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那日,我的夫君带回一位姑娘,我守了三年的活寡,如今他却带着别人回来了,我恐怕是要被扫地出门。
1
苏家三少爷苏易玄留洋快回来了,这个消息传遍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轰动程度较之三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年前,他违抗父母之命,放弃媒妁之言,敢于追求自由和梦想;而三年后,他留洋归来,成就斐然,腰缠万贯,并且带回了一个喝过洋墨水的“小妾”。
我坐在窗子边唉声叹气地嗑瓜子,这可如何是好,三年前我还能靠着两家的声誉被留下,守了三年的活寡,如今三少爷带着别人回来了,恐怕我是要被扫地出门了。
我的贱婢小灵子坐在我身侧夺过我手中的瓜子,瞪圆了眼睛,阴阳怪气地说:“三少奶奶,人都说母凭子贵,要不您干脆先骗三少爷上床,怀了身孕,也好借机留在苏家。”
我剜了她一眼,“你以为三少爷的床是那么好上的?我们俩成亲后,曾被锁在一个房间里五天五夜,就算两只狗也会睡到一起了,可即便那样,他都没碰我一下。诶……何况是有了新欢之后呢?”
正要同她讲讲我同苏易玄的过往,前厅下人便来传话了,三少爷到家了。
我木讷地与小灵子对视一眼,她连忙冲到衣柜边为我翻找衣物,还未选好,又举着个发簪折了回来,“三少奶奶,咱还是先梳洗吧?”看样子她比我还要紧张许多。
我则手脚冰凉地摆摆手,故作镇定道:“本少奶奶天生丽质,用不着那些个东西。“说完,一派淡然地朝着前厅走去。
我与苏易玄,这一次恐怕连名义上的夫妻也做不成了。我与这苏家大宅子,恐怕是要告别了。
三年未见,我仍旧远远地便认出了他。不似从前,他现在衣着简洁利落,腰背挺直,头发简单修饰显得意气风发。他站在正厅的中央,衣冠楚楚。而最不容忽视的,是他左手边的那抹纯白。
那女人的装饰更加利落,一头大卷的波浪头发,白色花边衬衫,搭配上宽松舒适的格子裤,脚下踩一双高脚靴,英姿飒爽。
这一对儿,真真是从新时代里走出来的璧人。
“诶呦,三少奶奶来啦,快,过来瞧瞧三少爷,看还认得吗?”二少奶奶少见的亲切,一面赔笑喊着一面朝我扬着手里的帕子。
我深吸口气,便瞧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我汇聚过来,那其中,我最在意的是苏易玄的,最忽视不掉的是那女人的。
苏易玄对着我的方向咧开嘴巴笑了,一如三年前,被锁在同一间房子里时我对他说“苏易玄,其实我和你是一伙”的时候一样,温暖得让我留恋。
我走近他,一步一步,每一脚都踩着记忆。我们的记忆那么短,可我却守了三年。
他说,“还好吗?”
我扬起笑脸,故作坚强,“吃香的喝辣的,还能穿好的住好的,别提过得有多好。”
他轻轻地点点头,显得无比欣慰,“那就好,来,我介绍你认识,这是陈曦,我留洋时的同学挚友,我们还合开了一家商店。”
说着,他又对陈曦说,“这就是我在家中的妻子,是指腹为婚的。”
陈曦欣喜地笑,一步向前,突然将我抱进怀里,害得我突然尴尬得不知所措。
她的身上有淡淡的香味,不似我的薰衣草这般突兀。在我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之际,她又松开我,说:“哈,就是那种爸妈指着肚子就订下来的婚姻?今儿个我总算是见到真人版了。”说完,又转头对着苏易玄调皮地挑挑眉毛,道,“你可从没说过她这么漂亮。”
2
对于三年后的这场相见,我想说:不如怀念。
无论是老夫人,老爷还是各位太太,对这位“洋妞”都展现出一种隐藏不住的喜爱。饭桌上,老夫人亲自夹菜给陈曦,全桌上下,唯有我身后的灵子还记得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我匆忙吃过饭,趁着一家人其乐融融之际,赶忙请命,“奶奶,昨个儿成衣局接了笔大单,我去瞧着工人赶工。”
“你快去吧,早点回来,易玄怕是还有话要同你说呢。”老夫人只从听陈曦讲笑话的空隙中抽出个空对我讲了这么一句,甚至连眼神都不曾离开过陈曦。
我只得和灵子唉声叹气地离席,漫不经心地跑出府。灵子跟在我身后,无精打采地提醒我,“少奶奶,看您这个样子恐怕不多久就要被赶出去了,您想好以后的生计了吗?”
