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门人：《第一炉香》遭群嘲，张爱玲作品改编为什么这么难？

“张爱玲好像是一个致命的诱惑，她用很准确的文字，钻进了男女主人公，勾引你去拍她。这个诱惑是很难抵抗的。”

文 | 罗婞 杨建伟

许鞍华执导的《第一炉香》在推迟了一年多之后，10月22日终于上映了。豆瓣开分5.6，上映一周来，评分持续下滑至5.5，票房仅3700万，可谓票房与口碑双输。

去年发预告片时，这部电影曾引发上万条讨论，反对和嘲讽占了多数。“虎妞和闰土，真没说错”，“这不是《第一炉香》，而是《第一炉钢》”。反对的原因很简单，饰演乔琪乔的彭于晏和饰演葛薇龙的马思纯，他们的外形与大众的幻想不符。

有人说，彭于晏版的乔琪乔，确实有“欲”感，但不像花花公子，反倒像勾引上流社会女人的车夫或长工；他健壮的体格，不像要靠女人养活的苍白单薄的公子哥儿。

已经瘦了不少的马思纯，因为骨架大、五官大，仍被指像“虎妞”。“姑妈”俞飞鸿美则美矣，却过于端正，不像妩媚的交际花。

整体意境也不太张爱玲：赤身肉搏、明晃晃的性张力，浓郁的环境色调，突如其来的关于“爱”的宣言。有条评论说，这充斥着东南亚风情的画面，让人想起杜拉斯的《情人》，或者毛姆的《面纱》，就是联想不到张爱玲和她的《第一炉香》。

几十年来，不断有导演尝试破译张爱玲的小说，将其搬上银幕，但似乎总是开拍时激起的水花大，能经受时间考验、留下痕迹的少；演员的选择与角色的重合度上，也总有一些遗憾：对演员来说，及格已经很难，突围到优秀，更是高不可攀。

张爱玲作品的影视化，对于导演、编剧和演员来说，都是一个艰巨的挑战。她笔下的人物和他们所处的时代，真的无法准确转换成另一种建立在影像之上的表达吗？

▶ 许鞍华执导的《第一炉香》海报

选角争议，可能避免吗？

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从事张爱玲研究多年的许子东曾去过《第一炉香》的拍摄现场，他坦陈：“（马思纯）从外表上看不是非常符合大家对薇龙的想象，很多网友开玩笑说，她比较像去延安的革命青年。”

对于张爱玲的书迷来说，选角的标准，原著便是最好的参考。演员合适与否，最直观的就是外表，并非越好看越好，而是与作品中角色的贴合度要好。

▶ 在电影《第一炉香》中，彭于晏饰演公子哥乔琪乔，马思纯饰演被爱俘获的女子葛薇龙。

在电影《第一炉香》中，彭于晏饰演公子哥乔琪乔，马思纯饰演被爱俘获的女子葛薇龙。

《第一炉香》是这么描写薇龙外貌的：“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

马思纯并非不好看，但她圆眼、宽鼻、大骨架，确实不像被姑妈嫌弃“太瘦”的，带有古典韵味、“粉蒸肉”般白嫩的上海少女。

张爱玲笔下的乔琪乔，外貌刻画得更为细致立体：苍白的脸，黑黑的眉毛与睫毛，如风吹过稻田的眼，身形高大、单薄。彭于晏毫无疑问是帅哥，在《邪不压正》中壮实健康的体格吸引了一批“迷妹迷弟”，但却不太像略显病态、带着点“阴沉丫头气”的乔琪乔。

编剧史航注意到这些争论，觉得很正常。在他看来，张爱玲的小说比较风行、受众广，讨论门槛也比较低；另一方面，影视作品的选角中，观众对演员外形的挑剔也很正常。

引发如此大争议的原因，可能是大众对张爱玲、彭于晏和马思纯的熟悉。“由著名作家的著名作品改编的电影，由著名演员来演，一定会产生争议。”史航说，“如果是不知名作家、不知名作品，大家无从争议，只有心中有预期才可能产生争议。”

在《第一炉香》之前，许鞍华还导演过一部1984年上映的《倾城之恋》，讲的是离异后的旧式女性白流苏，为摆脱困窘的财务状况，嫁给风流不羁的商人范柳原的故事。

这部电影的选角，同样饱受诟病。原文中，白流苏长着一张娇美小尖脸、宽眉心下“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演员缪骞人骨骼分明，略有些苦相，看起来并不娇媚。她演绎的白流苏，木讷普通、缩手缩脚，豆瓣时不时有张爱玲书迷在看过电影后“控诉”她的不合适。

