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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绝唱》:董小宛与冒辟疆的爱情故事 作者: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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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与小宛见面的情景,反复起伏在梦中。她凭栏望我,中间隔着一道潺潺小溪,溪水欢快,溅在青石之上,竟然发出丝弦裂帛之声,让我的心有种莫名的锥痛。她那时,薄醉未消,在母亲的搀扶下从花园小径移步曲栏来见我。此时,正是初夏,我却见到了春日。那一日的小宛,“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因为酒精的作用,她娇媚含情,却意懒不语。我怔怔地望着她,疑似自己见到了洛神。小宛的母亲想让我们说些什么,我制止了她,只是呆呆怔怔地望着小宛,懵懵懂懂中却有一种通体透明的舒坦。从那时起,我的心中不知不觉种上了一朵忧伤的梅花,而我在当时浑然不知。

那年,小宛十六岁,在苏州半塘。

此时是大明一统的最后一朝。崇祯末年,国内烽烟四起,民不聊生,盗贼横行。满清的铁甲军,觊觎大明江山久矣,跟大明的部队进行着一场又一场的鏖战,起先还是拉锯,各有胜负,你进我退,然后便是摧城拔寨,大明的军队溃不成军。而在大明军队抵御满清铁甲的同时,因饥馑、大旱、蝗灾、瘟疫等等天灾人祸,民怨沸腾揭竿而起的各路义军,多如过江之鲫,他们成了压垮了大明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几年之后,那个在北京煤山歪脖树上自缢的崇祯帝,仰望黑云压顶的紫禁城的天空,泪水划过眼帘,只剩下历史的一声叹息罢了。

但江南尚好,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我在金陵应试,父亲一直希望我能博取功名,封妻荫子,以耀家族。可我对那些八股文深恶痛绝。总觉得天下文章就该自我,像鸟儿一样冲出樊笼,才能恣意汪洋、浩瀚博大。所以,屡试不中,渐起灰落之心。索性不再管它,每日流连忘返于秦淮河,在桨声灯影之间,纸醉金迷,以麻痹自我。

这是自古以来,天下文人所有的通病,要么你攀附权贵,像个哈巴狗一样诺诺于那些不男不女却掌握天下大权的阉党之流。大明一朝,阉党之祸多了。整个阉党之祸,让大明大伤元气,如同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终于将大明王朝推向了末路之途。虽然崇祯皇帝诛杀阉党,励精图治,急切切想恢复大明的荣光,但无奈他刚愎自用,猜忌多疑,诛杀武将,以袁崇焕最惨,造成君臣离心,人人自保。

我心有热血,但热血早凉。每日我倚翠偎红,狎昵浪笑,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每次醉酒之后,必是一场大哭,哭声凛冽,如啸西风。那些亲近我的香艳女子纷纷远遁,我边哭边挥袖自舞,寒月之下,我在船头摇摇晃晃,以手指为剑,心思恍然,“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我哽咽着吟诵着稼轩先生的诗词,却不知所措。看江水清清,载不动许多愁。

有一陈姓女子,其淡雅而有神韵,盈盈冉冉,她背对我,怀抱琵琶,手指拨动,伴随着我的吟诵,转轴拨弦,那声音嘈嘈切切,又辗转突兀,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她云鬓巍峨,露出细润柔滑的玉颈,宛如孤鸾缥缈于烟雾之中。一曲终罢,她的眼睛莹莹灿灿,蓄满了泪水。

那时辰已是漏下四鼓,江面安寂。忽然间风雨大作,船在江中摇摇晃晃。接她回岸的小船已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挽留她。她却坚持移船回岸。

临行前,我扯住她的衣服与她约定再次相见的时间。她说,她姓陈,名圆圆。我们约八月相见,在苏州虎丘的桂花丛中。

一别数月。父亲深陷前线,同张献忠部作战。张献忠部,又称大顺军,杀人如麻,让人心惊胆颤。我记挂父亲的安危,忧心忡忡,先从杭州接母亲回南通,一路行船,途径苏州,想起与圆圆的桂花之约。却早几日探得到,圆圆已经被国戚权贵掳去,恐不能见了。我悲愤交加,对老友喟然长叹,佳人难再见。

没想到老友拍掌拂笑,说被劫走的那位是假冒的,真的圆圆藏于附近,我领你去。再见圆圆,如旷谷幽兰,芳香四溢。我俩执手相望,感慨命运多舛,泪水涟涟,内心里对彼此又多了一份珍惜。圆圆与我在明月桂影之下,许下芳草之约。我那时内心有羁绊,父亲生死未卜,我挈妇将雏,四处流离,一路辗转回老家,希冀待安定下来,再接圆圆归家。圆圆说,勿相忘,其声哽咽。我提笔写《赠畹芬八绝句》,赠与圆圆。其中有句“清微妙气轻嘘吸,谷里幽兰许独知。”