她这么一说,我便更加没精神了,一面晃着一面买了两只烤红薯,我们俩一人抱着一个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
直到撞上了一心跟我们成衣局作对的沈家大少爷沈天赐。
听说他加入了保皇派,坚持称虽然剪了辫子也要一心想着朝廷,等待皇帝陛下真龙天子重新执掌朝刚的那一天。
今日,他倒清闲,带着一众家丁下人在大街上闲逛着。
他瞧见了我,便又恢复了趾高气昂的模样,横跨着步子朝着我走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他一把夺了手中的红薯,丢在地上,还故作好心地提醒我,“我刚才瞧见你红薯上面有只虫子。”
我也不甘示弱,照着他的头顶猛地拍了一掌,他呲牙咧嘴刚要跟我吼,我则礼貌地作揖,开口道:“方才那只不知死活的虫子竟然从红薯上飞走,落在了您的头顶上。您帮我在先,我总不能装作没看到。”
他吃了哑巴亏,却不肯罢休,冷哼一声,背着胳膊嘲笑道:“我听说你们家三少爷回来了?哈哈,可惜不是为你回来的吧?我还听说他带了个姑娘回来?要我说呀,你不如就直接跟了我,何苦白等了他这么些年,人家又不懂得珍惜你。你这是白白守了三年的活寡了。”
多年前,沈天赐便对我说了同样的话,当时我们还是朋友。那时,苏易玄刚刚逃离苏家,我虽未被赶走却也没有地位。那时候,沈天赐帮了我很多忙,教我如何染布,如何量体裁衣,如何经商。
只是后来苏沈两家成了对头,沈天赐竟然叫我偷成衣样图给他。我不答应,他便各路诱骗,最终也果真从我手里偷走了五张样图。
我自然不甘被骗,拿着图片的底稿将他告上了公堂,当时还是清政府执政时期,他因盗窃罪做了三个月的牢。自此,我们便挑明了成了仇家。
“就算为苏易玄守一辈子活寡,我也不会跟你这种小人在一起。”
“哈!我体恤你,怕你无家可归,你竟然这样说我。小心……”
“小心什么?”沈天赐被这声音打断,我们齐刷刷朝旁瞧去,竟然是苏易玄!
沈天赐冷笑道:“小心被人家算计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
苏易玄并不理会他,而是径自走到我身侧,亲昵地拦住我的腰肢,自身后拿出一串冰糖葫芦来递到我面前,道,“叫你等等我,你偏走得那么快。瞧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
沈天赐不言语,只是脸色稍有些难看。可我并不比他好多少,被苏易玄摸着的腰僵硬得像是被钉了一块木板,一动不敢乱动,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苏易玄见我不动,又问:“怎么见你脸色有些白?”
我抖着声音紧张回答:“不太,不太舒服。”
毅轩却突然皱起了眉头,“身子不舒服怎么不早说?赶快回去歇着。”
我点点头,赶忙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伸手揉腰,一个下午过去了,还是觉得腰身酸胀乏力……
后来灵子告诉我,那日我走了以后,苏易玄与沈天赐竟然在大街上打了起来,俩人都受了伤。
3
我拄着下巴坐在桌子旁,眼色无神地望着树枝上的三只鸟儿问玲儿,“你说易玄会选择我吗?”
“三少奶奶,您多虑了,您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留在苏家,如何继续过这种衣食无忧的日子。”灵子诚恳地回答。
连一个贱婢都瞧得出来我的处境,真是没法活了。
“你说那三只鸟住在一个窝里会生出几个蛋来?”我又问。
“三少奶奶,您还是多虑了,现在那三只鸟在讨论的问题也许是要不要住在一个窝里。”灵子继续诚恳地回答。
我无奈,只好将她哄了出去。
其实,我是不会与他人共侍一夫的,即便给我机会。
傍晚时分,我正与灵子下棋下得起劲儿,苏易玄便回来了,一进门便问:“你会下棋?”
