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望：向氏珍藏龙舒本《王文公文集》新考

王安石（1021-1086年），抚州临川（今江西省东乡县）人。字介甫，号半山，谥号文，人称王文公、王荆公、临川先生。北宋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改革家。

王安石是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进士。历任淮南节度判官厅公事、舒州（今安徽潜山）通判、常州知府、江南东路刑狱公事等地方官。嘉佑三年（1058年）上万言书提出变法主张，试图改变北宋"积贫积弱"的局面，推行富国强兵的政策。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任参知正事，次年任宰相，开始推行变法。因为保守派的杯葛与反对，熙宁七年（1074年）辞宰相职务；次年再拜相，两年后再辞。归隐江宁（今南京），封舒国公。1085年宋神宗驾崩，次年，66岁的王安石郁郁而终，变法以失败告终。

王安石不但是敢为天下先的政治家，而且是著名的唐宋八大家之一，文章冠绝天下，其文集的编纂与刊印工作，成为北宋末年以来的浩大工程。政和年间，薛昂与王安石长孙王棣曾奉诏编纂其文集，可惜连年战乱，资料散佚不传，当年是否曾经刊印也不得而知。

南宋初年，闽、浙间曾经流行一个版本的王安石文集，出处不详，人称“闽浙本”。

南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年），抚州知府詹大和在上述“闽浙旧本”基础上，编纂并刊印王安石文集一百卷，请黄次山作序，名曰《临川先生文集》，此为“临川本”。

“临川本”之后，曾有“龙舒本”《王文公文集》刊印。

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 ），王安石曾孙王珏根据从薛昂家所得王安石遗文、王安石亲笔刻石等资料，在杭州刊刻《临川先生文集》一百卷，业界称之为“杭州本”。

以上诸种资料，目前在世界各大公私收藏机构中仅见“临川本”的明代复刻本，“杭州本”的宋刻元明递修本及“龙舒本”宋刻残卷。

詹大和“临川本”宋刻本不复见到，目前仅见明嘉靖二十五年及三十九年刻本100卷；王珏“杭州本”仅存部分宋刻书页，其余皆为元代和明代修补重刻后的资料；“龙舒本”目前仅见残卷两部及民间散佚的三卷，其中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残书一部，计70卷，上海博物馆藏残书一部，计72卷，民间藏残书3卷。

以上三种存世版本王安石文集，最宝贵的当属“龙舒本”。其他两个版本所存一为明代刻本，一为宋元明合订版，只有“龙舒本”为宋代原刻本，该卷虽然不全，却虽残犹荣。

国内所见“龙舒本”《王文公文集》系用南宋初期舒州州衙旧牍的背面印制，其书籍背面为南宋人的书简和公牍，故此版本不但具有宋代版本书的功能，成为研究王安石的宝贵资料，而且是研究宋人书法、宋代官僚体制及某些经济现象的重要载体。

本文研究的对象是向氏珍藏龙舒本《王文公文集》。

综述

2020年，三本向氏珍藏龙舒本《王文公文集》残卷一度出现于坊间，众多专家学者围绕文集进行了认真的研讨，其大体结论如下：

1、“龙舒本”《王文公文集》的刻印时间介于詹大和“临川本”（绍兴十年，即1140年）与王珏“杭州本”（绍兴二十一年，即1151年）之间。其依据为，王安石曾孙王珏跋《临川先生文集》中“比年龙舒版行，尚循旧本”一语。

2、“龙舒本”《王文公文集》共100卷，南宋以后直至清末杳无音讯，迄今无翻刻。

3、宣统年间官员刘启瑞在清点清宫内阁大库时发现了“龙舒本”《王文公文集》运出76卷，藏于食旧德斋。

4、同一时期，日本图书寮藏有“龙舒本”《王文公文集》70卷（第一至第七十卷）。

5、经民国著名藏书家傅增湘先生研究，日本图书寮所缺后三十卷《王文公文集》在刘启瑞食旧德斋藏书中均可找到。心怀合璧之思，傅增湘先生一度与刘启瑞洽购，未果，但经刘同意，以玻璃片印刷存留了完整的原始资料。

6、1931年前后，傅增湘先生多次致信商务印书馆董事长张元济先生商讨食旧德斋藏本与日本图书寮藏本合印出版之事。但不久刘将藏品卖于南通、南浔等地藏家，出版事宜搁浅，此书直至傅增湘先生去世十多年后的1962年才由中华书局影印出版。

