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文化·大家】在秋天的风口伫立

□何华

凌晨4点从兰州出发，经昆明到文山时，夜已很深了。踏着沉沉的夜色，我们走进中华人民共和国天保出入境边防检查站警史馆。国家边界，肃穆庄严。听年轻警官讲述中国边检史，始知祖国边检之前世今生，当一枚“英雄国门”硕大的朱红印章出现在眼前时，视觉受到强力冲击：英雄国门，英雄文山。

文山有老山与者阴山，被称为“两山”。秋雨忙忙碌碌了一个晚上，把“两山”洗刷得清清爽爽，太阳升起来了，一轮浅浅的鹅黄，迎着阳光的方向望去，两山扑闪着红彤彤的脸庞，分外精神。两山山脉连绵起伏，陡峭险峻，犹如楔在祖国边境的一把把利剑，直插云霄，震慑苍穹！两山之路，道窄弯急，且长又陡。车在山中绕，人在云端飘，一路攀登，因晕车我感到肠胃七上八下似乎要颠成了一锅粥……

终于，登顶。

这就是老山，我魂牵梦绕的老山！翻山越岭走过来，我终于走近了你。

彼时，天低云密，长空雁叫霜晨月。22岁刚参加工作的我，就赶上了带有家乡“兰州”字样的部队接防老山。金戈铁马，战鼓激荡，遥望远方的老山，胸中火样的激情迸发，笔下蛇龙般的文字走起，俄顷，一份带着滚烫体温的支前慰问申请飞向团省委。申请书甫一邮出，我的心便紧张得跳了起来，随即伴随着没完没了的盼望。盼望着、盼望着，上老山慰问前方将士的愿望竟成了泡影。从此，我心里落下了一个结，去老山就成了一生的向往，老山兰凝聚起我心中最崇高最神圣的尊严。

那是1986年国庆节。距今已整整36年！36年来，老山兰一直绚烂地盛开在我的心头。

今天，终于来到了老山主峰。当亲眼看到那石缝里含笑绽放的老山兰时，我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仿佛望见一批批鼓角震天摇旗呐喊的将士们冲锋陷阵，勇往直前，他们惊天动地的拼杀声，震落了滴血的残阳……此刻，伫立于秋天的风口，抚摸界碑，我激动不已！当年的参战士兵、一个好朋友告诉我，甘肃临夏籍回族士兵小马，在激战中，不幸腹部被敌方飞来的子弹击中，肠子流出来了，鲜血喷出，小马忍着剧烈的疼痛，用手将肠子塞回去，他侧身爬着前行，他爬过的地方，印出了一条血道。同伴赶来抢救时，他睁大眼睛，给战友们低声哼起了临夏花儿，“花儿与少年”柔美的旋律，在老山上空旋绕回响，我们年轻的士兵却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渗入老山的土地。

老山兰，本乃娇艳柔媚之花，是战火砥砺了她坚韧的禀赋。她开在老山，燃在我心里。英雄文山遍地铺满英雄的故事。

文山，文化之山。气壮山河，文脉悠悠，文山多有贤士以文载史。踏上文山厚土，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个人，楚图南。楚图南，文山文冠，乃世界级大学者，治学、求真，声名远播。“但愿人间皆乐土，满头何惜尽秋霜。”作为文山儿女，楚图南为民族解放，直面淋漓的鲜血；为家乡文缘，奋笔著书立说。他对文山人文气节的涵育和对文山文化的贡献都是奠基性的，也是标志性的。楚图南虽任教于昆明，但却植根于文山文学沃土之中，正是这样级别人物的深耕厚种，再加之名人效应与提携，才孕育了今日文山文学之气象，也才有英雄的土地传播英雄事迹的土壤。

文山天保边防检查站“90后”移民警察告诉我，守好路，守好国门，是他们的天职。在那拉河畔，在262执勤卡点，2018年入列的高代龙在这儿巡逻。他的爷爷、父亲曾经也在这里戍边。虽然没有赶上爷爷那一代开荒、屯垦、戍边，也没有赶上父亲那一代直奔老山作战，但爷爷的眼神，父亲负伤的一条腿，使他懂得了戍边人的使命和责任。作为第三代戍边人，高代龙每天面对高温裹挟和蚊虫叮咬，还要穿上厚重的隔离服，汗水把皮肤浸泡得变了颜色。而他却说：“我现在巡逻面对的仅仅是严酷的自然条件，可爷爷、父辈人巡边，搭的却是命。”高代龙永远不会忘记这样的情景，巡边排雷的爷爷与父亲一起回家，走着走着，不小心踩中了雷管，父亲的右手从此丧失了往日的功能，这种痛一直扎在高代龙心里。他自己当然明白，一旦选择了中国边防警察，那就意味着选择了自己的未来。高代龙略显青涩的脸庞上那坚定的眼神告诉我们：他并没有退却，他义无反顾，他坚如磐石！