灵子嘴快,回应:“跳棋,三少奶奶刚来的时候我教她的。”
我自桌子下面踩了她一脚,她尖叫一声,瞪着我说:“不是吗?那时候除了我谁还和你玩?你忘恩负义,诶呦,你还踩我。”
这贱婢!都是平日里我把她给惯坏了。
易玄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最后化作一抹尴尬。他将手从身后挪出来,递给我两串冰糖葫芦,又犹豫一阵,终是将另外一个手里的玉簪子放在了桌子上,“我记着你说爱吃,所以今日又给你买了。”
竟然还记得!
那是被锁在屋子里的第四天,我靠在床上,他坐在地上,我说,“再不放我出去,我就快疯了,都开始想念冰糖葫芦了。”
灵子揉着膝盖又揉了揉碎发,十分懂眼色地站起身,将座位让给易玄,扭捏着说:“我去看看厨房的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
易玄心事重重地坐在我的对面,沉着声音问道:“这些年,是不是很苦?”
“哪里会?现在这种世道,太多人无家可归,露宿街头,哪怕是皇亲贵胄,都不如乞丐了。我如今衣食无忧,住得也好,已经算是最大的幸运了,哪里能说是苦呢?”
他不再言语,只是坐着。
我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便陪着他坐着。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那天我走了以后,你是怎么回来的?”
他一定想不到,那日是沈天赐救我回来的。
当年,其实是我帮助易玄逃了。
被锁在一个房间里的第五天,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叫苏易玄装病。这家伙倒是狠,觉得方法可行,竟然摔碎了一只碗,割伤了自己的手腕。当时,苏易玄的奶奶惊得差点没断了气,随即吩咐开了门。
那之后,苏易玄失血过多,晕倒了。
我独自揽下重任,遣散了丫鬟仆人,坚持自己照顾他。人们一走,苏易玄便紧张地张开了眼睛,我悄悄地从床底下拽出了提早为他准备好了的细软,带着他绕过了家丁护卫,从后门逃了出去。
苏易玄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闯下一片自己的天地来,他不愿意做笼子里的鸟,他想有更广阔的天空。
我听不懂他的话,可是我愿意支持他。
我将他推上提前约好的船,对他说:“你要尽的孝心我来帮你完成,你去追逐你的梦想吧。”
这件事,我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因为我怕别人骂我傻。
4
天色渐暗,眼看着便要黑了。我自身后取过两个绣好了的手帕递给他,“我自己做的,当送给陈小姐的礼物,剩下的给你。”那是一对鸳鸯戏水的帕子,两只并到一起,刚好是一对儿。本来,我是留给自己的。
毅轩捧在手心里瞧了瞧,眉头微微皱起,“你……绣工真好,可我和她一起用不太合适,她不……”
灵子就是在这句话说完的时候进来的,手里抱着一床被子,一把丢在床上,“三少爷,我给你们换了床大些的被子。”说完,连忙抱起我原本的被子,一溜烟地逃了出去。
苏易玄尴尬一笑,“你今日不舒服?”
我用力点头。
他说:“那我还睡在地上,你睡床上。”
真是万万没想到!
我连忙拒绝,“不用,不用,我睡地上吧。”
“我一个男人!”苏易玄坚持,又若有所思地说,“何况你还有病在身。”
我终于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夜里,我躺在舒服的被子里,听着地上有力的呼吸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直到他呼吸渐稳,慢慢地睡去。
我轻轻地起身,将自己身上的被子取下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睡着的样子很漂亮,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睑,乖巧得像个五六岁的孩子。他的嘴唇偶尔动几下,像是在咀嚼食物一般,显得调皮而又可爱。
我蹲在地上瞧着,忍不住乐出声来,声音本不大,却不想易玄突然张开了眼睛,我惊得连忙收起了笑声,一骨碌扑回到床上去,侧过身子,紧张得手指都在颤抖。
“不盖被子,不冷吗?”毅轩的声音自床下传来,果真是醒了!
