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与散文诗
读耿林莽的诗句,粗读以为细致秀丽,再读则猛然见风骨。粗读以为介于风景与心理之间的抒情散文,再读则猛然见深沉之哲理,及诗之骨头。如《落日也辉煌》里一句“做一个怀抱落日下沉的人吧”,虽然有悲沉消颓之音,却犹闻黄钟大吕。“怀抱落日而下沉”是何等悲壮的个人景观,然而又仿佛不止是个人之悲壮,是千年人寰中人类悲剧中的每一个主人公肖像的再现,又是每一个人在黄昏到来之时,沉入大地的宿命再现。以古希腊人文哲理观之,耿林莽是一位“悲剧诗”诗人,他总是在捕捉生命深处那最具有“落日英雄”象形的悲壮时刻,如《我是一座活火山》虽然在写生命勃发的诗性之力,然而,读者从“火山”处依然可窥见那英雄主义的不顾一切燃烧殆尽终成灰烬的缩影。但是从《男子光辉》里,我们又可以看到这种“落日英雄”的本质,实际上是诗歌自身寻找其突围一刻,抬头猛然见到春花漫烂,见到光明之缪斯的另一种惊魂荡魄时刻的写真。正如《男子光辉》里,诗人同样从门外那位男子的铿锵之音里,听到了一种几乎能够定住混乱乾坤的力量,它屹立在门外,于芸芸众生中赫然突围,如大力神一般降临。这种形象在精神的抽象转换里,就如“猛然”间遇到诗神意志所化之伊甸,它是峭立的诗性自身之盛开,直如优昙花一般,见诸涅槃。更像“猛虎细嗅蔷薇”之时刻。
斯人已去,人间陡然失去光辉之时,莫如再打开其诗词,再借光一次。
——章闻哲/语言观止
耿林莽诗选
《落日也辉煌》节选
升起的必落下,这是生命的铁律,
庄子说“生之来不能却,其在不能止”,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一轮落日,做一个怀抱落日下沉的人吧”,我对自己说。
当落日的最末一线光辉从我的额间掠过,然后在唇边停泊,展开了一簇花朵的笑波。
《我是一座活火山》节选
我是一块冰吗?不,我是一座活火山。
岩浆在胸中沉然得久了,噩梦过去,冲出火山口。
枫树的叶子在生长,火的蝴蝶飞出来,汇成游泳着的冲击波。
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活力,那么多不肯凝固的喜悦。
它们全喷发出来,成为太阳的溶液,会唱歌的火
——一朵朵不分行的散文诗。
《男子光辉》节选
“谁?”“是我。”你说"是我"两个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人的自信、人的尊严、人的独立意志的闪光呼之欲出。打开门,你站立在我面前。不是野草,是乔木。凛凛然,壮士风姿。
世界很小
世界很小很小,而人,是高大的。
地球仪旋转着,在我的案头。电风扇吹干了赤道线上的汗。
电视荧光屏上,流动着南极的冰山,一汪蔚蓝的水。
海之杯是可以一饮而尽的。
万里长城和高速公路。飞去又飞回的一双双燕子,学会了七国语言。
海棠叶子似的一瓣土地,轻轻浮动着白的闪电,绿的闪电,歌声唱醒了沉睡的山脉。
世界很小很小,而人,是高大的。
窗格上镶着一角蓝天,据说那便是宇宙。金星水星海王星,太阳系外明灭着一湾银色的沙滩。
什么时候,领着孩子去拾一簇坠落的星座,送给颤动着的小手机,翻译出贝多芬藏在那里神秘的音波。
有风吹过芦苇
有风吹过芦苇。
有风,远远地吹着口哨,一步步走近。
风伸出手,轻轻抚摸,月光下的私语,银子样滚动,漂浮。
风之手,多么纯净,何等温柔。
然而,风也有愤怒的时候。
闪电划亮暗,风将整个苇岸都掀动起来,如群马之奔驰。
风的盛怒传到了每一片叶子:发梢、嘴角、手指,全身都在抖。
折断的苇秆倒伏了大片。
诗人勃莱说:“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他喜欢在芦苇丛边静坐,倾听。
当风把苇秆吹的东倒西歪,一片狼藉的时候,
他能从中获得什么样的诗的灵感呢?
