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一位长辈过世了,我却没有丝毫悲戚之色。
我不经常回去,彼此相见甚少,关系疏远是一方面,关键是在我印象里有一个画面,记忆深刻。
尤其随着岁月沉淀,见识增长,我愈加觉得那是一种罪恶。
当时我年少无知,对贫穷没什么概念,村里的生活大多如此。我们的村子偏僻闭塞,有太多男丁寻不着老婆而沦为光棍汉。
有精明人就逗光棍汉说,过来给我帮忙干活吧,回头我给你说个媳妇儿。可以说,得到风声的光棍汉们蜂拥而上,宁愿把自己的庄稼晾着也要去帮忙。
这种事层出不穷,数不胜数,至今想来,尚觉悲凉。
各村光棍汉日渐增多,就给人贩子提供了庞大的市场,拐卖妇女和换亲的悲剧接连发生。
一旦人贩子带着人来,各村光棍汉就会请本家有头有脸的人去评断和协商。因为价格昂贵,还出现一人多卖或者几人合买的悲剧。
我们这边的人贩子,大多都是来自贵州。
基本都是些中年妇女,带着人落脚于某村某家,自己不出面,由当地人帮着在各村寻找买家。
现在想来,她们应该属于团伙配合作案,有上线和下线之分。
人贩子带来的女人形形色色,大多是来自乡下农村。相貌普通,身体矮小,皮肤黝黑,说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方言。
当然也有面容姣好的,离婚的,还有一些是有丈夫孩子的。
这些人里面,有因为贫穷被忽悠过来的,但大多都是以打工的名义被骗过来的。
被人贩子骗来的妇女,偶尔也会有女大学生。她们最初会反抗,寻死觅活,但羊入虎口,遭受毒打和虐待是难以避免的。
邻村就有庞大的拐卖妇女的犯罪团伙,纵横几个省,其村北有废弃砖窑,深夜经常可以听见女人撕心裂肺的求救声和哀求声。
深感欣慰的是,这个团伙的几位骨干俱被正法。
当记者去邻村采访的时候,竟然得到的不是对罪恶的谴责和痛恨,反而是村民对犯罪分子的赞美,以及惋惜。悲乎!
人贩子对每个妇女的价格都有不同的判定,基本上是六百元起步,鲜有超过三千元的,毕竟那个时代的万元户就是村中翘楚。
光棍汉就是因为贫穷或者身体残疾的原因讨不到老婆,如果价格过高终是白搭。不过人贩子会视具体情况而定,待价而沽,坐地起价,也属正常。
对于饥不择食的光棍汉来说,女方长相如何,有没有结婚和孩子并不重要。一旦谈好价格就不惜砸锅卖铁东拼西凑,或者厚着脸面向亲戚和本家借钱。
当时风气如此,愚昧如此,令人痛心疾首。
光棍汉把女人买到家里,鲜有明媒正娶者。
原因有二,一是光棍汉付完款,就是家徒四壁,没有资金办喜事,哪怕是终身大事;
二是,要防备女人逃跑,人贩子只管卖给你,能不能留下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
我见过办结婚仪式的,那是女人哭过几天后,被男方的各路亲戚和长辈轮流上阵说服的。
大家要让她觉得,这里尽管贫穷但土地肥沃,至少有吃有喝比自己家乡还好。
于是她就决定留下来生活,日后还带着丈夫孩子去娘家走亲戚。
不过这种情况比较少,偷跑的和救走的为多数。
被拐卖过来的妇女,我见过不下数十个。作为小孩子好奇心大,又总在村里玩耍,对于村子里的风吹草动一清二楚。
基本每家买来的女人,我们都会去看。她们大多都是被锁在屋里,我们进不去,就扒着窗台看。
至于一些人家,看见孩子进来,就把我们撵走的也有。
被拐骗的妇女当中,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长辈和另一位光棍汉牛卫程合买的妇女。
其实还不能称呼其为妇女,因为她只有十九岁,是女大学生,还是某省官员的女儿。
我清晰记得,两人是千辛万苦凑了一千六百元钱共同买的。
当时的大人们讨论此事时并不忌讳孩子们听到,我记性好,所以对司空见惯的事还有深刻记忆。
第一次见到她,是一个午后。我们五六个人用弹弓打鸟玩,有人提起她,说很漂亮,我们就纷纷同意去看稀罕。
当时刚下过雨,道路泥泞,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了。
长辈家没有院墙,除了三间破旧的堂屋,就是在院子的东南角搭了个草棚,棚下面是用砖砌的烧饭炒菜的地锅。
院子里杂草丛生,捡的柴火散乱地堆在地上。