“不,不冷,我……我睡觉从,从来不盖被子。”
“呵呵,怎么不如从前胆子大了?”
当然是因为长大了!十八岁和二十一岁,懂的事情都不同了!
“我,我,我要困死了,我睡着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完,连忙闭起了眼睛。
易玄说:“悦榕,三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我却始终不能照顾你,你是不是很埋怨我?”
我装作睡着,没有回答。
他说,“谢谢你,以后再也不会叫你受苦了。”
我继续装。
等了好久,他也没了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只觉得腰间被一块石头压住了,张开眼睛,却发现……那竟然是易玄的手。我惊得一动不敢动。
甚至连呼吸都不敢了。
我微微侧过头去,看着他的脸颊,他呼吸均匀,眉宇之间一股大男人的气息。我咬着嘴唇瞧着他的眉毛,英挺而又浓黑……我身边的这个人,真的已经长成了一个大男人了。
我轻轻地笑了,这样,就不枉费我当年所受的苦。
“这么早就醒了吗?一大早咧着嘴巴在笑什么?”毅轩没有张开眼睛,声音慵懒地传入我的耳朵。我赶忙紧紧地闭起了眼睛,连嘴巴也紧紧地闭了起来。
“你睡着的时候像只小猫似的,动也不动一下,怎么醒了,还要继续装小猫吗?”苏易玄的声音淡淡的,轻轻的,在我听来,又柔柔的,像是吹进了心里的春风一般。
可我仍旧死命地闭紧了双眼,直到……门外有人问:“苏易玄,太阳晒屁股了,你还不起床?”
陈曦的声音过于干脆利落,惊得我如同被捉奸在床一般连忙起床,坐直了朝着外面张望,“你快起来吧,快去向陈小姐解释一下。”
其实我多虑了,想必一定是解释过了,苏易玄一定告诉她说为了家庭和睦,防止被旁人唾骂,所以就陪我睡在一个房间里,而且他也一定对天发誓说绝对不碰我,一定是这样的。
苏易玄慵懒地伸了伸胳膊,眨着眼睛瞧着我,突然笑着说:“在地上睡太累,又怕你冷着,只好到床上来了,吓到你了?”
我诚实地点头。
5
苏易玄是个非常可恶的人,可恶之处在于,他竟然要求我陪着他们一起出去玩,在满城风雨的苏州城中,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指指点点晒脸的事情。他真是嫌不够丢人的!
于是,苏州城的小桥上,河道旁,水中的小船上,便出现了一对儿新世纪的璧人与一个碍眼的淡蓝色长裙的妇女同玩的景象。
游船上,“陈曦,你看啊,那边的荷花塘就是我们家的,整个都是。”
陈曦不敢相信地张圆了嘴巴,吃惊地向我追问,“真的?”
我点点头。
她便开心地从船里站起身,开心地张望起来,“哇,易玄,你们家果然有钱,我真想待在这里不走了,一辈子都吃你的,喝你的。”
“哈哈,好哇。”苏易玄回笑。
这真是……在我面前大秀恩爱,叫我如何是好哇。
陈曦高兴地又蹦又跳起来,结果,小船吱吱呀呀地晃动起来,站在船边的陈曦一个不注意,一头栽进了水中。我惊慌失措地朝着她扑去,船一折,我便也跟着一头栽入了水中。秋水已有寒凉之意,虽是正午,可仍旧一阵冰凉。
我们同在水中挣扎着,有冰冷的水灌入嘴巴里,我憋住呼吸,周身被水包围,冷得我快要窒息。
而在我右侧不远处的陈曦,同样挣扎着,她慌张地吼着救命,周围溅起无数的水花。
小船上,苏易玄来不及多想,奋力跳入水中,我充满希望地瞧着他朝着我的方向游过来。我向来不懂得看人眼色,可现在,不知为何,我分明瞧见他的眼神告诉我,“别怕”。
虽然寒冷,即便恐惧,可我仍旧拼足了力气等着他,看他朝着我游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可刚要到我面前,他却眼神一转,身子一偏,朝着我的右侧游去,他喊着:“陈曦,别怕,陈曦。”