蛐蛐旅行
蛐蛐爬出洞口,蹦蹦跳跳,想到处去走走。
石条、路轨、站台,一列火车就要开出。
蛐蛐钻到旅客敞着的竹篮,被提进车厢去了。
它没有买票。
车厢里燥热,无风。
它深感窒息,便叫了一声。
到处人声嘈杂,喇叭筒音乐喧腾。
它又叫了一声,从竹篮里蹦了出来。
铁皮、地板,软拖鞋来回走动,烟草,葱,气息混合交融。
找不到泥土和石块,找不到潮湿野草间的那个洞了。
它有点慌,叫一声,又叫一声。
目标暴露,列车员走了过来,打开窗,将它扔了出去。
一千三百里,车已开出去很远。
甩断一条腿的蛐蛐,残疾的流浪汉,完成了一次莫名其妙的旅行。
(幸运的是,它没有买票)
梦晚秋
我梦见,层林尽染,树上所有的叶子,一片也不缺,却都鸦雀无声,在那里索索地抖。
人是看不见的,也听不见。那是一种隐隐约约的颤。
但是我已感到了阴冷,寒意袭人。
披上一件大敝,早已掉光了纽扣,依然威风不减。
道路以目。路上行人稀少,谁也不和谁打招呼,仿佛互不相识。
没有人相濡以沫。
有一片林子,枫叶正红,成为了旅游胜地,人满为患。
我没有去。
我走我的路,我写我的诗,
忽然间想到了一句:秋天已很深了,冬天还会远吗?
佛。
佛在哪里?
日落西山,落日光退下古寺庙高高的塔尖。
木鱼和钟磬的声音都已沉静。
小和尚脱掉袈裟,庙门紧闭。
佛呢?
佛在哪里?
一道青色闪,照彻大地的黑,只一亮,随即隐去。
佛是最宁静的
存在。
(用不着虚张声势的到处去张扬)
佛,佛伸出一只初生婴儿的手。
水嫩,柔弱,纯洁而又干净。这样的手,才是佛的手,
不需要千手观音,无所不在地到处去伸手。
佛。佛是最宁静的
存在。用不着任何颜色去装饰
“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当我走开,离开人世,
佛,将一朵白色花,
放在我的墓前。然后是一滴雨。
一滴雨落下,滋润花朵。
佛,佛在哪里?
佛在每一滴雨水中坐着,
佛在每一朵白色花里坐着,端坐无言。
落 花
思想的落花,飘向无情的流水。但愿有一朵被你拣起,引发你一丝会心的笑意。
寒 梅
一剪红梅,是枯枝的微笑,
使白雪为之战栗。
陶罐里的水满了。
将要溢出时,你说:“泼!”
倾倒出的闪光,像是一道弧形的剑。
酒 神
酒神降临,
酒神降临,
是朦胧还是清醒?
诗神降临,
诗神降临,
是喜悦还是悲悯?
悲 剧
一个笼子找到了一只鸟,是喜剧。
一只鸟找到了一个笼子,便是悲剧了。
鸟 鸣
鸟在林子里的叫声,充满了生的大欢喜。
关进笼里便只有囚者的谵语了。
它的主人却连声称赞:
“好听、好听。”
鹤 飞
一鹤飞去,众鹤飞去,纷纷扬扬的白羽,
潺潺苦梦,彼岸是一个神秘的王国么?
鹤也不知,她只是茫然地飞去,飞去。
孤 独
孤独,是面对虚伪坚持着一点真,
孤独,是在浮躁中守住了一份静。
孤独,是在冷风中的自我燃焚,
孤独,是在千篇一律中保持自己的个性。
音 乐
小泽征尔说:“音乐是落日。”
辉煌的一瞬,接着,是沉沦,一丝温暖从容退却,悠悠地回旋。
不 醒
一山的鸟语唤醒了满坡的野草,
却唤不醒沉睡的石头。
沉 默
一个人的声音过于微弱,低于呻吟,何不归于隐?
沉默是智者的黄金。
蝶是美的尤物,只一闪,世界便晕眩。
用不着到处做广告去宣传。
我 思
“我思,故我在”,不思不想,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肯独立思考的人,是在,还是不在呢?
夜 行
全世界都睡着了,
你为什么还要醒着呢?