7、1960年后，食旧德斋藏“龙舒本”《王文公文集》现于香港，爱国文物鉴藏家王南屏受国家文博机构委托，将其买下，其家人于1985年将72卷残本有条件捐赠上海博物馆，其余四卷不知所终。

8、2020年，民间忽现三卷向氏珍藏龙舒版《王文公文集》残本，分别为卷十七、卷十九、卷二十，与上博藏72卷残本为同一制式，同一版本，正好可以补足上博所缺数卷，其或为食旧德斋藏本所遗失四卷之三。

9、此三卷残本书背后有宋人书简及公牍52页，其作者分别为向汮、周彦、权安节、吴巘、汪舜举、钟世明、张临、尹机、雷豫等九位南宋初年官员。

10、三卷残书背面皆有“向氏珍藏”长方形楷书藏印，结合向汮曾于1162年任职舒州的记载及纸背有向汮本人书简的事实，可以推断，该批旧牍由向汮家族收藏并刊印龙舒本《王文公文集》。上海博物馆所藏72卷与此三卷情况相同。

笔者写作本文的目的，不是要完全推翻上述结论，而意在查漏补缺，解决因专家们前期考证不详细而遗留的问题。

一、 最先编辑制作刊印龙舒本《王文公文集》的人

论证这个问题，要以王珏“比年龙舒版行，尚循旧制”一语作为突破口，既然王珏在1151年编辑刊印“杭州本”《临川先生集》时已经参考了“龙舒本”《王文公文集》，那么我们可以确定“龙舒本”的最早刊印时间一定在1151年之前，而资料显示向汮任职舒州的时间为1162年之后，这如何解释呢？

只有一种可能性。即，向汮以前的舒州官员早已将文集的版式和内容制作完毕，甚至完成了首批《王文公文集》的刊印；在向汮到舒州任职期间，看见封存于公库的“龙舒本”《王文公文集》模板，触动了思古的神经，有了重新印制王安石文集的意向，数年后，向汮或其家人用个人书简及舒州公库的公牍印制了《王文公文集》。

关于此点，傅增湘先生在《藏园群书经眼录》中指出，“此集用纸均为向汮或其子士裴辈利用舒州公库旧牍的背面印刷，各页均钤有'向氏珍藏'楷书朱文长方印章”。据此可知，傅先生也认为该书不是向汮任职舒州期间所刊印，极有可能向汮的儿子也参与了此项操作。

总之，王珏在“比年龙舒版行，尚循旧制”一语中所指的龙舒版《王文公文集》绝对不是向汮所刻。

二、向汮家族用舒州旧牍印制王安石文集的原因

解决这个问题，需要考虑三个层面。

其一，政治上的需要。

南宋初年，随着岳飞抗金失败，赵氏王朝内忧外患加剧，呼唤变革、富国强兵、驱除外敌、收复失地的呼声日隆，变法失败的王安石成为人们怀念的对象。

其二，向汮家族与王安石的关系。

向汮家族是两宋期间的名门望族、皇亲国戚，其五世祖向敏中在宋真宗一朝两度拜相，宋神宗皇后向氏更是向汮祖父向宗旦的同族姊妹。用今天的话说，向皇后是向汮的同族姑奶奶。而王安石正是得到了宋神宗的支持才实行变法的。这是向汮亲近王安石的第一个原因。

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则是他的外公曾布。曾布是曾巩的弟弟，也是王安石变法的死忠支持者，后因支持向太后扶持赵佶继位而被封为右丞相，但因在与蔡京的争斗中失利而客死他乡。王安石是向汮外公曾布最好的政治盟友，向汮纪念王安石，就是纪念其外公曾布。

其三，向汮和王安石与舒州的关系。

1051年，31岁的王安石任职舒州通判，一百多年后的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向汮以“右朝奉大夫权知舒州军州主管学事兼管内劝农营田事”。作为舒州重要官员及后学晚辈，向汮睹物思人，浮想联翩，对先辈崇敬有加，是符合常理的。舒州，作为王安石与向汮二人穿越时空的连接地，具有特别的意义。这也就解释了向汮特意用舒州公库旧牍印制王安石文集的深意。

三、存世向氏珍藏“龙舒本”《王文公文集》的刊印时间及刊印人

既然向氏所藏“龙舒本”《王文公文集》所用纸张为舒州公库所藏书简及公牍，我们可以由此推断，该书不可能在向汮任职舒州期间（1162年-1164年）刊印，拿正在使用的或者刚刚使用过的公牍印书，这显然有违官制。向氏刊印《王文公文集》极可能是向汮离任数载甚至十数载之后的事情。