是的,我今夜徜徉地怀念起圆圆,是因为小宛也离我而去。圆圆在小宛之前,我们互许芳心。但那时的我,轻浮、懦弱、患得患失,一方面迷恋青楼,耽于美色而不能自拔,另一方面又心存忐忑,逢场作戏。我对圆圆的许诺,也只是空诺。我所谓的希冀安定,只是借口。即使身逢乱世,命若浮萍,但若真心相爱,我仍可以接圆圆走啊。

与圆圆践往日之约,是两年之后的春日。那时我稍有安定,虽然科考仍不如意,但也不在意许多。我走了许多门路,父亲那边有消息说终可以从前线脱身,不再让我牵肠挂肚,但看一路的颠沛流离,官匪相杀,内心仍生感慨,于是愈发思念圆圆。而圆圆去年冬日也多次捎信于我,让我迎娶她。船过苏州,我登岸去寻圆圆,却如晴天霹雳将我炸懵,圆圆已于十日前被国戚权贵掳走,陷于京城。

其后的故事,我不再赘述。吴伟业后来在《圆圆曲》中所言“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好像大明的江山败在圆圆之手,圆圆成了古代褒姒、妲己或者杨贵妃之类的红颜祸水。我与吴是好友,我瞠目于他。我说,你把灭国的因推到一个女人身上?那我们这些男人在做什么?崇祯年间,天下男人早就已经死绝了!我们这些活着的男人,气节还不如女人!说完,我拂袖而去!内心愤懑难平,更是因为我所尊重的恩人钱谦益公,同样让我大跌眼镜,作为南明尚书,国破山河之际,秦淮八艳之首柳如是要与他投江殉国,他竟然说“水太冷,不能下”。而柳如是奋身欲沉江中,他给硬拖住,说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的鬼话。

那夜我和老友夜游虎丘。重游旧地,谷里的梅花开了,寒香逼人。空中有流星璀璨划过,而圆圆已不见影踪。

寻圆圆不见,我决计连夜启程,赴如皋老家。

这一路走的也是跌跌撞撞,水路难行。我心中因为圆圆的事,郁郁寡欢,难展笑容。途中所经风景,也不是很留意。只是经一桥,见有雅致的小楼立于一旁。随口问同行老友,友曰“双成馆,董小宛之所。”

董小宛三个字,就像清脆的音符爆破了我的耳膜,更像一块投石击穿了我沉寂的心底,那潭死水开始活络起来。我高喊停舟泊岸,矍矍欲下。老友阻我,说小宛前些日子也同样受权贵恐吓,幸亏未被掳去,只是身体生病已经半月有余。而且自母亲去世之后,她已经闭门谢客了。

但我强行要登门拜访。我想起几年前,那个初夏微醺的黄昏,小宛被母亲扶出,她倚靠曲栏,长袖舒展,脸上红晕如霞,映照在脚底下潺潺流动的小溪水,竟让鱼儿们忘记了嬉戏。她意懒不语的神态,就像一朵梅花烙在了我的心底。现在,这朵梅花浮动起来,我的眼前映出的全部是她的影子。

我叩门再三,方有家人将户门打开。家人引我入内,但见室内灯光昏暗,我放慢脚步,婉转曲折上楼来到小宛下榻之处,药饵遍布几案床榻。小宛在帷帐中,半躺半倚,我只见朦胧流纱,听她声音低沉,微微气喘,问君何人从何处来?我告知当年曲栏相见,未及一语的往事。

她忆起当年往事,悲从心来,不仅潸然落泪。她说那日她虽然薄醉未消,不记得很清楚。但母亲在世时,常常提及,称君奇秀,为我不能与你相伴而感到遗憾。今见君忆母,言犹在耳。小宛强撑起身,揭开帷帐,并将灯移至床榻,仔细端详我。我见她病体未愈,便告辞要走。她扯住我衣袖,说,请原谅小女子孟浪,我这十八日寝食难安,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日见君,便觉神怡气爽,病体自愈。于是吩咐家人备酒食于榻,与我同饮。我不具酒量,自是不敢多饮,但看小宛,眼波流转,眉目传情,透着的都是欢喜。

从双城馆出,我步履踉跄,内心同样欢喜如潮,积压三年之思念,今日得以兑现。踏步上船,看江水清澈,一轮弯月浅停在岸边的水杉树顶,半遮半掩,半薄半透,被清风吹动,竟轻轻移挪。

次日一早,我去与小宛告别,继续奔赴回乡之旅。没曾想,小宛已收拾妥当,她素妆敷面,清婉可人。为等我来,早已凭楼凝睇。见我的船傍岸,便急趋登行。

我不知所措,小宛执意上船,说她随路相送。我不忍拒绝,只好让小宛登船。这一路下去,船走走停停,竟不觉二十七日。我屡次催促她下船,她都坚决不辞。

行至金山,小宛面对这滔滔江水,神情庄重地举天起誓。她说,妾与君倾盖如故,坚以身从。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我闻此言,内心虽充满感动,但脸上倏然变色。

