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堆雪成佛
1
遇见云琅的时候，良枝正捧着个破香炉上山去。
那山名叫翼望，有九千石阶。据说山中金玉满屋，金银玉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许多年来从没有人瞧见过。
满月国二百五十一年，良枝没了娘亲。
娘亲的尸体被挂上满月国的城楼暴晒了三天三夜，第四日她去城楼偷娘亲的尸体，被守夜的士兵发现，数百支利箭齐齐朝她射来。
天边突然炸起一道天雷，那数百支利箭仿若有了意识即刻转了方向，齐刷刷地射向城楼上的士兵。
良枝惊愕，抬头见檐角浮现一兽，三尾独眼，状似狸猫。她一眨眼，便见它遁身隐入了夜色。
良枝得以逃生，却成了满月国通缉的对象。她没钱替娘亲置口好棺材，便一把火烧了娘亲的尸身，剩下来的骨头通通埋在土里，只抓了些黑灰装进香炉。
翼望山在满月国之西，良枝徒步走到这时，人间已到了冬日。她一路都没有落泪，也忘了数是不是真的有九千石阶，她不停地往上爬，倦了便抱着怀里的香炉依阶而睡。
三日后，石阶突然消失了。
山中寸草不生，只有一座孤庙，门窗散落，佛像雕得粗糙，连脸都看不清。
然后良枝就遇见了云琅。
他怕她，又或者是想吓她，躲在庙里不肯出来。
良枝抱着手里的香炉絮絮叨叨地说：“我娘亲是满月国的女夫子，可当朝国君暴政，诬陷娘亲是通敌叛国的逆贼。他们将娘亲杀害后，将她的尸体挂在城楼上暴晒了三天三夜。”
她顿了顿，神色有些哀伤：“我替娘亲收尸那夜，遇见一只三眼独尾的狸猫，是它救了我。我四处打听才知满月国之西有一座名为翼望的山，有人曾在此山见过这样的猫。”
良枝转过头去看那个躲在香案下的人，伸手去拉他的袍子：“可我来这儿一整日了也没见到那样的狸猫，你在这儿可曾见过？”
那人显然是不想理她，良枝便拉着从香案下露出的那只袍角，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着。
大抵是那人被搅得烦了，终于从香案下爬了出来。云琅掸了掸灰，斜睨了良枝一眼：“没见过，你回去吧，凡人上了翼望山窥了天机是要折寿的。”
良枝望着这个比她高出半截的人愣了有好一会儿，末了，她咽下口水朝他笑道：“仙人，我叫良枝，请问你见过那只三尾独眼的狸猫吗？”
云琅万万没想到良枝会找到这儿来，那日因破例救她一命后，九重天降下了三道天雷。他身形受难，在破庙中修养了数月才恢复过来。
眼下他再瞧见良枝，好似背上的伤疤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敛了神色，懒懒摆手，下了逐客令：“没有没有，你快些离开。”
说完又加了一句：“你若再缠着我，我便吃了你。”
良枝一愣，当即抱起香炉便走。
三日后，山鸡精阿凭又来翼望山偷金子。云琅现身，见土块松动处泛出金光，眸色一厉，一掌将阿凭拍出几丈远。
阿凭倒在石阶旁，云琅将要一脚踢她下去，突然瞧见半山腰的石阶上站着一人，正摇摇晃晃地朝上爬。
云琅眯起眼睛朝下看，直至那人逐渐从雾色中走出，冲着他招手，顺带高喊了一句“仙人”后，他终于看清了是前几日上山来的小姑娘。
“仙人，打扰了，我……”良枝一顿，顺着石阶上的血迹，抬眼瞧见云琅手里正提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山鸡。
云琅斜睨了她一眼，转身朝寺庙走。良枝忙不迭地跟上，前者脚步一顿，冷冷道：“还跟着作甚？你当真以为我不食人？”
良枝难为情地站在原地，垂着脑袋闷声道：“山下积雪挡住了路，仙人可否让我多待几日，等雪消融后再走？”
云琅冷哼一声没回话，径直走进了寺庙。
2
翌日，良枝被云琅揪着耳朵叫醒。他厉声朝她质问：“是你放走那只山鸡精的？”
良枝还没答话，便见云琅一阵风似的遁出了屋。不消片刻，山鸡精便被抓了回来。
云琅将从山鸡精身上搜出的金子埋回土里，怒道：“人生得丑便罢了，还处处找死，说说这是第几次来我翼望山偷金子了？”
山鸡精幻化出女子，她被骂得体无完肤，一旁的良枝愣了愣，突然发现山鸡精落了泪。她伸手一指，仰头望着云琅：“仙人，她哭了。”