那么，“龙舒本”《王文公文集》到底是向汮生前刊印还是其卒后刊印的呢？要弄清这个问题，需考证向汮的生卒年。

由于资料缺失，向敏中后人的生卒年代大多不详，笔者目前已经掌握的信息大致如下：

向敏中生于949年，卒于1020年，向汮五世祖。

神宗皇后向氏生于1046年，卒于1101年，向汮祖父向宗旦的同族姊妹。

向汮祖父向宗旦，生卒年不详；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以都员外郎权广东转运副使；元丰六年（1083年）权京西路转运使。

向汮祖父向宗旦生卒信息的缺失，给向汮父亲向子莘的年龄考证带来了困难，我们只好从向子莘岳父曾布入手研究。

曾布，生于1036年，卒于1107年，向汮外祖父。

南宋李焘编写的《续资治通鉴长编》中，有一段君臣问答。上问：宰执亲戚为谁？布曰：向子莘是臣婿，李夔是黄履甥，章延是惇（章惇）侄。

依据史实推断，以上对话应该发生在宋哲宗（1094年-1100年亲政）与曾布之间。查黄履（1130年-1101年）履历，绍圣四年（1097年）任尚书中丞，进入内阁，由此推断，此对话发生在1097年-1100年期间。根据曾布“向子莘是臣婿”的回答，可知其时向子莘已经婚配、出仕，并为宋哲宗所识，否则，如果其既未成年，又未出仕，曾布则无法以这种口气介绍。就是说在1100年时，向子莘已经做了朝廷命官。根据宋代官员体制，读书人科举取士多在20-30岁间（向敏中32岁，王安石22岁，黄履27岁、章惇23岁，蔡京24岁，陆游29岁），故向子莘此时应该在30岁左右，以此推算，其大约生于1070年。按照这个年龄计算，其与岳父曾布相差34岁，完全符合逻辑。

如果向子莘生于1070年前后，而向汮作为其幼子，与其父亲的年龄差别一般不超过40岁，则向汮应该生于1110年左右。

以此推论，向汮1162年任职舒州时大约53岁。从“右朝奉大夫权知舒州军州主管学事兼管内劝农营田事”这一职务看，向汮在舒州的权力很大，不但主管地方军事和州内民政事务，还负责教育、农业、甚至商业。如此重要的位置，普通官员不经过二十年的官场历练是无法获取的，所以在任职舒州以前，向汮已经有了许多年的从政经历，此年龄应该符合实际情况。

综上，向汮的生年大约于徽宗大观年间（1107年-1110年）。

向汮的卒年并无详细记录，根据其“乾道八年（1172年）以右朝议大夫执徽猷阁主管台州崇道观”的记录，可知其约63岁时，仍然在世，但根据这个职务的安排看，其已经到了晚年，担任主管文化和宗教的虚职。

笔者做过一个统计，南北宋间官员和读书人的寿命多在65-70岁之间（王安石66岁，司马光68岁，曾巩65岁，朱熹71岁，范成大68岁，辛弃疾68岁，陆游86岁）。

再结合其家族基因，向汮五世祖向敏中72岁卒，其叔祖父、向太后的两个兄弟向宗回和向宗良分别卒于62岁和66岁，其外祖父曾布72岁卒，若取以上四位前辈平均寿命68岁，则向汮卒年约为1177年。

下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是，向汮有生之年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印制《王文公文集》。

据前文，向汮自1162年起任职舒州三年，1172年“以右朝议大夫执徽子猷阁主管台州崇道观”，这些都是有确切记录的史实，如果其约卒于1177年的推断成立，则其在离开舒州后有十三年的时间重印王安石文集。笔者以为，即使如傅增湘先生所言，有其子士裴参入，其子也只是起到协助作用，主导者应该还是向汮本人。

