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olin Marshall
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The New Yorker
(2023年3月9日)
今年奥斯卡奖最佳影片的入围作品给人一种沮丧的熟悉感。 《壮志凌云2: 独行侠》以及《阿凡达: 水之道》是两部大制作、取悦观众的好莱坞续集片。 此外,尽管人们会赞叹于《瞬息全宇宙》的创意,但其壮伟的视觉设计和社会政治内涵却仍然是以超级英雄片的形式呈现的。
换句话说,它的任何叙事元素都不会令剧本大师罗伯特·麦基感到惊讶。 25年前,他出版了那本至今被视为「编剧圣经」的《故事: 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
《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
在那些厌恶类型片奇观、为奥斯卡而拍的电影的观众眼中,麦基已成为剧本结构的代名词,因为它们不仅被广泛采用,还具有愤世嫉俗感和操纵性。(阿奇瓦·高斯曼是对现有IP进行文学改编的较为知名的一名编剧,他的代表作有《委托人》《蝙蝠侠与罗宾》《达芬奇密码》,他也许是麦基最著名的追随者。)
当我住在洛杉矶时,任何一家咖啡馆里都坐满了心怀梦想的编剧,他们的笔记本电脑里存着终版剧本,正大声讨论「激励事件」、「转折点」和「主要的戏剧性问题」。这些都是《故事》中的章节名,麦基详细地解释了它们。
麦基如此肯定他所谓的传统设计:「永恒性和跨文化性对每一族群和文化都十分重要。」在他看来,「故事的经典结构是围绕着一个积极的主人公展开的,他与对抗力量(主要是外部)作斗争,通过连续的时间,在一个一致的、因果联系的虚构现实中,追求他或她的愿望,达到一个绝对的、不可逆转变化的封闭结局。」
与这种万能的「拱形情节」相比,麦基首先对比了「简化情节」,它「力求简单和经济,同时保留了足够多的传统设计,使影片仍能满足观众的需求。」然后是「反情节」,它「不减少经典情节,而是颠覆它,与传统形式相矛盾,甚至在嘲笑传统的形式和原则」——它有一种「奢侈和自觉的夸张」的倾向。这种对《故事》书中「奢侈和夸张」的指责听起来可能有点离谱,但麦基的第一个职业是演员:他的声明在他亲口说出时听起来更有说服力。
像上述段落这样的句子在整本《故事》中时常出现,无不透出对破坏叙事或电影惯例行为的敌意。麦基写道,「艺术电影往往展现的是被压抑的强烈情感,其中的谜团、象征主义或尚未解决的紧张气氛不断吸引着那些布尔乔亚式『咖啡馆批评家』的目光。」(正如麦基在书中多次明确指出的那样,他并不喜欢这些批评家。)麦基将偏离经典情节的做法视为一种任性的行为。「先锋派电影的存在是为了与商业和流行文化抗衡,其次它才会转而攻击自己,」他写道,「当艺术电影变得流行且赚的盆满钵满的时候,先锋电影就会占据原先古典电影的位置。」
令我好奇的是,当我读到这些句子时,我很好奇麦基自己是否会坚信这些话,或者他只是被「唯一的信仰」——编剧的热情所感染。这种近乎于狂热的情感部分要归因于麦基几十年来频繁出席在《故事》研讨班,以及他表达以直率,有时甚至是亵渎表达观点的方式。然而,尽管麦基在讲台上大声疾呼,但他并没有在他的研讨会上将自己定位为「立法者」,他在《故事》中也没有,他的介绍始终在强调「原则,而不是规则」,在输出「永恒的、普遍的形式,而不是公式。」
尽管如此,他的忠实拥趸们还是从他的作品中得出了一套戒律,旨在好莱坞获得名声。而且,当一部电影失败时,麦基会毫不犹豫地从编剧的角度解释其失败的原因。
