府的世界里，他与各种匪徒和军阀组织战斗，而他的最终使命，竟然是把自己逐字记忆的《圣经》带到加拿大的一个知识分子城邦里的图书馆去。

电影《艾利之书》海报

过滤掉影片里的基督教元素，这已经有点像我们所处的世界了。人类沦落成为了外界数字图书馆的梦游者，一种亚人；个人放弃了思考和智力活动的权力与能力，根据人工智能的答案和指示行动，在这种由科技和人工智能宰制的总体主义暴政下，许许多多的独立书店成为了末日废土中的庇护所，由少数自主阅读、独立思考并操练智性的人类所组成的独立城邦，他们有着人类自主理性和智力活动的骄傲，守护并传承着记录人类思想的许多书籍，允许那些还残存着自主阅读思考能力的人类寻求庇护并在其中操练着这些古老的技艺。如果这么想，“通过阅读，获得解放”的标语是不是听起来很让人热血沸腾了？当然不只有这样一种思路，比较乐观且现实的想法是：人们在这家书店里通过阅读寻找并塑造新的自我，与朋友和陌生人一道，获得心灵上的自由与解放。

纸质书的衰落趋势是不可逆转的，尽管一些人仍然坚持着手捧一本书的阅读方式。当你可以通过亚马逊和免费电子图书馆获取到一切书籍时，纸质书和书店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就阅读体验来说，两者无疑是不同的，手捧一本装帧精美、设计考究的纸质书也确实是一种享受。就像在万圣书园的陈列里，我发现除了那些比较冷僻的专业学术类书籍，一般的文学类或社会文化类读物的装帧设计都十分精美，就像人类择偶大多首先是被外表吸引一样，人们被书籍所吸引的程度确实要大大仰赖于其封面的设计质量，至少我承认自己是这样。纸质书的价值，在内容之外，应该会越来越偏向以一种工艺品的形态存在。

网络梗图

在万圣书园的WiFi密码里，我发现了书店的生辰，1993年10月31日，天秤座，比我还大一个多月。跨越了三十年的岁月，与很多因为生存原因被迫关门的书店相比，万圣书园看起来仍欣欣向荣，同时保持了独立书店应有的品味和品质，这应该得益于靠近北大、清华两所顶尖学校，有着充足客源的缘故，也是因为店主的妥善经营，当然北京的文化氛围也是重要因素。对于享受逛书店的人来说，西西弗书店那种麦当劳式的经营显然是不可接受的。但大环境不好，书店必须要向市场妥协，更多情况下，现在的书店是作为景点、文化综合体甚至是商业地产的附属品而存在，而经营良好的独立书店就显得尤为可贵，它们不仅是阅读、社交的场所，在移动端娱乐和短视频的浪潮下，更像是阅读者的精神堡垒。带着一种尊敬又有些悲凉的心情，我喝完一杯美式咖啡后又点了一杯“妥协社会”，在夜色中离开了书店。

单昱衡，青年作家，现居海口。

*图片源自网络，来源见水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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