原来,我终究还是不懂得看人眼色的。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突然没了气力,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掏空了一般,失去了所有的思想,希望。苏易玄走的那天,我想他总会回来,总有一天他会长大了,玩够了,想起这个家,想起我。只要我在家里,终有一日还会再见到他。
那时候,虽然日子孤单,可我充满希望。
他带着陈曦回来的那日,纵然外面人都说我在苏家待不久了,可我也总觉得他不会狠心赶走我,我终能生活在他身边。
那时候,纵使被人说得尴尬,可我充满期许。
可如今,当苏易玄抛下我,向着陈曦游去,我便彻底死心了。
我放弃了挣扎,放弃了生的希望,任由着整个人朝着水中沉下去。我紧紧地闭上双眼,似有泪水流出,与冰冷的河水融在一起,冰冰凉凉的。
有水涌入鼻子里,嘴巴里,我再也不能呼吸。思想渐淡,我仿佛回到了与苏易玄成亲的那日,阳光明媚,一切都好。
“咳咳咳……”我拼命地咳嗽,有水从嘴中溢出,胸部一阵气闷。我微微地张开眼睛,看见的却是沈天赐,他焦急地喊着我的名字。
“悦榕?悦榕?你醒醒,醒醒!”我虚弱地想要说些什么,可动了动嘴唇,便又呛出了许多的水来。我的意识渐弱,只觉得一阵风吹来,全身便都冷得厉害。终于,我彻底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人已经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入眼皆是熟悉。雕龙刻凤的床头,火红色的喜庆帷幔,还有刻着龙凤呈祥字样的烛台。一切,都同我嫁给苏易玄的时候一模一样。
“三少奶奶,您醒啦?”灵子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里,我朝着她的方向看去,只瞧着那一双本不大的双眼红肿得像个核桃似的。我抿抿嘴唇,嘲笑,“是不是以为我死了?”
她一把捂住我的嘴巴,用力过大,差点没真的把我捂死,“不许你乱说,我想好了,如果你被赶走了,我就和你一起走。”
我虚弱地摇摇头,声音暗哑,“还是你留在这里吧,我就在外面住着,你赚了银子也好接济我。”
话音刚落,灵子便哭得更加伤心了。
“外面都说三少爷被陈曦抢走了,您可怎么办啊?”灵子带着哭腔诉苦。
“抢得走的原本便不是我的,是我的,纵然三头六臂也抢不走。”我虚弱地闭起了眼睛,心中酸楚,苏易玄,原本就不是我的。
6
这话刚说完,苏易玄便来了,身后跟着陈曦与一个洋人大夫,也不知道我的话他听见了没有。那大夫摸了摸我的额头,复又自箱子中摸出了两个装了水的瓶子,用一口生疏的中国话说:“有些高烧,但是不严重,好好休息,输液之后就好了。”
我朝着他的手看去,他掏出了一根细长的针来,又转了脸对我说:“不要怕,不痛。”
我防备地朝床内挪了挪,颤抖着声音说:“我很快就好了,不用你看。”
苏易玄趁机坐在我的床边,一把握住我的手,安慰道:“我在外面生病了就用这个,我跑遍了整个苏州城才找到这么一个洋人大夫,相信我,真的不痛。”
我连忙用力将手抽出来,在陈曦面前,我更像是第三者。
他却完全不理会,蛮横地将我抱起,将我按在他的腿上,靠在他的怀里。我刚要挣扎,他便更用力地将我锁在怀里,我终于不敢乱动。
直到,那根针扎入了我的手上,我倒抽一口凉气,吓得将头埋进他的怀里,痛得流出了眼泪。我咬着嘴唇,始终不敢抬起头来。
大夫被我逗笑,用阴阳怪气的声音说:“你这样怕疼?”