其实,我心里有小鼓在敲。虽说圆圆、小宛有倾城倾国之姿,丝竹声乐,见识文章,样样都独具隽秀。我也喜与她们交往,花舟夜游,看皎皎明月,观两岸山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当的是如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但现实呢?现实是我不情愿也不可能把她们迎娶回家!圆圆被掳,我初闻消息,虽如晴天霹雳,但过后仍有如释重负之感,只不过觉得圆圆就像一枚珍贵的瓷器,我可以把玩,他人也可以,她不是私器。圆圆也许看透我这点,所以我俩虽有芳草之约,但圆圆并未紧逼于我,而我也拖拖捱捱,直到最后,命运的刻线就这样在我俩面前拐了个弯,从此雨打浮萍,我俩都裹挟在一个滚滚时代的洪流里,不知其命运踪所,也再无相见的可能。

秦淮八艳,其实各个有节有名。柳如是不用说了,我前文提过。秦淮八艳,以李香君最烈,为了和侯方域的爱情,她血溅桃花扇,一生颠沛流离,虽最终跟侯方域结秦晋之好,但一旦歌伎之名暴露,也落得被公婆赶出家门的凄惨天地。

我其实那时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求得小宛为我红颜,我有所思之所,有倾情之处。但她坚以身从,要随我去如皋老家,这就让我为难了。

我先是厉声谔谔,后又假以辞色,细语宽慰小宛。理由说了一堆,小宛泪眼涟涟,仍踌躇犹豫,还是不肯回去。

我说服小宛,当前手头有一箩筐烂事,亟待处理。况且秋试临近,我不久就要启程。我答应她,赴考之后,无论中与不中,我都有闲暇来处理我们之间的事情。现在就缠缠绵绵,反而诸事不便,对双方都无益处。

小宛静静地听着我说话,使劲抿着嘴唇,只是轻轻地摇头。

大家俱沉默着,江上的云彩压得很低,给人以透不过气之感。船桨摇橹的声音划过,竟然是这样的清脆而又沉重。

恰有色子置在几案,这本是我与众友平日闲玩之物,拆对联,扯闲章,喝酒猜枚时用。好友打破僵局,嬉笑道,来,小宛,掷下色子,看最后是否能随心所愿?

小宛拿起色子,神情凝重,她肃拜于船窗,许愿完毕,像下了极大的决心,要赌自己余生的结局,将色子猛得投掷下去。只见色子在几案上嘚嘚转个不停,最后好像不堪沉重的期望,慢慢停了下来。清一色的六点!一时间,船上的人都啧啧称奇。我笑靥于面,说,小宛,我与你的缘分果属天成!若太仓促了反而不好,不如你暂时离去,我慢慢谋划。

事已至此,小宛只好上岸,她掩面痛哭,失声离别,真是三步一回头。我立在船舷,虽然心里有些落寂和不忍,但看着小宛的离去,还是有如释重负之感……

那年农历八月十五早晨,我从贡院考试出来。在我栖居的桃叶寓馆,竟然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小宛!

我曾答应金秋赴考之际,携小宛同来,但临时改变主意,计划考完之后再见小宛。而小宛返回之后,天天吃斋,闭门谢客,静等我的消息。但由于音讯迟迟,她就只身带着一个老妈子,租了艘船从吴门沿江而行来追赶我。没料想,途中遭遇强盗,只好将船藏匿于芦苇丛中。不料,又弄坏了船舵,不能行进,断了三日炊烟,方修好。好不容易到达金陵三山门,为避免打扰我首场考试文思,延迟两日才入城见我。

小宛见我,细诉离别之苦,讲述被盗贼江中追赶,她惊恐失魂,担心不能再见我,神色凄俱,全身发抖,我紧紧拥抱她入怀,不停地轻拂她的后背安慰她。她慢慢平静下来,再次恳求与我同往如皋。

同社诸师友,均是高洁之人,他们无不赏识小宛的胆魄,又怜悯小宛的心意之诚,纷纷为她赋诗作画,以资勉励。并嘱托我,一定不要辜负小宛的拳拳之心。

但事态却愈发复杂起来。这时父亲的船只抵达江干,我同父亲已经足足有两年未见,而这两年,屡经波折,父亲终能从兵火战事中生还,这令我喜出意外。不及与小宛道别,我就匆匆追至銮江。父子相见,不免喜极而涕,抱头痛哭一番。父亲询问我科考的事情,在细阅我的文章之后,父亲说我必定高中,让我不必急于返回,就在銮江等候放榜。说毕,父亲急急启程,赶赴老家,而小宛的事情,我与父亲只字未提。

小宛仍从桃叶寓馆乘船追我至銮江,在燕子矶遭遇大风,显遭不测,葬身鱼腹。七日后发榜,我只中了个副榜,心底沮丧,日夜兼程要赶回如皋老家。小宛痛哭相随,非要同我一起去如皋。我详细了解了小宛家变故的来龙去脉。那些向小宛讨债者,知有我庇护,自以为油水可捞,于是更生奢望,索价愈高,且气焰嚣张,我知此事非我之力所能决也,便让小宛暂回吴门,先安抚那些债主,假我时日,让我慢慢想法解决。

