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勃鲁盖尔的“小心机”

歪七扭八的面孔，

放肆的大笑，

不合时宜的姿态，在酒精影响下更为夸张；

村庄中心的露天宴会上，人们在跳舞，

在调情，

在吵闹。

欢宴达到高潮。

老皮特·勃鲁盖尔《农家舞》 - 1568 - 艺术史博物馆，奥地利维也纳
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 The Peasant Dance, 1568, Kunsthistorisches Museum, Vienna, Austria. GG_1059

虽然是450年前的画，但放在今天也不过时。

这幅《农家舞》，以及其它许多民俗画，令老皮特·勃鲁盖尔[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1526-1569]成名，也让他有了一个刻板称号：“善于描绘闹剧并讽刺社会的乡村画家”。

他的作品其实很有深度、更加复杂，甚至与表面所见相去千里。

无数个耐人寻味的小细节，就像是一块块拼图，共同组成了勃鲁盖尔对那个时代极端宗教派别的批判。

对勃鲁盖尔的刻板印象由来已久。

主要来自第一个为他写传记的人：卡雷尔·范·曼德尔[Karel van Mander，1548-1606]。《画家之书》[Schilder-boeck]（1604）中，他从勃鲁盖尔的朋友和儿子那里搜集来许多轶事，把勃鲁盖尔描绘成了一个乐天派，到处找乐子，笔法精湛，闲不下来。有一次，恶搞同事汉斯·弗雷德曼·德·弗里斯[Hans Vredeman de Vries，1527-1607]的画作，添上了一个农民，衣服上满是泥浆，还有一对情侣，正在做爱。为了更好地观察众人，喜欢去蹭婚礼。范·曼德尔说：“勃鲁盖尔喜欢研究[…]那些盛宴、那些舞蹈、那些田间恋爱故事，他的描绘手法无人能及”。

勃鲁盖尔被视为佛兰德民间精神的化身，欢快描述那个世界的鸡毛蒜皮与不可告人，与描绘典范美、歌颂古代准则的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家拉斐尔[Raphael，1483-1520]或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 Buonarroti，1475-1564] 完全相反。

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多尼圆形画》 - 1505-1506 - 乌菲兹美术馆，意大利佛罗伦萨
Michelangelo Buonarroti, Tondo Doni, 1505-1506, Galleria degli Uffizi, Firenze, Italia. Inv. 1890 no. 1456

我们对勃鲁盖尔的生平知之甚少，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依靠范·曼德尔的文字。

日期方面，只留下了几个数字。

勃鲁盖尔出生于当时欧洲人口最多、最为繁荣的地区之一——布拉班特公国。1569年死于布鲁塞尔。

1563年与迈肯·库克[Mayken Coecke，1545-1578]结婚，她的父亲是画家皮特·库克·范·阿尔斯特[Pieter Coecke van Aelst，1502-1550]，勃鲁盖尔很可能是他的学生。

皮特·库克·范·阿尔斯特《最后的晚餐》 - 1527 - 贝尔沃城堡，英国莱斯特郡
Pieter Coecke van Aelst, Last Supper, 1527, Belvoir Castle, Leicestershire, UK

这对夫妇有两个孩子，都是著名画家：

一位是小皮特·勃鲁盖尔[Pieter Brueghel the Younger，1564-1638]，人称“地狱勃鲁盖尔”；

小皮特·勃鲁盖尔《税官办公室》 - 1615 - 南澳美术馆，澳大利亚阿德莱德
Pieter Brueghel the Younger, The tax-collector's office, 1615, Art Gallery of South Australia, Adelaide, Australia. 0.814

另一位是老扬·勃鲁盖尔[Jan Brueghel the Elder，1568-1625]，人称“丝绒勃鲁盖尔”。

老扬·勃鲁盖尔《木桶里的花朵》 - 1606-1607 - 艺术史博物馆，奥地利维也纳
Jan Brueghel the Elder, Flowers in a Wooden Vessel, 1606-1607, Kunsthistorisches Museum, Vienna, Austria. GG_570