当然不怕疼,送苏易玄走的那天晚上,我被人拐进了妓院里,被人打伤了腿逼我接客我都没有喊过一句疼。沈天赐救我逃出来的时候,我身上腿上都是伤,那样的疼痛,我就连一滴眼泪也没流过。
苏易玄的手掌在我的后背摩挲着,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半哄半劝:“张开眼睛看看,没什么好怕的。”
我侧过头看去,那根针挑开了我的肉皮,深深地潜入了手中,我倒抽一口凉气,随即便晕了过去。
后来洋人大夫说我这是晕针。
那日的伤寒,到底是喝了中药才好起来的。
下午,我刚刚睡醒,趁着身子有了力气,灵子也不在身边,我赶忙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物,匆匆逃离。
苏易玄不要我,我不能等着他赶我走。
从府里逃出后,我便又遇到了沈天赐。彼时,他正在小酒馆里独自喝酒,瞧见夹着包袱鬼鬼祟祟的我,也不多问,只是摆摆手示意我坐过去。
我也不多想,提着包袱便坐了过去,接过他为我倒好的酒,抿了一口。
他说:“我故意在这等你的,从苏家后门的院墙跳出来,你肯定要走这条路。”
我叹了口气,动了动嘴唇,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又喝了一口酒。
他接着说:“打算去什么地方?”
我摇了摇头。娘家是不能回的,我打趣道:“我可以去留洋。”
正说着,突然听到灵子的声音,她和苏易玄竟然这么快就发现我不见了?
我赶忙弯下身子,将自己藏在桌子下,我紧张地示意沈天赐不要出声,他只对我微微一笑,随后弯下腰轻声对我说:“一个女孩子家,跑去留洋你知道有多危险吗?你虽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我在一起,可我却见不得你一个人在外面受苦。”
见我瞪着他,他突然惋惜一笑,道:“其实,我与苏家作对,只是觉得你委屈,我想帮你报仇……可你最终恨的,竟然是我。这几年,我好冤枉。”
我木讷地瞧着他,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却只见沈天赐突然抬起头,他对着苏易玄吼:“她在这呢。”
我蹲在桌子下,狠狠地朝着沈天赐的脚上砸了一拳。这家伙,终究还是信不过。
7
那天,我还是随着苏易玄回去了。沈天赐将我从桌子下拎起来,递给苏易玄,大剌剌地说:“别忘了你跟我说过的话。”
苏易玄只是淡漠地接过我,一言不发。那天回去后,我就再没见到苏易玄了。
直到天色黑透了,灵子才跑来说:“大少爷可能不来你这儿了,我听说他喝醉了,在陈曦小姐房里睡着了。”
“应该的。”这样我才踏实些,不然总是觉得怪怪的,像是抢了陈曦的一样。
灵子再次怒其不争地瞪了我数眼,她坐在我身侧对我说:“下午我听见老爷说暂时不要对外提陈曦小姐,说是影响不好,近几日的生意都不红火了。还说……如果他们走得太近,就赶走陈曦小姐。”
我一听,连忙从椅子里弹起来,那可不行!
我一把扯过灵子的手,高声道:“走,把人接回来。”
我想,我会为苏易玄做到最后,不管是什么。这是执念,改不了。
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正室,我带着灵子风风火火地奔着陈曦的住处走去,行至门外,灵子十分懂眼色地扬声问:“陈曦小姐,三少爷在吗?”
我则从旁接过话头,“听说他喝醉了,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回家的路,我来接他回去。”
我正翘着脚朝内张望,只见里面有人影从床上爬起来。灵子眼尖,压低了声音说,“三少奶奶,您看,好像是在床上。”
哼,我又不瞎!
我从旁鼓动灵子,“去,你给我把他拉出来,这种场面我可看不了。”
“是哪种场面让你看不了的?”身后,苏易玄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我差点没提早断气。
我瞪向灵子,她缓缓低下头说:“确实有可靠消息说三少爷喝醉了。”
我虽尴尬,却仍旧撑着场面,仰着头对他说:“我过来看看你睡了没有,没睡的话想问问你冷不冷,需不需要加被子。”
“不是怕我迷路找不见家?”苏易玄坏坏一笑,抱着双臂,侧过脸颊瞧着我。我猜我的脸一定红得像是擦了一盒子的腮红。
正当我语塞之际,他却一把拉过我的手,轻声道:“三少奶奶,我们回家吧。”
回家吧……
我觉得这件事情做得这么丢脸都是灵子的错!