小宛仍不肯回,我终究冷面铁心,与小宛诀别,并不再与小宛互通音讯。

但小宛对我一往情深,无论沧海桑田,她是铁了心要追随我。我终究熬不住对小宛的思念,派仆人去小宛那里。回来,仆人告知,说小宛回去之后,就一直不愿脱下与我临别时穿的那身夏衣。现在已是深秋,她仍旧衣衫空空,说若不速往娶她,她宁愿冬天被冻死。

我听了不仅黯然泪下,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小宛出生优渥,家境甚好,“董家绣庄”乃苏州城出名的绣庄。自古苏绣甲天下,“董家绣庄”出品的苏绣,常被当做贡品献于朝廷。小宛母亲出自大家闺秀,棋琴书画样样精通,且满腹经纶,慧眼识人。当年我第一次见小宛,其母在身旁,虽小宛未同我搭一言,但她笃定认为我是小宛可信赖之人,这也许是上苍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其母姓白,夫妻两人琴瑟和鸣。生有千金,取名白,号青莲,以示夫妻融洽之情。夫妻二人视之珍宝,掌上明珠,教她棋琴书画,针线女红,一心要把董白培养成才德俱全的女子。

但无奈,父亲在董白十三岁那年,突然暴病而卒。母亲将绣庄委托伙计经营,她则带董白在苏州半塘筑幽室,取名“双城馆”,过着安静的生活。谁曾想,这几年世道艰难,外有满清铁甲觊觎中原,内有枭雄群起,盗贼纵横。为防不测,母亲决定关掉绣庄,回收银资,以备不需之用。可同绣庄的伙计一算账,不但无银两可收,反而对外欠债上千两银子。这明明是绣庄伙计内外勾结,欺负孤儿寡母。母亲急火攻心,怏怏落下病根。此时债主紧逼,小宛无路可处,只得去秦淮河畔画舫卖艺,取名小宛。

小宛天生丽质,冰清玉洁,棋琴书画,无不精通,一时声名远播。后回苏州半塘,一边照顾生病的母亲,一边重操旧业,卖艺为生。

我当时从金陵去苏州游玩,听的小宛芳名,前去拜访,方有了我跟小宛的第一次见面。

面对小宛的拳拳赤忱之情,我有诚惶诚恐之感,她的家事,我不但无能为力,反而更因我的出现,有火上添油之势,那些债主不断提高索取的价码,并扬言若不能及早处理,便将小宛掠走,献于京城显贵,同样可以卖个好价钱。

有朋友讥我,说辟疆你素来以侠义著称,怎么可以如此辜负一个女子的情意?我戚戚然,不知该做何答复。朋友忿而往,掷千金,替我去摆平此事,可仍是铩羽而归,不得其终。

倒是钱谦益公柳如是伉俪二人闻听小宛难事,决意出手以成全我们。钱公亲临半塘,接小宛上船,上至缙绅官员,下至市井之徒,所有大小债务一一问询,三日内解决完毕,光债条堆起来就有一尺多高,钱公焚之,张罗酒宴为小宛践行,并租船送小宛去如皋。

钱公同时修书一封,细说其中状况,并为小宛落籍及其他事宜一一安排妥当。这一切让我内心百感交集。

往事如烟,历历在目,小宛的影子在我面前又一次生动起来。回想那年端午节,与小宛同游金山,江中湍流激荡,四五艘龙舟竞相争流,奋楫呐喊。山上游客数千,尾随我们,指点小宛,以为遇见天人,后人络绎不绝,我们只好绕山而行。而那些龙舟,见我二人,也争相奔赴,在水中回环数圈不肯离去。

待我俩登船,船上宣德年间的白瓷盘上盛有樱桃数斤。我与小宛一起享用。此时,落霞斜映,照着小宛的脸,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华容婀娜,让我忘餐。我怔怔望着小宛,分不出哪个是樱桃,哪个是小宛的唇。小宛樱唇轻启,呵气如兰,让我跌入此生无穷的梦境中。

大江大河,奔流不息。在艰难的时世,每个人都苟活如蝼蚁。大多人的命运,就在这浮浮沉沉中随波逐流。可小宛不一样,她不甘于随波逐流,命运之神虽然将她从云端踩到尘埃,但她也要用尘埃的泥土、雨水将自己滋润成一朵芳香逼人,不畏严寒的梅花!所以当我第二次见到小宛,她笃定认为我是她可以终生相随的那个人,她不管不顾,以她炽烈的浓得化不开的情意,来感染我,追随我。