退一步讲，即使向汮的生命发生了意外，只活到了有确切纪年的1172年（63岁），其在离任舒州后，也有近八年的时间去印制“龙舒本”《王文公文集》。

反之，如果天假向汮长年，其寿命与陆游相媲美，享86岁高寿，则其卒年应在1195年前。

至此，向汮印制王安石文集的动机、起因、手段、可行性基本考证清楚了。向氏刊印“龙舒本”《王文公文集》的时间下限约为1172年-1195年。

四、“向氏珍藏”印的钤盖情况

向氏旧藏龙舒本《王文公文集》背面多为向汮等南宋人的书简和公牍，其中有官员之间迎来送往的记载，也有关于地方经济的一些记录。与这些尺牍共存的还有一方向汮家族的长方形收藏印，刻楷书“向氏珍藏”四字，印泥则为宋代蜜印，其色泽介于红色与橘黄之间，个别页钤印已不易辨识。

向汮等时人写信往往从纸张的中间开始向左延续，纸张的右部为空白，故向氏家人在钤盖“向氏珍藏”一印时，多钤盖于无墨迹部分的边侧。这样，就避免了破坏原有旧牍，保护了墨迹。

向汮书法（取自民间残本卷十七页二）

笔者认为，该印的钤盖时间应该为龙舒版《王文公文集》印成之后。原因如下：

其一，向氏家族是有名的收藏之家，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就曾经向汮的叔祖父向宗回收藏，《褚遂良摹兰亭序》则曾为向汮族叔向子固所有，“向氏珍藏”一印自当钤盖于具有很高文化价值的物品之上。百卷龙舒本《王文公文集》的重印不但是向氏家族的大事，也是南宋文化史上的大事，藏而珍之，与有荣焉。故其家人几乎在每一页书的背面都钤盖了“向氏珍藏”印。

其二，民间藏龙舒本《王文公文集》卷十七中出现了一页背面没有宋人手迹的书稿，但同样钤有“向氏珍藏”一印，这更加说明该印的确是为收藏《王文公文集》而钤盖。

综上，“向氏珍藏”印的钤盖，既体现了向氏族人对自家所印龙舒本《王文公文集》的珍视程度，也进一步佐证了存世龙舒本《王文公文集》为南宋版本无疑。

五、向氏珍藏龙舒本《王文公文集》的版式、字体、纸质

傅增湘先生是最先对向氏珍藏龙舒本《王文公文集》进行系统研究的近代学者，其在《藏园群书经眼录》中对此版本有过这样的记录：王文公集一百卷，存七十六卷又目录两卷，著录云，宋刊本，十行十七字，白口，左右双栏，版心上记数，下记刊工姓名。此书字体朴厚浑劲，纸细洁坚韧，厚如梵荚，每页钤“向氏珍藏”朱文藏印（楷书）。

以上著录，既是对向氏珍藏龙舒本《王文公文集》的完整描述，也是我们甄别上海博物馆藏72卷残本与民间藏三卷《王文公文集》的依据。

笔者有幸两次过眼民间所藏三卷《王文公文集》，最近一次更是近在咫尺，心目相连。

此三卷《王文公文集》的实际状况确如傅先生所言，不差毫厘，具体细节对比见下图：

综上所述，民间藏三卷《王文公文集》与傅增湘先生当年所见食旧德斋藏本的基本特征完全一致，为食旧德斋所遗失四卷之三无疑。

六、向汮，湮没在历史烟云中的书法大家

在民间所藏三本残卷的几十通宋人书简中，最令笔者心动的无疑是向汮的书法。在北宋末年尚意书风中成长起来的向汮，其书法却几乎全部从唐人中来，这是难能可贵的。

其楷书用笔法度森严；其笔力力透纸背；其字体宽博宏大；其布局匀称疏朗，由此可知其借鉴了唐楷诸家及五代杨凝式。

如果一定要求笔者为向汮找出一两位宋代的师学对象，那一定是欧阳修和林和靖了。向汮书法兼取了欧阳修书法的宽博、遒美与林和靖书法的秀美、雅逸，坚实当中透出一股儒雅之气。

细细品味向汮书法，还发现其与位列宋代六大书法家之一的张即之有一些共性，诸如布局疏朗、字体匀称、始终如一等气质。想来张即之比向汮晚出生七八十年，其直接取法向汮的可能性并不大，只能说二者的审美趋向高度一致，都取法唐人吧。

在笔者看来，向汮于传统书法的用功之深，即使与其前辈、大文豪曾巩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向汮，这位几乎被历史的烟云湮没的书法大家，正在被重新发现。

参考资料：

1、顾亭龙《宋人佚简序》

2、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

3、中华书局《王文公文集》

4、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

5、朱绍良《宋龙舒本王文公文集及宋人信札册解析》

6、永乐文化《王文公文集研讨会综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