在前往布鲁塞尔之前，勃鲁盖尔曾在安特卫普发展，为版画出版商希尔尼姆斯·科克[Hiernymus Cock，1518-1570]工作，经常出入文人学者圈，结识了喜爱艺术品收藏的银行家尼科拉斯·永赫林克[Nicolaes Jonghelinck，1517-1570]，大量画作被他收藏。西班牙国王费利佩二世[1554-1558在位]的私人顾问安图万·佩尔诺·德·格朗韦尔[Antoine Perrenot de Granvelle，1517-1586]，安特卫普铸币官让·努瓦罗[Jean Noirot]，都是勃鲁盖尔的显贵客户，不惜一切代价收集他的画作。

作为那个时代最受欢迎的佛兰德艺术家之一，勃鲁盖尔经常为博古通今、要求苛刻、喜欢面对画作进行思辨的精英阶层服务。

数不尽的细节中，藏着理解勃鲁盖尔作品的钥匙，组合出不同层次的解读方式。

艺术史学家莱茵德特·法尔肯伯格[Reindert Falkenburg]与米歇尔·维曼斯[Michel Weemans]在关于勃鲁盖尔的专题图册中[Bruegel, Hazan, 2018]中指出，他的画作是“思考的素材”，内藏许多“小心机”。

另外两位，于根·米拉[Jürgen Müller]和托马斯·绍尔特[Thomas Schauerte]在全集图册[Bruegel. The Complete Works, Taschen, 2018]认为，伯鲁盖尔善于“讲故事”，利用讽刺手法与黑白颠倒，批判当时的宗教狂热。

16世纪60年代的最初几幅叙事画中已有显现。

比如《狂欢节与四旬期之争》这一幅，令人叫绝。

老皮特·勃鲁盖尔《狂欢节与四旬期之争》 - 1559 - 艺术史博物馆，奥地利维也纳
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 The Fight Between Carnival and Lent, 1559, Kunsthistorisches Museum, Vienna, Austria. GG_1016

一边是为赶走冬季而举办的盛大欢宴，另一边则是即将开始的四十天斋期。

斋期前一天的狂欢中，废除了等级观念、处世规矩，任由疯狂蔓延。

这个疯狂场景中，每个人都是如此。尤其是前景上的两位：

大胖子骑在桶上，头上顶着一盘酥皮肉冻，手里拿着一根大烤串，上面穿着烤乳猪头、烤鸡；

对面是瘦女人，拿着一把烤炉铲，上面摆着两条干瘪鲱鱼，临时搭起来的宝座，不过是滑板车上的一把简单椅子，由两位教职人员拉着。

整幅画里，宗教规定与惯例的荒诞随处可见。比如，四旬期游行队伍中的一个男孩，头上顶着一个装着鞋的筐，而他身后，地上坐着一个没有脚的乞丐！

于根·米拉和托马斯·绍尔特分析说：“正统教会是勃鲁盖尔的敌人。他对庆典和圣礼提出质疑，警告我们留意民间宗教走向僵化教条的危险”。“他的画作不停地向我们，基督教信仰正在走向恐怖。因此，在他的宗教画中，勃鲁盖尔很少描绘过去，更多是在展现当下存在的危险”。

例如《死亡的胜利》。

老皮特·勃鲁盖尔《死亡的胜利》 - 1562 - 普拉多博物馆，西班牙马德里
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 The Triumph of Death, 1562, Museo del Prado, Madrid, Spain. P01393

拿着镰刀的索命骷髅带领着骷髅大军，这屠杀场景，说是异端裁判也不为过……

一位圣雅各朝圣者，被割断喉咙；

一个包着头巾的人，倒在地上，

上方的大门上画着一个马耳他十字，

多半是个穆斯林，被十字军杀死。

死亡席卷所有人，但谁是令官？勃鲁盖尔本人似乎也在思考，暗示宗教信仰应当被平等对待。

勃鲁盖尔经常阅读人文主义历史学家塞巴斯蒂安·弗兰克[Sebastian Franck，1499-1543]的作品。在16世纪的宗教动荡中，弗兰克宣扬包容与个人思想自由，树敌不少。