很多年后早春的一个傍晚,当我孤独地坐在在安葬小宛的影梅庵旁的小屋,煨着小火泥炉,将那薄如蝉翼的苏州虎丘界片投入茶鼎,用文火慢慢煎煮的时候,眼前就浮现出小宛的影子,她的影子缥缈、轻灵,与我若即若离。我老泪纵横,不能自已。我一生的清福,在跟小宛共同生活的九年里,已经全部耗尽。世间再无董小宛!世间所苟活的冒辟疆,只剩下一具空壳,万虫噬心,唯将思念化长夜!恍惚之间,我听见窗外一声叹息,影梅庵的梅花啪地一声全开了,开得是如此的艳丽,醒目、澎湃!可也只开了短短的几个时辰,便轻轻堕地,它们旋转着,如漫天的雪花,一点点地消融、凋零,令人不知所措。

小宛嫁于我之后,自此洗尽铅华,不再弹拨管弦之乐,而是精学女红,恒月足不出户。在这恬静安详的时光里,我内心揣着无尽的欢喜,时常默默地凝视着小宛,看她穿针引线,描龙绣凤。

小宛曾经无限深情地跟我描述过最初的感受。她的眼睛就像清冽的深潭,永远都水汪汪的。那日她低头刺绣,绣的是一幅山水图,朦朦胧胧的山峦,清澈的江水从山脚滚过,一叶扁舟行在江上。由远及近,山峦变得透彻起来,山顶出现一团太阳,冲破了云雾的束缚,发出万丈的火焰。

我看着,想起小宛携老妈子,雇扁舟,路遇强盗,藏身苇丛,三日不见炊烟;又想起小宛为追随我,在燕子矶突遇强风,差点葬身鱼腹。

行程叠行程,路迢迢,虽远能至,但人的心不能乱,一旦紊乱,再近的行程也变得遥远起来。

小宛边绣边低头兀自说话,仿佛我不曾在她面前一样。她说,回首此前在苏州的五年风尘时光,那些糜艳绚丽的时光,就像把人架在光艳四射的火烧云上,你分不清哪朵光芒是真实的。你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还是不是自己?你就那么被烘着,被这气焰嚣张的光芒灼烧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渐渐失去了心性,人变得麻木起来。如今,能跟夫君在一起,我的心才慢慢泛活起来。

小宛说到动情处,深潭里的水就涌了出来,像一串精英剔透的珍珠,顺着眼睑流了下来。她作势用一只手揩去,没曾想弄花了眼,那只正在描龙绣凤的针不小心扎在另一只手的食指上。小宛痛得哎呦了一声,眉心紧蹙,手指扎出血来,我也哎呦了一声,忙慌不迭地抓起她的手,把流血的食指用嘴吮吸着。

小宛不但精于女红,更善厨艺。她制作的膏红露碧,甘之如饴;她腌制的各种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苔。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经她入手,便成了异香绝味,令人大朵快颐。更为叫绝的是,她做的走油肉有松柏之味,风鱼有麋鹿之味,醉蛤如桃花,虾松如龙须……小宛亡后,世间有人售酥糖、虎皮肉,皆称“董糖”、“董肉”,说这是根据小宛的配方精制而成。

留花翠幕,添香红袖,常恨情长春浅。每每思及小宛,我内心的悲恸便如滚滚江水,浩荡汹涌。睹物思人,更是悲不可却。那些漫长而短暂的寒夜,我俩共处一室。小宛巧手焚香,我挑灯夜读。为汇编四唐诗集,我殚精竭虑,穷其行囊,购书回来校勘评点,而小宛倾其耐心,为我细心商讨、订正,不厌其烦进行抄录。夜以继日,相对忘言。往往一直到晓钟敲响,还尚未就寝。我与她搭言,起先她应得,后来便不再作声,再看她,怀中抱着几十家唐诗已经沉沉入睡。那入睡的神态,若芙蓉花开,春风拂面。

晋代五柳先生,有作《桃花源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也梦想有座桃花源,在莲叶何田田,鱼肥水美的江南,能携小宛一起“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看“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就这样平静地共度余生,该有多好啊!

甲申年三月十九日国变,皇上在紫禁城煤山自缢的消息传到如皋,已经是四月中旬。此时到处都是散兵溃勇,城中盗贼面目狰狞,扬言要劫杀富户。如皋城里的乡绅富户,纷纷作鸟兽状散去,皆要渡船过江南避难。

起初,我并未有所担心。自忖世家集聚如皋,从未与人过仇,贤良谦让美德传誉四方,谅贼不至于为难我们,于是四门紧闭,不再外出。

但形势越来越危机,附近几十户人家,唯有我家有炊烟冒出。父母、妻子惊惧,决定暂时躲避城外,只留下小宛服侍我。小宛欣然答应,神色若常,整理衣物、书画、文券,将精致和粗陋之物仔细分开,并亲手包封书写名目,分散给仆人奴婢,让她们各自保管好。

又几日,城内盗贼越发豪横,他们杀人如草,明抢豪夺。孤木难支,我和小宛只好暗夜出城,与家人在城外相见,然后拖家挈口,夜行六十里,前往泛湖州的朱宅。

江面盗贼蜂起,明火执仗,我花巨资雇船十艘,又招募两百人护卫船只前行。途中需要碎银子,以做行路打点,因为行走仓促,根本没有准备。正在为难之际,小宛拿出一个布囊,银子已经被分割成各种小块,且上面均有小子标有分量。父亲见状,不仅感慨万分,说辟疆,我家有好生之德,方遇见小宛姑娘啊!