▶ 电影《倾城之恋》也曾因选角饱受诟病，周润发饰演商人范柳原，缪骞人饰演白流苏。

周润发扮演的范柳原，形到位了，演惯了“江湖英雄”的他，呈现出一个市侩、风流、玩世不恭的商人形象，但仍有人觉得他的表演太外在，且身形太富态不够消瘦。

在过往的影视化作品中，也有一些比较受认可的角色。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中饰演“红玫瑰”王娇蕊的陈冲，张爱玲的书粉南少认可这个角色，“陈冲是热烈的美，虽然少了点娇憨，但那种惶然中带一点痴缠的美，她正好有”。

史航印象中比较不错的，还有《色，戒》中汤唯演绎的王佳芝，以及《半生缘》中吴倩莲出演的顾曼桢。同样是许鞍华执导、1997年上映的《半生缘》选角，在南少眼里可以说是“神来之笔”：饰演姐姐顾曼璐的梅艳芳，和吴倩莲形似，气质却大相径庭，一个是繁华落尽的舞女，一个是书卷气极重的学生。

▶ 在电影《半生缘》中，梅艳芳饰演顾曼璐、吴倩莲饰演顾曼桢。

博主“张迷客厅”认为，选角争议也和角色的包容度有关。这也是张爱玲的一个写作特点，曼桢这样积极向上的角色，给读者留出想象和自我代入的空间；而葛薇龙这样堕落的角色，张爱玲常常会大加笔墨地描写她的面貌。

审美是私人的事，但拍电影不是

8月底一个下午，史航做了一件有趣的事儿：把张爱玲作品中感兴趣的列出来，想象自己安排演员，去演绎作品中的角色。

“每个人都有权利幻想，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乐趣。”他建议大家没必要对《第一炉香》有太大怨念，“这个世界就是众口难调，幸亏众口难调的事情又不必统一，不必整齐划一，所以争论是人生的乐趣。”

史航很喜欢张爱玲的《心经》，讲的是一个恋父的故事。“和父亲有一些奇特情感的那个女儿，看着人畜无伤，其实胸有沧海、心有沧海，我觉得周冬雨蛮合适的。”他把女儿许小寒的角色“给”了周冬雨。

短篇《留情》中，男主角“老丈夫”米先生，那个“对这个世界不是爱只是疼惜，非常疲倦、软弱，想善待所有人”的男人，他觉得张颂文很合适。不仅如此，像张颂文这样的演员，“张爱玲作品中，可能有五六七八个男人都是他可以演的”。

他还好奇，胡歌能不能演《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胡歌是个很真的人，可我很想看他演假的一面。”他说，“我还有个特别野心的想法，《色·戒》中的易先生，张译来演，又是什么感觉？有没有说服力？”

幻想选角的乐趣，不仅史航有，不少粉丝、书迷都深有体会。去年《第一炉香》选角公布，南少感到震惊不已：“为什么会选这些演员？”为此，她抽空做了个“无聊研究”，写了篇《谁能演好张爱玲女主角？》的盘点。

在南少眼里，符合原著中葛薇龙形象的，是出演《金粉世家》时，尚处于少女时期的刘亦菲，年轻时的黄秋生，很像同样是混血的乔琪乔。

在B站上，以古典美著称、带着娇憨气的“木头美人”刘亦菲，是不少人心目中的葛薇龙。博主虞韫嵘混剪过一段“《第一炉香》伪预告片”，有24万播放量，主角是年轻时的“亚洲第一美男”尊龙和刘亦菲。

▶ B站上up主的《第一炉香》选角

虞韫嵘是尊龙的粉丝，她还剪过李丽珍版葛薇龙与尊龙版乔琪乔的搭配。B站上，不少人各显身手，除了尊龙、刘亦菲这对最热的CP外，还有严屹宽和宋轶，尼古拉斯·霍尔特和刘亦菲等不同搭配。

对个人来说，幻想是乐趣；对导演来说，要从实际出发。许子东曾和许鞍华聊过《第一炉香》的选角争议。“电影是一盘生意，”他说，“他们做了很多商业上的综合考虑，比如演员的知名度、颜值等。”