苏易玄躺在我身侧,低声道:“我知道你会游水,不是不担心,只是陈曦是外人,总不能叫她在我苏家出事。”
会游水也不代表不会被淹死!我不出声。
苏易玄接着说:“我和沈天赐是同时跳下水的,只是他距离远一些,你会水,可以撑到他来救你。”
“也没什么,你和陈曦小姐很般配,我今日走是不想老爷太太为难,虽然没走成,但是我可以自己去跟奶奶提,让你们在一起,成亲。”
话音刚落,苏易玄却一个翻身将我压在身下,好看的眉眼在我眼前放大,他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不悦,追问:“你不需要我吗?”
我紧张别过头去,结结巴巴地回应,“我……习惯了啊,我有玲……”话还没说完,突然被强硬地堵了回去,用嘴巴。
苏易玄,他在亲我?他长长的睫毛映入我的眼里,高挺的鼻梁映入我的眼里,最后又整合成一张好看的脸,映入了我的心里。
苏易玄慢慢地放开我,问:“现在重新问你,你需要我吗?”
他眼神灼热,呼吸急促,我害怕他再亲我,赶忙回答:“需要,需要,很需要。”
他这才满意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手压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耳畔轻声说:“要走也是和我一起走,以后别一个人走。”
我当作没听见。没听见就不会记住,记不住就不会心疼。
8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便被灵子拽了起来,紧张又激动地说:“三少奶奶,你快起来,陈曦小姐和三少爷要走了。”
又要走了?我匆忙起身,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便急忙地奔着港口跑去。苏易玄这男人,就算是走,至少也告诉我一声,我已经同他说好了,如果陈曦不开心,我可以走。
我和苏易玄,终究是这样的缘分,他有一个自由的梦,而我,愿意为他搭建一张温暖的床,阻断一切的干扰,让他好好地做梦。
我跑到码头时,人已经围了许多。我站在人群外,远远地望着,看着苏易玄穿得落落大方,看着他脚边摆放了一个箱子,看着他在众人的目光中,对着陈曦笑。
陈曦最先看到我,从人群中闪出走到我的面前,我赶忙擦掉眼泪,换上笑容,“陈小姐就待了这几日,不再多住些日子?过几天我还可以带你去看看北方的雪。”
陈曦转过头去看了看人群,一把将我抱住,在我的耳畔轻轻地说:“我以为我可以把他带走,我以为他能够明白我的感情,我想我能够战胜一个指着肚子就许下的婚姻。悦榕,可是我错了。我输了,要走了,祝你们幸福。”
话音落下,有湿湿的东西跌落进我的衣裳里,陈曦哭了。
生活不似演戏,不是只有好人和坏人,好多人带着自己的无奈,坚持着自己的初衷,不过是想得到自己想要的。就像一个孩子,执着地想要得到一根冰糖葫芦……
我轻抚她的后背,竟然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胜利者,此刻说什么都显得是在炫耀,尽管我非成功。
我只得从手腕上取下常年戴着的碧玉镯子,递给她,“这是我小时候老人们送的,说是能保佑遇上意中人,你戴着,总会找到对的人。”
她接过,却笑得更苦涩了,喃喃自语:“原来这东西在你们的眼里是这样的作用,难怪易玄跑了好远的路也一定要买一支玉簪子送给你。”说完苦涩一笑,自怀里摸出了一块儿怀表,“你留着,当是我的礼物。”
我接在手里,点头道谢。
陈曦的船舶越走越远,最终化作一抹看不清的黑点点,如同当年易玄坐的那船一般。
刚微微低头,便听到一声责备:“你穿得这样少就跑出来?看来身子是好了。”
说完,脱掉外衫搭在我的肩膀上,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对着我微微地笑,“我们回家吧,这以后,再也不走了。”
我浅浅地笑,始终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
年少的时候,苏易玄曾与他的爷爷一同去过北方,那年,我十三岁,我坐在秋千里,一荡便飘出去很高,苏易玄就是那个时候进入了我的世界,他说:“女孩子家,爬得那样高,小心摔着了。”
我迎着风,在蔚蓝色的天空下,朝着那人看去,他着一件青衫,手中握着一把碧玉折扇,眼神淡然地瞧着我,见我看他,又提醒:“快下来,小心摔着。”
他话音一落,我便应声摔了下去,扭伤了脚踝。我坐在地上疼得直冒冷汗,可却没好意思哭。他蹲在地上皱着眉头瞧着我,疑惑地问:“不疼吗?我可是头一次瞧见你这样的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花悦榕,你呢?”