然而,在他对拱形情节的解释中,麦基例举包括了诸如《大幻影》、《七武士》、《2001:太空漫游》和《第七封印》等无懈可击的电影。尤其是对英格玛·伯格曼,他表现出近乎虔诚的欣赏,称他为「电影界最好的导演之一,因为在我看来,他是电影界最好的编剧。」与费里尼、布努埃尔、安东尼奥尼和阿伦·雷乃等人一样,伯格曼是「杰出的欧洲电影导演」之一,他们在二战后的几十年里「挑战了好莱坞的统治地位」,但是,「随着这些大师的去世或退出影坛,过去 25 年来,欧洲电影的质量一直在缓慢下降。」
在《故事》出版25年后,戈达尔去世了,他是「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兴起到法国电影新浪潮期间出现的最后一名欧洲作者型导演」。麦基用戈达尔的《周末》来具体阐述了反情节,但对其「反传统设计的离经叛道」表示认可,因为其中有「导演主观心态的表达」。
不过,读者必须记住的是,戈达尔在《周末》之前拍出了《精疲力尽》,在他打破规则之前就已经了解了假定的规则。更令人惊讶的是《故事》对彼得·格林纳威作品的引用,麦基并没有流露出对这位导演的反对。在许多方面,彼得·格林纳威都是反麦基的,在他漫长的电影生涯中(其受欢迎程度在80年代达到了顶峰,拍摄了《绘图师的合约》和《厨师、大盗、他的太太和她的情人》等作品),他致力于将电影从纸面上的文字,甚至是从故事本身中解放出来。
「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看』过任何电影,」格林纳威在 2001 年发表于《西洋镜:全故事》杂志的一篇文章中写道。「105年来,我们看的都是插图和文字。」在几乎每一部大片中,人们都能感觉到导演「先描述文字,再给它配上画面」的意图,有时候他们也都不把文字具象化了,而是举起摄影机做出最坏的模仿。「电影不是插图文学的同谋」,很大程度上来说是因为它根本不适合文学式的叙事。根据格林纳威的说法,一部好的影片包括氛围、环境、表演、风格、情感态度、手势、突出事件、不依赖于故事的特殊视听体验。「再说了,在大多数情况下,你不会记住这个故事的。」
格林纳威和麦基都同意电影应当和文学分离(这在他们对《英国病人》的共同蔑视中得到了有趣的体现),关于这一点,麦基较为知名的是他禁止解释性旁白的禁令。「越来越多的好莱坞和欧洲最优秀导演执导的电影都沉迷于这种懒惰的做法,」
他在《故事》中写道。「他们用华丽的摄影和奢华的布景占满了银幕,然后将影像与配乐中嗡嗡作响的声音联系在一起,将电影院又变成了经典漫画书的领地。」这是对已停刊的《经典画报》的引用,该刊物将《艾凡赫》、《悲惨世界》和《白鲸记》等小说改编成卡通读本。「这对孩子们来说不错,但这不是电影。」麦基说。
在 1997 年儿童漫画书与电影相对立时——那一年好莱坞偏爱灾难和外星人而不是超级英雄——麦基就已远远领先于他的时代。就在几年前,马丁·斯科塞斯将漫威电影宇宙的电影比作主题公园,引发了社交媒体的攻击。
当他争辩说这样的作品与「试图向另一个人传达情感和心理体验」无关时,他可能是在模仿麦基的说法,对麦基来说,情感和心理绝对是讲故事的核心,因此也是电影的核心。麦基指出,传统设计是「人类思想的一面镜子」,因为我们将自己视为生活中的失败者,经常受到敌对,希望终有一天改变能够降临在我们身边。
在整本《故事》中,麦基经常引用70、80年代那些温吞而柔情的影片,例如《普通人》《唐人街》《克莱默夫妇》和《温柔的怜悯》,将它们视为编剧的杰作。这些电影并非无懈可击,尤其是因为在特定主题上不停地发挥(或者,正如麦基所看到的,是由于它们强烈的控制思想)导致的压迫感。但他们确实表现出对成人生活的真正关注,这种品质在如今的好莱坞已消失殆尽。