伊拉斯谟[Erasmus，1466-1536]的影响也不小，这位人文主义学者认为，罪恶更多来自愚蠢和盲目。伊拉斯谟写过《愚人颂》，勃鲁盖尔效仿，将真相掩藏在滑稽中，表面之下更有深层含义，以诙谐的方式若隐若现。

正是因为诙谐，他笔下的地狱也与前人很不一样。

《最后的审判》中，获救的不再是少数人，而是全人类。

老皮特·勃鲁盖尔《最后的审判》 - 1558 - 阿尔贝蒂娜博物馆，奥地利维也纳
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 The Last Judgment, 1558, Albertina, Vienna, Austria. DG1955/97

《堕天使战败》同样不循传统。

老皮特·勃鲁盖尔《堕天使战败》 - 1562 - 比利时皇家美术馆，比利时布鲁塞尔
Pieter 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 The Fall of the Rebel Angels, 1562, Musées royaux des Beaux-Arts de Belgique, Bruxelles, Belgique. 584

场面异常混乱，但里面的怪物却很菜，一点都不像耶罗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画中那么可怕。

总领天使弥额尔看起来完全没有危险。

勃鲁盖尔不仅批判宗教，对同时代的人也不留情面。

那些著名的乡村节庆场景中，勃鲁盖尔依然遵循反转原则，藏起真相。

《农家婚宴》中那些欢庆的人们，是勃鲁盖尔画中的典型，开怀大笑，尽情娱乐，完全不考虑明天怎样。

老皮特·勃鲁盖尔《农家婚宴》 - 1568 - 艺术史博物馆，奥地利维也纳
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 The Peasant Wedding, 1568, Kunsthistorisches Museum, Vienna, Austria. GG_1027

不过，画中细节暗示着即将到来的不幸。

摆满盘子的担架，平衡一旦打破，就会翻倒。

喝酒喝到罐子盖在脸上，完全认不出谁是谁。

地上坐着一个孩子，戴着一顶巨大的圆帽，上面还叉着一根孔雀羽毛，吃粥吃得如此专注，象征着纵情享乐的人类。

至于演奏风笛的人，惊慌失措的目光，似乎看到了画上隐藏但却即将发生的戏剧性事件。

勃鲁盖尔总是想尽办法让观众参与进来。

他所面对的观众，有学识、有能力去看懂散在画中各处的暗示与借用。

不过，除了风俗画之外，不要忘记勃鲁盖尔还有许多风景画。一望无垠的开阔画面，早已成为佛兰德画派的代表作。

比如，为尼科拉斯·永赫林克绘制的月令图。

勃鲁盖尔鲜活还原了夏日午后令人难耐的空气，炎热让人不想动弹；

老皮特·勃鲁盖尔《麦收》 - 1565 -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美国纽约
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 The Harvesters, 1565,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USA. 19.164

寒冷的一月早晨，在冰冷雾气中，全身发抖，脚踩在雪上嘎吱作响。

老皮特·勃鲁盖尔《雪中猎人》 - 1565 - 艺术史博物馆，奥地利维也纳
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 The Hunters in the Snow, 1565, Kunsthistorisches Museum, Vienna, Austria. GG_1838

勃鲁盖尔为风景画带来新意。

之前从未有人能够如此表达大自然带来的感受，那种生命力，那种微妙的性格特点，以及面对大自然时感到的那种眩晕。

也从未有人比他更懂如何吸引人们的目光并把它引入思索与想象。

本文摘自法文报刊Beaux arts，原作者Daphné Bétard

关于潘特西蕾的艺术文摘
Penthesileia，寄生在意大利/法国泛艺术史类纪录片、书籍、报刊上的野生翻译菌。
更多艺术史视频请关注B站频道
周六主题：绘画流派微系列 | 以最简短文字介绍21个不可不知的绘画流派
所有中文文字版权均为潘特西蕾的艺术文摘所有。
未经授权，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