耿林莽印象(摘自:青岛广播电视台与青岛文学艺术家联合会联合制作的《访谈录》)
1939年,战争的炮火将耿林莽从城市撵到了农村。在稻谷旁,槐树下,他创作出人生第一批被发表的文章——《赤豆》《槐花树下》。文章的编辑如获至宝,甚至想请作者到杂志社工作。当然,13岁的耿林莽婉拒了这份看似玩笑一样的邀约,但谁也没想到,成年后他围着报刊杂志工作了四十多年,一直到65岁退休。
上世纪五十年代,新闻工作人才匮乏,耿林莽根据组织安排,在济南集中培训后,分配到青岛日报社做编辑工作,这也是他和青岛作家联系最紧密的时期。从农民诗人到学校作家,再到工厂笔杆子,这都是耿林莽约稿的对象。1978年《海鸥》杂志复刊,耿林莽又去那里做了编辑。其间,他到北京邀请沈从文先生写文章,后来耿林莽在《喜欢读沈从文》里详细叙述了初见这位文豪的情形:“那是1981年5月,我去北京为《海鸥》月刊约稿,拜访几位曾在青岛住过的老作家,其中便有沈老。没有人引荐,事前无约定,便贸然叩开他的门……一口湘音,细而快,许多话是听不懂的。但是他那热情,那喜悦感,那亲切如对老友的情绪深深打动了我。”
改革开放伊始,什么都是活跃的,特别是文艺的复苏给中国文坛带来了不小的震动,耿林莽就是在这个时代崛起的。1979年,作家柯蓝在青岛疗养期间,参加了青岛市文联组织召开的作者座谈会,在会上大力提倡散文诗,参会的耿林莽抱着尝试的心态开始了创作,没想到瞬间点燃了心中的灵感火山,一年就创作了20多首散文诗,受到了柯蓝的鼓励与肯定。这一年,耿林莽54岁,很多人还为他错过了黄金创作年龄而惋惜,但之后的40年证明,这只是一场波澜壮阔的开始。
如果要书写一本中国散文诗发展史,耿林莽注定是个绕不开的名字。
自1979年开始至今,耿林莽认为自己在散文诗领域做了三件事:一是散文诗创作,二是理论性文章,三是以“词话”的形式做了大量散文诗赏析。实际上耿林莽轻描淡写的“三件事”,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如今中国散文诗的面貌。我们从散文诗中认识的耿林莽,言辞温柔有力,意象轻柔美丽、细微灵巧。他敏锐地感应生活,并将其熔铸进散文诗里,读之令人回味。
散文诗是一个舶来品,它最早出现在中文舞台上是在1906年,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本散文诗集是鲁迅的《野草》。然而散文诗究竟是散文还是诗歌?或者是介于诗歌和散文的杂交文体?在这个话题上,耿林莽在写作的迷茫期过后,坚定地给出了答案——“散文诗是诗”。他曾写道,“散文诗本质上是诗,是诗的发展和延伸”。耿林莽认为,在散文因素被吸入后,要服从并服务于散文诗的诗性表达,溶入散文诗是化整为零的过程,甚至是脱胎换骨的过程。
65岁时,耿林莽退休了,他的编辑生涯从此告一段落,于是他专心投入到散文诗的创作中,用他的话来说“65岁之前是业余创作,之后三十多年是专业创作,我几乎每天不休息,每天都和上班一样。”这些年来,耿林莽一共出版了十四本散文诗,三本散文,两本文学评论,在文学创作上可谓高产。
当问起耿林莽最近的创作情况时,这个朴实温和的老人,用遗憾的口气说,“年龄大了,虽然我的思维还可以,但创作的部分正在退化,我现在主要给年轻人写评论,希望能给年轻人一些鼓励和帮助。”从《上海文学报》到《散文诗世界》,从湖南的散文诗专刊到《半岛都市报》,这些年耿林莽坚持办专栏给年轻人做文学赏析。在这个老人家里,我们看不到现代化的写作工具,例如电脑和手写板,他的每一个字符,都是用笔来记录。
耿林莽老师是中国散文诗的开创者之一,如今96岁的他依然对文字充满激情,而不可否认的是,青岛的山海对他的创作始终充满了影响。耿林莽笔名余思,1926年出生,江苏如皋人。上世纪五十年代来到青岛,1979年开始散文诗的创作,笔耕不辍40年,是散文诗的先驱者之一,被评为当代诗坛“鲁迅精神最佳继承者”。2007年,中国现代文学馆等授予耿林莽“中国散文诗终身艺术成就奖”。这是中国第一次为散文诗专门颁发的奖项,这项殊荣也印证了几十年来耿林莽对散文诗的杰出贡献。人们惊异于这个身材不高、性格内向的老人,为什么能在偌大高龄写出充满活力的散文诗篇,在文坛开一代新风?作家们把这称之为“耿林莽现象”,认为耿林莽之所以在散文诗创作中成绩斐然,正是因为他牢牢抓住了诗学理论的根本和灵魂,他的文字令人耳目一新,对读者对生活都是一种美的洗涤。时代造就了耿林莽,耿林莽也书写出时代的篇章。从自20世纪70年代末至今,40多年的岁月中,耿林莽一直沉浸于写作之中,“散文诗”这三个字,不仅是他文学创作的主课,同样也成为他生活的主题。
耿林莽也特别关注年轻一代散文诗人的成长,有很多文坛后辈向他请教创作上的问题,于是他就把自己对散文诗的理解写成理论文章,把和青年作家的谈话编辑成文,年轻人每有佳作,他都热忱点评推介。在青岛、山东以至全国,他帮助了一大批散文诗新人。
耿林莽生平简介:笔名余思。1926年生,原籍江苏如皋市,后定居青岛。1939年开始发表作品。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散文诗的开创者与先驱者之一。从1980年起即以散文诗写作和研究为主,兼及散文随笔和文学评论。已出版散文诗集《醒来的鱼》《五月的丁香》《飞鸟的高度》《草鞋抒情》《望梅》《落日也辉煌》《耿林莽散文诗精品选》等14部,散文集《人间有青鸟》等3部,及文学评论集《流淌的声音》等其他著作。2007年纪念中国散文诗90周年活动中,被授予“中国散文诗终身艺术成就奖”,2009年获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从事文学创作60周年荣誉证书及纪念章。2015年获《星星》诗刊主办的“首届鲁迅散文诗奖”。先生于2023年1月5日逝世,享年9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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