良枝走到山鸡精身侧，抬起袖子给她擦泪。山鸡精突然拽住她，双目含泪道：“姑娘，可否借我点钱财？”
良枝一愣，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旁的云琅护到身后。云琅怒其不争道：“当真死性不改，你是妖怪，妄图与凡人厮守，那便是自讨苦吃。”
山鸡精名唤阿凭，因爱上一位凡间书生，想与他厮守一生，便常来翼望山偷珍宝玉石。
良枝闻言却不解，她看向阿凭，问道：“那为何要珍宝玉石？他既然不在乎你妖怪的身份，又怎么会在钱财上为难？”
阿凭啜泣道：“他说我须得为他凑够万金嫁妆，才愿娶我。”
良枝一顿，瞬间便明白了。
翼望山不生草木，土下却藏有数不清的金银玉石。
那日良枝爬上屋顶扫雪，透过屋顶的破洞，她见屋子里被绳索缚了数日的阿凭红着眼睛哀哀戚戚地哭着，终是不忍，转头望向屋下坐着的人，劝道：“满山皆是黄金和玉石，你让阿凭挖走一块不成吗？”
“不成。”云琅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的职责便是看守这翼望山的金银玉石，八百年来多少妖怪凡人觊觎这满山的珍奇异宝，都叫他毫不留情赶了出去。他虽同情山鸡精，可也觉得她甚是愚钝，自不会违背职责随意让她带走金子。
翼望山新雪初霁那日，云琅很晚才归。良枝在寺庙里等了他很久，见他回来，笑容还未展开便瞧见他浑身的血。
她当即吓了一跳，给他清理伤口时几度落泪。云琅惊愕，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道句：“我无事，你不必哭得如此难看。”
云琅守了翼望山八百年，总有大大小小的精怪闯进此山偷金掘银，今日不过是遇见一只较为厉害点的山魅，才致自己受了重伤。
谁料良枝闻言不乐意了，恼道：“纵你是仙人，也不该这样不重视自己的性命。”
少女的手指细而冰凉，一下一下碰到他的肌肤，他垂眸看着她将伤口包扎好，竟哑然无声。
翼望山从来就没有仙人，又有哪个仙人会被桎梏于此，日日守着满山不会说话的死物呢？
云琅低头看着良枝，静默无言。他没说，其实妖怪受伤只需运转灵力便可疗伤。
阿凭再来翼望山那日，云琅碰巧不在，良枝拽着阿凭的衣袖，颇有些视死如归的味道：“云琅走时交代了，若非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否则断不能让你带走一块金子。”
阿凭当即变出一把大刀来，毫不留情地架在了良枝的脖子上。她白了良枝一眼：“这下我可以挖金子了？”
良枝万分为难：“阿凭……”
阿凭一边挖金子一边安慰她：“放心，云琅不会吃了你的，你便说自己睡着了，没防着我来。”
几日后云琅回山，见良枝对他格外殷勤，眼睛一眯，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良枝一怔，抬头见云琅审视的目光，当即交代了个干干净净。末了，又道了句：“阿凭甚是凶悍，我不敌她，只好让她带走了金子。”
云琅突然笑出声，良枝不解，下一秒便见云琅长袖一挥，那些被挖走的金子又原封不动收了回来。
“你一个凡人，我又怎会安心留你看守，不过是临走前我施了障眼法，山鸡精那日挖走的全是石头罢了。”
良枝笑出了声，她抬头见云琅舒展的眉眼，问道：“云琅，你真的没在此山见到过三尾独眼的狸猫吗？有好几个夜晚，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那只救过我的狸猫忽而旋身一变，变成了一位身穿玄衣的俊俏男子。”
她一顿，含笑看着他：“不过我梦里总是看不清他的脸，想来定是像云琅仙君这样俊俏。”
云琅一怔，嗔骂良枝胡说八道，可转头又兀自红了脸。
3
阿凭三日后再次来了翼望山。因云琅上次的障眼法，害她不仅没能嫁给书生，反而在书生面前丢尽了脸。
她灵力不敌云琅，三两下便被缚妖锁绑了起来。
良枝盘腿坐到她身侧，问她可见过一只三尾独眼的狸猫。
阿凭噘了噘嘴，瞥向屋外坐着的云琅，冷哼道：“不就在那儿吗？还说讙兽养之可以御凶避难，谁曾想却是个心眼极黑的……”
山鸡精一愣，上下打量着良枝，恍然大悟：“我说那日人间为何天降惊雷，原是他私自救下了你。难怪先前我见他脸色苍白，恐是违背了天命插手了凡人的生死，受了天罚。”