文山地处中越陆地边境段。也许一脚踩下去的一个山谷、一条溪流、一根小草，都恰好是中越两国的界线。这里的边境乡镇，有中越两国沿边居民通婚的习俗，异国姻亲间的相互走动，地理距离算不上很远，但从一国到他国走动的入境手续却不简单。在这里，常常“往前走几步”便是非法出入国境的违法行为。和平年代，边检民警管控此类事件，便成为一项主要任务。杨万乡地形复杂，又无天然屏障，小道便道众多，混杂在走亲访友人群中的边境走私活动一度很猖獗，这些违法者狡兔似的时时考验边防民警的眼力。有一天，移民警察王龙带领执勤组巡逻时，意外发现两个年轻人在12小时内竟然3次出现，职业警觉告诉他：有情况。于是，他叫来其他民警，快速部署。夜幕降临了，晚霞的余晖即将消散，王龙故意大声喊着执勤民警大摇大摆返回营区。一会儿，换衣乔装后，趁着朦胧的夜色，王龙等民警迅速潜入边境小道埋伏。凌晨4时许，情况果然出现了，357界碑附近驶来两辆可疑的汽车，王龙立即下令抓捕。嫌疑人发现民警后，弃车而逃。但狡猾的嫌疑人并没有逃远，他们用手机纠集了附近一些村民，不明真相的村民与民警形成了对峙。王龙见状迅速兵分三路，一路追捕逃犯，一路警戒私货，一路由自己带队向村民讲解政策、阐述真相。终于，抓捕了走私犯，疏散并教育了村民，一场可能引发的群体事件消除了。

文山是全国唯一以“壮族苗族”联合命名的自治州，居住在这里的汉、壮、苗、彝等20多个民族的370万人，像文山青青翠竹一样，挺拔高耸，守卫着祖国国门。

在那场战争的所有将士中，有位年龄最小的烈士，他在掩护战友时不幸牺牲，牺牲时年仅17岁。战争结束后，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战友发现了一个包裹完整的大红包，一层一层打开后，竟然是战前部队发给每个人的两盒香烟和六颗糖，我们的战士一颗糖也没舍得吃，一根烟也没舍得抽，完整地保存着。战友还发现了他写的遗书，只有短短13个字：“谢谢你来收拾我的东西，请抽烟。”看到这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哭了，哭声由小到大，由大到强，像沉重的哀乐在老山上空回响……烈士的名字叫李庆轩，17岁，是人生之花刚刚盛开的好时节！抚摸老山界碑，远眺崇山峻岭，我在寻找云朵中的那颗星，那曾经燃起我青春焰火的一颗星。1986年，我懵懂的青春被一张来自老山前线的照片点燃。那照片叫《死吻》，说的是一名女护士献上一吻，圆了战士牺牲前的爱情梦！照片中亲吻伤员的女护士叫张茹，躺在地上的伤员是赵维军。赵维军来自乡下，他没有女朋友，也没有谈过对象，他曾设想，等打完这一仗，再回老家找个好姑娘过日子。临死前，他对着张茹，真诚而羞赧地说出了一个心愿，希望张茹能够拥抱一下自己。他的眼神是那么清澈而渴望，是那么纯粹而热烈。漂亮的女护士走近赵维军，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双膝跪地，深情地抱着他，把脸紧紧地贴在血肉模糊的赵维军脸上，她神情专注、泪满腮边，她是那么虔诚，她是那么温暖，她把一个女性的温柔和爱传递给了我们年轻的战士，战士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一定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赵维军带着温暖与满足走了。他没有遗憾，他已化为天上的一颗星，这颗星，明亮耀眼，璀璨闪烁，日夜守卫着伟大祖国的门户。

我的甘肃籍老乡小马牺牲后，他殷红的鲜血浇灌的那片老山兰，是当年整个老山地区盛开得最艳丽的花朵。那年秋天，一簇簇，一岭岭，每朵老山兰都结满了思念的牵挂。壬寅年秋天，我翻山越岭从老家赶来，我看见老山兰，仿佛看见了我亲爱的老乡！小马老乡，你走后的这36年，老家脱贫了，和你当年一样大的同伴，都已住进了政府盖的房子里，家乡的土地遍开致富之花，我们的老家早已换了人间。小马老乡，以后的秋天里，每一次的老山兰盛开，我都会想起你……

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抔热土一抔魂。

这是国界，这是界碑，这是英雄的鲜血染红的土地。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雄壮的歌声在心头萦绕……

在老山，在秋天的风口，我伫立着。

作者简介：

何华，甘肃镇原人，教授，作家。中共甘肃省委讲师团成员，甘肃省高层次人才，被甘肃省委、省政府授予“甘肃省优秀专家”称号，教育部职业院校人文素质教指委专家，甘肃省哲学社会科学专家。获中华铁人文学奖、省委省政府颁发的敦煌文艺奖、两次黄河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会员，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国作家》《民族文学》《上海文学》等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600余万字，在《光明日报》《语文建设》等国家级核心期刊发表学术论文47篇。代表作有散文集《夜语心歌》《望雁行》，报告文学集《石化魂》《共和国长子》《静水流深》等10多部作品，出版职业教育理论文集《潮头观澜》，主编大学教材《基础写作》。担任央视播出的4集电视片《金城兰州》初稿总撰稿、文学顾问。其文学创作成绩被选入《中国西部新文学史》，作品被《北京日报》整版选载、《兰州晚报》连载，被《人民日报》等国家级主流媒体刊发评论给予高度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