在张爱玲研究专家、作家止庵看来，电影不是一人写一本书那么简单，还涉及投资方、广告商。文学作品影视化遇到选角不贴切的情况，在国外也很常见。

史航认为，导演对于选角有一定的话语权。导演的重要职责在于，考虑演员与角色之间是否存在“跃迁空间”：看上去不合适的演员，也许在努力之后能变得合适。他举例，以性感闻名的叶玉卿饰演白玫瑰，肯定也有争议，她呈现出的白玫瑰说不上很大的成功，也算恰如其分。

张爱玲的诱惑，冲撞“现代价值”

张爱玲作品影视化的难度不单单在选角上。对于导演和编剧来说，还有一个大难题：究竟是尽可能地还原作品，突出它作为张爱玲作品的血脉，还是讲述一个源于张爱玲却有所不同的故事？

不同导演的处理方式不同，但结果和选角一样，总是众口难调。在采访的几位学者、书迷中，好评度最高的是李安执导的《色·戒》。

▶ 李安执导的《色，戒》海报

除了长着如王佳芝一般“秀丽的六角脸”、“稍嫌尖窄的额，发脚也参差不齐”的汤唯，以及她作为新人演员的怯，和王佳芝作为学生卧底的怯相重合的巧妙外，李安对于《色·戒》文本的处理，加入了许多理解。

“《色·戒》是朦胧的小说，写法上跳来跳去，充满意识流。看完了一遍，还是囫囵吞枣的，不知道在讲什么。”“张迷客厅”相对最喜欢《色·戒》，“它把故事理清楚了，制作、演员都很出色，很多人会受电影的影响去看小说。”

在改编影视作品中，香港作家马家辉同样对《色·戒》相对有感觉，“李安把人跟人的情欲，跟扭曲的时代，紧紧相扣，蛮能打动我的”。

在作家止庵眼中，张爱玲小说的影视化作品“一个都不成功”。他不认为《色·戒》是一部成功的电影，但这和张爱玲的小说，没什么关系。在他看来，李安和张爱玲对于世界的态度不同，原作里尖利的东西都去掉了。

这种情况，在张爱玲其他作品的影视改编中，同样存在。止庵说，许鞍华拍完《倾城之恋》，去电影院看完，质疑自己，“我怎么拍了这么一个电影，完全把握错了”。

忠于张爱玲原文，也未必是一条捷径。比如许鞍华执导的《倾城之恋》，人物对话是张爱玲笔下的字句，但文字转变成台词，有些观众觉得听起来别扭、肉麻。

▶ 在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中，陈冲饰演红玫瑰、赵文瑄饰演振保。

在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中，陈冲饰演红玫瑰、赵文瑄饰演振保。关锦鹏导演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把小说中词句如同旁白般打在了画面上。在止庵看来，“基本等于是小说的朗读，后面加点画面”。

史航能理解关锦鹏的处理方式：“张爱玲的金句，大家舍不得丢，张爱玲对人心理的一些心电图般的极致刻画，演员很难呈现到那么精微。”他把张爱玲对细节的描述比作“微雕”，“在一粒大米上可能刻了《出师表》，要拿放大镜去看。直接呈现，为难的不仅是演员，还有摄影、编剧和导演”。

正如许子东所说，和文学不同，“电影吸引的人并不一定是文学家，而是大众”。这也意味着，一些简单化处理、更符合大众口味的改编无可避免。他看过《第一炉香》的样片，感到压抑，建议导演，“得给点光明”。他感慨：“一个年轻人，对张爱玲没有全部的了解，他看了这个电影，会对爱情很悲观。”

止庵对电影《半生缘》的不满意之处，在于对“坏人角色”的刻板化演绎，梅艳芳饰演的曼璐和葛优饰演的祝鸿才是两个坏人，整个故事简单化为“一对善良的男女遇见一对恶人”。

在当下，导演们面临的问题更加复杂：张爱玲的作品和她笔下的人物，可能远远背离、冲击着现代价值。南少眼里，张爱玲作品的主角多少都有些“病态”，也不符合现代价值。

放到现在，乔琪乔是“海王”、“渣男”，葛薇龙是自甘堕落、贪恋享受、卖身养夫的“不洁女”，《心经》中许小寒是爱恋父亲、跟男同学却装清纯的不伦“绿茶”。这些“三观扭曲”的角色，如何过得了大众道德评判这一关？

尽管如此，但总有人愿意尝试。导演们被张爱玲小说所打动、吸引、诱惑，哪怕结局是失败的，也从未停止过尝试。马家辉说：“张爱玲好像是一个致命的诱惑，她用很准确的文字，钻进了男女主人公，勾引你去拍他/她。这个诱惑是很难抵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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