领头的玩伴是村长的孩子,他毫无顾忌先推门进去,之后我们鱼贯而入,我走在后面。
房屋比院子地面低,阴暗潮湿,里面空落落的,没什么摆设,仅有几样简陋家具。
所谓家具,就是找木工打造的桌子凳子和柜子,样式陈旧,但结实耐用。农村家具多是如此,每家每户都在村边地头种有树木,用途除了卖掉,就是做家具。
屋里,他们三个人坐在床上,女的就坐在两人中间,旁边的桌子上有台破旧的大收音机,里面播放着评书《三国演义》。
他们三个人看见我们进来竟然都没吱声,许是这几天看热闹的人太多了,他们疲于应付,或者是听评书入了迷。
我仔细盯了一眼那女的,她就是村子里说的城市妞。学生头,皮肤很白,容貌秀丽,面无表情,她冷漠的瞥我们一眼,就扭头过去,无视我们的存在。
当时我没去过市里,连县城也没去过,觉得她和村里女人不同,更漂亮和高贵。
至今我还能回忆起来她的样子,那是我当时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据说最初,她性格暴烈,挨了不少打,这在当时再正常不过。
两个光棍汉其貌不扬,长辈有些邋遢,整日胡子拉碴的,至于光棍汉牛卫程,简直猥琐。
想想也能理解,两个光棍汉,都是三十大几的人,十九岁的她怎么会甘心屈从呢?何况一女配二夫,本就是荒唐至极。
当时属于夏秋之交,草木葱茏,玉米棵高耸,为了避免她逃跑,两人把她看得很紧。
如何看得紧?怎么说呢,平常就是不让她穿鞋,不让她有一分钱,同时,不让有机会她写信。
但百密一疏,一个夜晚她趁着上厕所的机会还是逃跑了,迅疾就消失在茫茫夜幕里。
两人发现不妙,立马拿起手电筒边追边喊,当时好多人都是吃过晚饭在门口闲聊。本家听到喊声就迅速组织起来,分工协作。
先派人堵住村口,然后让人守在玉米地旁,绿油油的青纱帐,人钻进去,就不容易找着了。
折腾了两个小时,众人都不见她的踪影。在大家都失望的时候,阴差阳错,她是被小孩发现的。
她没有逃往村口,而是就躲在邻居家烟囱后面的草丛里。估计她是想等到后半夜,在别人都以为她逃往远处的时候再出来。
大人把孩子们都撵走了,我没有跑远,而是躲在远处偷看。
她是被拽着头发拖进院子的,二十多个参与寻找的人都在院子里。许多手电光散乱地晃来晃去。人声沸腾,许多都是叫骂声。
长辈把那个女的直接用麻绳吊在树上,然后扒光她的衣服。牛卫程用柳条边抽打边骂。她凄厉的叫声和哭声传得很远。
之后,她平息了一段时间,不吵不闹,凡事都顺从起来。在大家都以为她死心塌地安心在这过日子的时候,有一天,她的家人和县公安局的人突然出现在村子里。
原来是她悄无声息地给家里写了书信。她的这封信,究竟是怎么寄出去的,一直是个迷。
亲人劫后重逢,大哭一场,尤其她的母亲,哭得泪人一般。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却被一群人堵在了院子里。
两个光棍汉说得明白,她是用高价钱买来的,不能就这样让她一走了之,人财两空。要想把人带走必须拿出一千六百元。
村长是我的堂叔,他出面交涉。公安局的人偏向着这边,也在帮着劝说。最终她的父亲拿出钱后,把她接走了。
一晃多年过去了,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儿时的记忆,并没有随着岁月流逝逐渐淡薄,消失。那个女孩被吊起来抽打的画面,还是会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
想来,当初的那个女孩,现在应该已经五十多岁了,估计早已是儿孙满堂,不知道她是否忘记这段辛酸的经历。
长辈和牛卫程,现在都已作古。他们两个至死都是光棍。他们赤条条来到人间,又是赤条条离开。没有子嗣,坟前烧纸的人都没有。
往事已矣,那些最终选择留下来的女人,已经被生活打磨地忘记了过往,习惯了这里的山山水水。有人问起挨打经历,她们就会不好意思笑了,还觉得后悔,要知道不能改变,何必受那番罪。
我想,那些被解救出去的女人,这些不堪回首的经历,将会是她们内心里永远磨灭不了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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