这十艘船,在江面铺开,也是引人注目。船行数里,逢潮落水浅,船被迫搁浅江中,只能横进,不能前行。我在船头往前远眺,在江口处,盗贼足有几百人,驾船六艘,成犄角状,要冲向江面劫杀我们,但同样因为水浅,船不能动。

泛湖州的朱宅知道我们要来,连忙派人负浪踏水疾奔而来,捎信与我,道后面的河岸也被强盗截断,已经无法再回返了。而且先生所雇的护卫船只的二百人,也多有盗贼同党。闻听此噩耗,家人仆天呼地,嚎哭不已。我回身转望小宛,小宛神色凝重地看着我,没有丝毫的慌张,我甚至能看到她眸子里对我的信赖。我朝她点了点头,她转身走进船舱,一会从里面捧出一幅盔甲和一支龙泉宝剑,她服侍我穿上。我抽出匣中宝剑,剑指苍天,大笑道:我家三代百口都在船上,从先祖及我,祖孙父子六七十年来,无论做官还是居住乡里,从未做过负心负人之事!若今日尽死盗贼之手,葬身鱼腹,是上无苍苍,下无茫茫矣!大家看,潮水今早突落,让我们的船与盗贼的船阻隔,这就是天意!大家无需害怕,即使船上都是与我们为敌的强盗,也伤害不到我们。我冒辟疆虽是一介书生,但佑护各位,相信我还能做到!

我表面平静如斯,其实内心早就进退维谷,煎熬如雪,冷彻寒冰。面对此番景象,我恨不得能长出一双翅膀,带领家人飞离险境。于是将船夫拉到一旁,再次银两奉上,问是否还有路可取泛湖州?船夫见我心诚,悄声低语,横向半里,有一条小路,走上六七里,可去泛湖州。我大喜过望,吩咐船夫将船驶入芦苇丛中,寻隐蔽处,停楫靠岸,并将早已在船上备好的三辆车轿由轿夫抬上岸,携家人赶往朱宅。

回忆此事,我不仅莞尔一笑,从出逃之日起,这一路算计,是我跟小宛早早谋划好的,想象各种状况,如何能涉险而过,并保家人周全。拿雇轿夫上船这事来说,家人并不理解,觉得实在是多此一举。但小宛不为所动,支持我的预判。

进驻朱宅,其实并不安分,危险不但没有消亡殆尽,反而步步紧逼。海盗们起先不解我们如何从江面突然遁去,知晓详情后不由得咬牙切齿,觉得到口的肥肉不能这样就飞了。他们自恃在江面横行,朝廷的律法很难约束他们,又值兵荒马乱之时,他们更无法无天,瞬间啸聚几百人,捎信与我,让我拿出千金,可保全家平安,否则将围住朱宅,用火攻之。我笑复之,尔等蠢贼,江面尚难阻我,在这平坦之地,几百户人家之中,用火来攻,怎么可能得逞!

于是我散尽手中银两,召集全庄之人,杀猪宰羊,设宴摆酒,让他们晚上吃饱喝足之后,全力以赴在庄外守备,以防贼人来袭。但何曾想,这几百人,饮酒分金后,纷作鸟兽状,竟然各自顾命去了。

我知朱宅已经不能再停留了,此时的我如弓中之鸟,惶惶不安,决计连夜逃离。于是一手搀扶着老母亲,一手扶着妻子,孩子尚年幼,只好托付给一位信得过的仆人,一起从庄后竹园深菁中蹒跚而出。

我恨不得自己长出三头六臂,能腾出手来扶小宛。此刻只好叮嘱身后的小宛,让她走快一些,千万紧跟。因是黑夜,又不敢执火照路,小宛在后面就一路跌跌撞撞,总算没有拉下。行至数里,前日雇好的车轿隐藏在路边等候,急忙驱车夜行,途中不敢片刻停留,真是星夜兼程,直至五鼓时分,重回如皋城老家。而此时海盗及朱宅中的不轨之徒,尚不知我们全家已经离开。只是此次逃生,行李散失大半,其中小宛最喜爱的那些书画文券也都丢失殆尽了。

重新回返如皋家中,小宛对我说,当大难临头,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孩子是对的。我若不堪颠簸,则死在竹林深草中也无憾也。

端午节回到家中之后,我日夜身着盔甲,率众庄丁与盗匪周旋百余天,匪徒看久攻未果,最后不得悻悻而退。中秋节过后,我奔赴金陵,直到腊月之后方返回。与小宛别离五个多月,再见小宛,她为我日夜担忧,虽强颜欢笑,脸上已显憔悴之态,令我不忍注目。

此后,我们举家随父亲奔赴督漕之任,客居盐官。经历过秦溪蒙难、朱庄夜逃之后,小宛的深明大义,通权达变,让我深有感触。即使读书破万卷的书生,也难比小宛啊!