麦基写道:「故事不是逃避现实,而是载着我们寻找现实的工具,我们尽最大努力从当下的无政府状态中找到意义。」这句话反映了他行文的夸张倾向,也反映了他某些观察的基本正确性。真正的的艺术不是让我们远离生活,而是让我们走向生活。
即使麦基所赞赏的那种电影仍能拍出来,它也经常被迅速归入流媒体平台上的「内容」版块,与无数电视剧竞争——麦基实际上对这种形式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毫无疑问,电视是当今最有创意的写作媒介,」他早在 2012 年就说过。「它用讲故事的方式来推进,这真的很精彩和令人兴奋,而且它的篇幅比任何小说都长。」
从一开始,电视就成了电影和文学之间缺失的一环:以 HBO 的当家大剧《继承之战》为例,其中的阴谋、讽刺、复杂的叙事和绝对的篇幅曾经只能在一部史诗小说中实现。当前的电视节目中很少有像该剧的中央族长那样本质上具有小说色彩的人物,由布赖恩·考克斯饰演——他之前出演过不少令人难忘的角色,其中就包括一个滔滔不绝的麦基 。
考克斯曾在斯派克·琼斯的《改编剧本》中饰演麦基,尼古拉斯·凯奇则饰演电影编剧查理·考夫曼。银幕上高尚的考夫曼受命将《纽约客》记者苏珊·奥尔良的报道——《兰花贼》编写成剧本。《兰花贼》是苏珊·奥尔良根据佛罗里达州一位偷花贼经历写的长篇故事。在写不出剧本、无数次的质疑的绝望的情绪中,查理·考夫曼参加了麦基为期三天的《故事》研讨会。
正如麦基在接受采访时回忆的那样,考夫曼把他写进剧本是因为他「考夫曼需要有人以一种对抗的方式来代表好莱坞。」这种需求是由驱动剧本叙述的「内部冲突」(冲突是拱形情节的本质)决定的,即「如何制作一部在商业上获得成功的艺术电影」。 凯奇饰演的考夫曼提出了不同的核心问题:「那么为什么不能拍一部关于兰花的电影呢?」
虽然《改编剧本》上映于20年前,但它现在看起来像是来自于更先进文明的产物。如果今天尝试将好莱坞明星和制作成本与厚颜无耻的自反性和创造性相结合,我可以想象它只会以某种方式被压制。《改编剧本》仍然令人振奋,但并不令人鼓舞:正如影评人威尔·斯隆所暗示的那样,这部电影具有讽刺意味的第三幕下降到哈克作家(译者注:哈克作家是对作家的贬义词,他们通常在很短的期限内就可以接下撰写质量低下的文章或书籍的邀约)的比喻。
实际上,第三幕似乎是由考夫曼虚构的孪生兄弟唐纳德所写,他是麦基狂热的追随者。斯隆写道,「你实际上不能拍一部『只关于花』的电影。」但是,斯隆继续说,「人们可以不沉迷于『好莱坞的陈词滥调』,并以一种对罗伯特·麦基来说陌生的节奏,拍出美丽且抒情的电影。实际上,不少大师已经拍出了这类影片,比如小津安二郎,侯孝贤或者乔纳·梅卡斯可能会拍一部关于花的,精彩的电影。」
梅卡斯于 2019 年去世,小津已经去世将近六十年,七十多岁的侯孝贤也和格林纳威一样到了职业生涯的晚期阶段。所以,就此而言,现年 82 岁的麦基去年秋天主持了他最后一轮现场研讨会,但在《故事》之后,他仍然出了出版了《对白》和《人物》这两本书。然而电影制作仍然故步自封。
电影艺术如今已有 128 年的历史,但对于任何意识到它具有叙事之外其他可能性的人来说,正如格林纳威所说,这种可能性实际上仍然不存在。会有大师出来告诉我们如何寻找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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