云琅本是坐在屋外的矮凳上闭目晒着太阳，突然怀里撞进一人，惊得他险些仰过身去，当即便骂：“冒冒失失的，当心我真吃了你……”
他一顿，见良枝趴在他怀里，身子轻颤像是啜泣，嘴里念着：“明明就是你救得我，为何要瞒我？”
云琅微怔，抬起一只手想要安抚她，可停在虚空处许久，还是收了回去。
说来他也不知道那夜自己为何会出手救她。
八百年前他将将于翼望山化形，满山金银玉石因他而生，他甚至来不及下山见见外面的世界，便被九重天一道天命压制在翼望山，数以百年地看守着满山的金银美玉。
人间有贪念者，这满山的金银对于世人来说便是万恶之源，此源因他而生，他便要以舍去自由为代价，永生永世地看守此地。
翼望山不生草木，连精怪都没几个，时间长了，云琅便觉得甚是孤寂无趣。
早些年他常瞒着神祇去人间游历，也识得几样人间风物，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他照例偷跑下山去了人间，因醉了酒不慎现出原形，正巧倒在夫子府前。
行人见他三尾独目，恐是妖孽，对他拳打脚踢。彼时自夫子府里走出一位姑娘，驱散了众人，当即将他护在怀里。
“其状如狸，一目而三尾，名曰讙，其音如百声，是可以御凶。”那位姑娘的娘亲是位女夫子，见她救了他，如是道。
他因贪图凡世温情和热闹，便多待了几日。那姑娘将将满十五岁，生得好看，笑起来比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清丽动人。
因他于人间多待了几日，翼望山无人看守，丢了好些金子。九重天降下天雷，他领命受罚，脑袋里响起的却是那姑娘同他说过的话——彼时她顺着他的绒毛说他是只能为人世带来好运，驱凶辟邪的瑞兽。
那一年，云琅八百岁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常常以为自己会恪守天命，守着翼望山这些冰冷的死物直到老死陨灭。
孤寂无趣的太平岁月里，云琅开始常常下山。满月国离这儿很远，但他依旧不辞万里的一年去见她一次。
他在暗处见她同那些闺中女子一起绣花、酿酒，仿佛那酒喝进了自己的肚子，醉得他忘记了自己也不过就是只听天命的妖怪。
他以为自己身为瑞兽，常伴她身侧便会为她带来福音，可直到那一年，满月国新任国君暴政，杀害了她的娘亲。
他明知自己不该干涉凡人生死，可还是在那夜出手救了她。
云琅伸手将良枝扶起，他垂眸看着她，敛了神色：“良枝，我是妖。”
她惯喊他仙人，可云琅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只听任天命的妖兽。
云琅垂眸看着她，忽而撤开手，冷声道：“我不过是顺手一救，你不必对我感恩戴德。”
良枝一怔，见云琅忽然闪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4
夜半云琅才归，他手里提着一坛酒，跌跌撞撞地走进寺庙。见缚妖锁落在地上，他眉头一拧，看向良枝：“你又将她放走了？”
良枝心虚，小声解释道：“阿凭思念书生，想要回去看看。”
云琅运力一察，果真见山里丢了不少金子。他扫了良枝一眼，冷哼道：“你以为凑够了万金，那书生便会娶她？”
云琅当即一甩袖子就要下山找人，良枝连忙跟上去拦住他，急道：“阿凭痴心一片，你何不遂了她的愿？她是妖怪又如何，若是两人真心相待，又何必计较天命？”
闻言，云琅怔住，他垂眸盯着她，仿若有一瞬间的动容。但也仅仅是一瞬，他迅速转过身，准备下山，却远远瞧见夜色中有人缓缓自石阶上来。
山鸡精抖出怀里带走的金子，颓然失色地跪倒在地，抽噎道：“他娶了旁人，可那女子连一块金子都拿不出。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何不等我凑齐金子就娶了旁人。”
翼望山只有一座破庙，百草不生的地界却日日受着月华滋养，山里的精怪因惧怕云琅，早早便逃离了此山。
那日有一群凡人爬上了九千石阶，这些人大都是衣衫褴褛的难民。满月国国君暴政，百姓苦不堪言，世人大都听说过翼望山的传说，便想来此地挖金掘银，以谋出路。
云琅日日守在石阶入口，以防凡人闯入。良枝帮不上什么忙，熬了一大锅汤等着云琅回来。一旁的阿凭又开始哭闹，自那日回来后阿凭便日日醉酒，胡言乱语。