他点点头,赞赏:“好名字,花容月貌,长得倒也应了这名字,我叫苏易玄。”
我还记得,那天大夫按着我的脚踝的时候,我疼得哭喊着,快要断了气。
如今,同样是一片蔚蓝的天空,我的身侧是好看的苏易玄,他轻声地说:“一个女孩子家,总是不照顾好自己,连衣服也不穿好就出来了,你这样的我倒是头一次见到。”
我露出微微的笑,嗔怪道:“你可不是头一次见到,这都是第二回了。”
“我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
“自己想去。”我甩开他,快步朝前奔去,边跑边笑,“想不起来,你今儿就睡外头吧。”
苏易玄快步追来,边追边问:“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时候?花悦榕,你给我站住!”
9
三年后,我再次见到了她,我指腹为婚要白头偕老的女孩子。她着一身淡粉色的长裙,站在门边瞧着我,只是微微地笑,却连话也不敢说。
三年前,我还记得成亲的那天,我摔碎了烛台,砸碎了碗筷,甚至泼了我们的合欢酒,我气愤于这封建的迷信,为什么要娶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子?为什么不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女子却突然拽住我的衣角,压低了声音神秘地对我说,“我和你是一伙的,你放心,我一定帮你逃出去。你别再摔了,找个地方休息休息,我保证不碰你。”
我竟然被她逗笑了。
她可真能说,坐在床上一刻也不停地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她甚至不记得,关于她名字的成语“花容月貌”,她已经讲了六次。可瞧着她一脸兴奋的模样,我竟不愿意打断她,整个世界在她的嘴巴里都活了起来。
第三日,我终于耗尽了所有的耐性,我咬着牙发誓,“我一定要和他们抗争,我一定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是我的梦想。”
悦榕用力地点头,坚定地说:“三少爷,你放心,第五天他们要是再不放你出去,我就帮你出主意。”
果然,第五天了,他们仍然不放人,一大早,悦榕便来了精气神儿,她说:“我把手腕割开吧,他们怕了,总会开门。到时候,你就乖乖的不要乱跑,等晚上,就可以从码头逃走了。”
说完,她不由分说地摔碎了碗,眼神中虽有排斥,但仍旧捡起块碎片,朝着手腕割去。我眼疾手快,从地面上捡起一块,不由分说地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她吓坏了,脸色惨白地瞧着我鲜血直流的手,哭着说:“我不是叫你割,你……呜呜,你痛不痛?”
我对她轻轻地笑,摸了摸她的脸颊说:“我带你一起走……”
我听到她尖锐刺耳的呼救声,听到开门声,听到大家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可唯独她,哭得泣不成声。
这个女人,我指腹为婚的妻子,我想要带她一起走,这是我的责任。
深夜,她轻声地唤醒了我,在唇边竖起了一根手指道:“我送你走。”
站在码头上,她说什么也不和我一起离开。她说:“供养父母是儿子的责任,不然会受天谴的。我是女人家,怎么能跟着你去闯荡呢?”她又说,“三少爷你放心地走吧,你该做的,我都会做完,我不会叫你遭天谴的,你尽管去看你想看的世界。”
可如今,她怎么变得这么沉闷了?
我听常伴她身边的灵子告诉我,三年前,我逃走的那天,她被人拐走卖掉,就连腿上都摔了许多的伤,她这三年来,照顾夫人老爷,照顾所有人……
大嫂叫我与她同房,我刚要说,“我的行李可不可以另外找间屋子放?”她却拦下,叫我另住,我猜想,她定是误以为我爱上了陈曦。
我想她一定是忘了那日,船开了的时候我对她喊的话:“等我三年,我定会回来,陪你地老天荒。”
当她撑起了我的梦,我定要为她撑起整个家。善待妻子也是丈夫的责任,做不到,同样要遭天谴。
她是我指腹为婚的妻子,可我,却爱上了这姑娘。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