转过年来,已是乙酉年,我携全家已经流离在盐官有一年了。此时早已是山河破碎,百姓惨遭战争荼毒。清军铁骑一路向南,五月扬州城被攻陷,史可法将军壮烈殉国,清军纵兵屠掠,十日封刀。几世繁华的扬州城,处处残桓断壁,炊烟凋零,积尸如乱麻,血入水成碧赭色。时值梅雨季节,淫雨霏霏,雨水夹着血水,淹没了扬州城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池塘……

然后是金陵被攻陷,盐官也遭沦陷。清兵迫近嘉兴,所达之处,下剃头令,令所有汉族男子必须剃去头发,留“金钱鼠尾辫”,端的是不男不女,何况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我决计携家继续逃难,想此去生死未卜,我又不能照顾小宛,无奈之中,只好想一权宜之计,暂时不带她走。

我对小宛说,此次溃散逃难与家园尚在时有所不同,彼时还有身边之人照顾你。而今,我孤身一人尚难自保,与其临难之际不得不舍弃你,不如先暂时将你安置一方。我有挚友,信义多才,我将你托付给他。若日后能复相见,必当再结平生之欢。否则,听你自行裁断,不要以我为念。

小宛说,夫君说的对,我们全家都仰仗夫君得以活命。夫君的性命已经不属于你自己了。夫君堂上双亲,膝下小儿,均比我重要百倍。若因为让夫君牵肠挂肚,不但无益,实在是害处更多。我此次随夫君好友而去,如果可以保全性命,我一定坚等夫君回来。倘若发生不测,以前我曾与夫君夜观大海,那波涛汹涌,狂澜万顷便是我的葬身之处!

小宛声音哀恸,听得令人心碎。父亲斥责我说,小宛早是我们冒家血肉至亲,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死一块,决不能单独撇下小宛!

自此百日,我们全家辗转深林僻路、茅屋渔船。有时,一月转移一个地方,有时一天转移一个地方,还有时,一天转移数个地方。饥寒交迫,风雨飘零,难以一一具述。最后又在马鞍山遭遇清兵,杀戮掠夺,惨绝人寰。慌不择路之时,竟寻得一叶扁舟,在水中横移,船夫早已杳无踪影,或许已经惨遭清兵屠杀了。我们一家八口,急急上船,我用尽平生气力,操楫摇橹,小宛不顾一切来帮我,终得以逃脱!

每次带领家人溃逃,我都是强打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精神紧张到极点,总恐家人不能周全。实际上自秦溪蒙难,我家仆人奴婢百余人口,被盗贼、清兵劫掠、屠杀已经所剩无几,平生所积蓄的文玩字画、金银细软也被掳劫一空。终一日,我偶感风寒,本以为无大碍,挺挺就过去了,结果是疟疾和泻痢交相发作,竟让我昏迷沉乱数日方醒。此后一路逃难,又因缺衣少药,我的病愈发沉重,而家境更加困顿不堪,扶摇直下。

这时的小宛俨然成一家之主,面对如此困窘的境地,她量入为出,每一分开支都精至毫厘。我第一次发病,冬去春来竟然有一百五十余日方有好转。这一百五十余日的日日夜夜,小宛拾掇家务,除顾及一家八口的吃穿用度外,便是身卷一破席,日夜栖息在我的病榻之侧。我寒热交加,她则寒时用身体拥抱我给我取暖,热时则替我掀开被子;我疼痛时,她为我按摩缓解;为使我能沉稳入睡,她将身子作枕席,让我躺上……

漫漫长夜,无形无声,我的每个细微动作,小宛都看在眼里。我深夜起伏难睡,她便随我一同起卧。她亲煎汤药并尝过温度适中后方递给我。甚至粪便,她都目辨鼻闻,细察色味,以判断我身体的状况。为节省开支,她每日只食一顿粗粝的饭菜。其余时间,便跪守在病床前,温柔地安慰我,以宽解我的心情,能让我破颜为笑。但我在病榻上日久,早已失却心性,时发暴怒,辱骂埋怨小宛之语常脱口而出,不能自已。可小宛,从未露出任何不悦之色,五个月来,始终如一侍奉我。

病情加剧时,我常常夜不能寐。莽风飘瓦,如鬼哭狼嚎。城门失陷,到处都是战乱之地,清兵每日杀人不下数百。我每次从梦中惊厥而醒,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孤魂野鬼,倾听寒窗漏舍之外的风声,愈发尖削凄厉,我糠筛不停,小宛握我手,与我心背相贴而坐,直至天明。