良枝将熬好的汤盛了一碗给阿凭喂下，阿凭清醒些后突然拉上她的袖子，哀戚了一句：“如今凡间暴君执政，民不聊生，也不知他过得怎么样。”
良枝闻言一愣，拈起帕子替阿凭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叹道：“你还喜欢那个书生？”
阿凭苦涩一笑：“你不懂。”
手上动作一顿，良枝抬眸看着阿凭失魂落魄的模样，小声道：“我懂。”
云琅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打心底里希望他过得好，可云琅受命于此，直到老死都要守着翼望山。
她曾问过云琅，那夜为何会救她，云琅只说那夜他是碰巧路过，见她可怜，遂才施救。她不是没有失望，云琅对她甚是冷淡，总是催促着她离开，倒真映衬了他那句“顺手一救”。
深夜良枝被脚步声吵醒，迷蒙间见云琅伸手替她盖上衣裳，转身要走时，她伸手拽上了他的衣角。
云琅惊讶地回头，他揉了揉眼角，语气颇为疲倦：“抱歉，吵醒你了。”
良枝却紧紧拉着他的衣角不松手，她望进他的眉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云琅越过她眼中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伸手去掰良枝的手，却见她双手将袍子拽得死紧，一双眼睛固执地看着他。
他突然恼怒，用力掰开良枝的手，一甩袖子就要骂她，却见她倏地红了眼眶。
她望着他，说：“云琅，我不想下山。”
5
满月国二百五三年，满月国国君的暴政终于惹怒天神，人间降下数道天雷，暴君身亡，新君即位。
新君初初即位，大赦天下。
这一年，良枝被云琅赶下了翼望山。
云琅透过幻境看得一清二楚，他见少女一步一步远离翼望山，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他长袖一甩撤了幻境，走到屋外，见屋前还有几处被开垦过的土地。
他想起那日良枝不信这翼望山寸草不生，非要替他种下一包花种，结果所掘之处不是黄金便是玉石，哪里能种下东西。
山鸡精阿凭多年来从他这儿偷不到金子，总是骂他铁石心肠，不懂人世情爱。
可他若是不懂人间情爱，为何在得良枝一次相救后的三年里，翻山越岭，不辞万里也要见她一面？又为何当夜于城楼之上，不顾天雷惩罚也要救她于百箭之下？
他就是太懂，故才不敢轻易靠近。
冬去春来，岁月流转，某日云琅夜观天象，见命星陨落，心下大怔。
几日后听闻妖兽跂踵经过满月国，引发了一场大瘟疫。云琅站在石阶上朝下望去，果真见人间瘟疫肆虐。
数日后有凡人入此山，云琅将其驱逐，而后几日，闯入此山的凡人越来越多，且大都不是冲着金子来。
云琅知道这些人要找的是什么，妖兽讙，食之血肉，病方愈。他瞧着那些被他驱逐出山的人，渐渐冷下了脸。
阿凭辞别云琅之时，递给了云琅一壶酒，她笑道：“世人常道，人有八苦，皆乃众生轮回六道所受，可我却偏生想做一个人。若我是人，便可尝人间百味，便可知人世冷暖，便可……让那书生娶我。”
她饮下一口酒，见云琅不发一言，轻轻笑了：“云琅，你说妖若违背天命，篡改凡人生死，会怎样？”
云琅静默良久，目光穿透虚无，陷入恍若隔世般的沉静。一旁的阿凭瞧了他一眼，决然飞往人间。
他终于目有动容，望向远方，轻声开口：“大概，灰飞烟灭吧。”
人间瘟疫肆虐，良枝在油尽灯枯之时，突然忆起十五岁那年，娘亲指着她怀里的狸猫，说：“其状如狸，一目而三尾，名曰讙，其音如百声，是可以御凶，服之已瘅。”
原来那时她便遇见了他。
良枝落了泪，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那只三尾独眼的狸猫，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位身着玄衣的俊俏男子。
他踏着夜色而来，一如那日于城楼之上那样，救她于困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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