我的身体渐渐好转,而小宛却面目蜡黄、骨瘦如柴,身体愈发孱弱。家母和妻子不忍她如此劳顿,要替她守护我,让她得以休息,她淡然拒绝。并开导我说,我到夫君家已经四年有余,每日看夫君所作所为,慷慨侠义,毫发几微,不与小人为邻。夫君所受委屈,只有我知晓明了。我敬重夫君的精神,更胜过爱惜夫君的身体。所以,苍天有眼,一定会默默加以庇佑夫君的。而人生经历如此险境,更应视万物如敝屣,逍遥物外。

五年之中,我大病三场,每次都是致命的重疾。医生看过,常喟叹摇头,说无药可救。而小宛不甘,苦苦哀求医生开单取药。盛夏酷暑,大火烁金,小宛不挥汗,不驱蚊,只是昼夜不歇坐在药炉旁,为我煎药服侍。我在病榻上,凡我意之所及与意之所未及之处,小宛都能与我心有灵犀,来意会并满足我。

如今我病体痊愈,小宛却先我而去!我知道,小宛是因为日夜为我操劳,强撑着自己,等我病体康复,她也是到了秋毫之末。即便如此,小宛临终前,仍担忧我的身体,怕我因为她的去世哀伤不已,加剧病情。小宛对我如此的缠绵所爱,我余生却再也无法报答!

今夜,我静守这梅园。窗外空寂,只听到梅园的花儿一朵一朵竞相开放,又一朵一朵如雪般凋零。

那年七夕节,家国稍有安定。小宛的衣物都在颠沛流离中失散,小宛省吃兼用,量入为出,也不为自己置办一衣一物。但七夕节前夕,小宛忽见天上的流星划过,璀璨明亮,稍纵即逝。小宛来了兴致,想按照流星的样子打一对金钏,并让我在其中的一只上书刻“乞巧”二字。而另外一只,刻什么好,以便相对?我思忖良久,仍未有妙对。小宛喷口而出,说以前曾在黄山世家大族那,看到一款覆着祥云的宣德炉,款式绝佳,不如就以“覆祥”对“乞巧”吧。

我欣然从之,觉得这一对金钏镌摹颇妙。

转过年来,这对金钏忽然从中间断裂,我们又做了一对,而此时恰好也是七月,我用“比翼”和“连理”成对,替换了原来的名字。

小宛临终前,身上从头到脚,无一丝金银首饰,唯独将这对金钏紧握手中,那是因为这上面是我刻的字啊。而我懊悔不已,何以这两词相对?白乐天《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分明是杨贵妃死后幻化成太真仙子,让方士洪都客传递给唐明皇的词句啊!我何以轻率如此,竟然镌摹这对词语,让长生殿的悲剧,在我和小宛的身上重谱了一遍!

去年三月,我想重游盐官,去拜访当年那些患难相恤的朋友。途经扬州,被复社诸友所包围,便在此停留。三月末,我移居好友的“友云轩”。久居他乡,卧听风雨声,思乡之情倍增。傍晚天气放晴,三个好友过来宽慰我,一起饮酒,听小奴吹弹管弦唱曲,一时之间,我的思乡之情愈发浓厚。酒至半酣,已经无法再喝下去了,因此限韵让每人各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均有悲凉之音。

夜半,我刚睡下,便梦见回到家中,双亲妻子少儿均在,举室上下,唯不见小宛。我问妻子苏氏,妻子低头默默流泪,不搭理我。我在梦中大声疾呼,“难道是死了么?”接着便从床上惊醒,嚎啕大哭直至天明。

小宛每年春天身体都会抱恙。从梦中惊醒之后,我不再扬州顿留,急匆匆赶回如皋老家。见小宛无恙,心方才落地。我将梦中之事与小宛相告,小宛说,真是奇怪啊,我前夜也作了一个梦,梦见几个强人要掳我走,我藏匿起来,才得以逃脱。那几个人还不肯罢休,气势汹汹地嚷嚷过些日子再来!

这果真不是上苍的指示么?上苍我恨你!你为啥薄待小宛,让我跟她相处相爱的日子,如此短暂!

一诗成谶,

一语成谶,

梦谶成真!

小宛曾有诗与我“肠虽已断情未了,生不相从死想从。”又有“数此却无卿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

这一切已成清音绝唱,天下再无董小宛!

每个孤寂的长夜,我都会来到影梅庵的小屋,陪小宛说些话。我相信,她一直都在静静谛听着。

影梅庵的屋子中央,横着一张古琴,那是生活安顿下来之后,小宛重新置办的。过去,我每有好诗上头,兴致盎然,随口吟哦,小宛便操琴伴奏,清淙之音如高山流水。

每天,我都会把琴擦拭地一尘不染,仿佛等小宛来弹。

入夜,风吹过,梅花落,琴突然发出铮铮的鸣音,然后就寂然无声,弦断了。

姜海,男,1971年生,山东龙口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喜读书,好文字。自九十年代开始投稿,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辽河》《牡丹》《文友》《威海文艺》及地方报纸副刊,并入选多种文本,曾获2020年度万松浦文学奖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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