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与齐白石
一九二八年年底,由于蔡元培先生推荐,悲鸿受聘担任北平艺术学院院长。刚刚从福州回到南京的悲鸿,立刻只身赶赴北平。
这个五四运动的发源地,这个充满文化气息的古城,曾经给了悲鸿多少诱惑和希望!现在,他又站在天安门的城楼下,谛听着历史的回音,感到心潮澎湃。从一九一九年离开北京,到现在已经十年过去了。尽管许多先行者为人民的利益献出了生命,但是,从政治上到学术上,都仍如十年前那样黑暗、腐朽、落后。
北平艺术学院也同样是顽固守旧。悲鸿面前严酷地摆着两条道路,要么稳稳当当地拿一个月五百元的院长薪金,随波逐流,要么逆反潮流,另辟蹊径,而承担去职的风险。以复兴中国艺术为己任的悲鸿毫不苟安畏缩,虽然他深知开拓者披荆斩棘的困难,还是勇敢地选择了后一条道路。他在北平艺术学院大胆地提出了革新的主张。
在美术方面,他强烈地贬斥了那些复古主义者,抨击了那些毫无生气、陈陈相因的八股文人画。他提倡师法造化,提倡国画的革新,号召学习西方一些优秀的技法,使之和中国民族绘画的优秀传统相结合,创造出新颖的、有真感、有生气的中国画。
在用人方面,他也不墨守成规。当他发现齐白石在中国画方面的高深造诣后,亲自去拜访了这位当时处境十分孤立的老画家,并决定聘请齐白石先生担任北平艺术学院教授。
齐白石先生是木匠出身,当时已届六十七岁的高龄。他的作品不仅体现了中国画高度凝练和概括的特点,而且饶有生气。他通过对生活的反复观察,画出了那些栩栩如生的虾和螃蟹,呱呱鸣叫的青蛙,飞翔在残荷上的蜻蜓,惹人喜爱的小鸡,有浓郁乡土气息的山水……他的作品既有浓厚的民族特色,又不落古人窠臼。在当时以模仿古人为能事的国画界,如同一枝奇花异卉,引起悲鸿的欢欣和赞叹。
在西单跨车胡同齐白石先生的画室里,三十多岁的悲鸿和六十多岁的白石先生竟一见如故。他们谈画,谈诗,谈文章,谈篆刻,各抒己见,彼此有许多相同的看法。但当悲鸿提出聘请白石先生担任北平艺术学院教授时,他却婉言谢辞了。过了几天,悲鸿再去拜访白石先生,重提此事,又被白石先生谢绝。悲鸿没有灰心,第三次又去敦请。
白石先生深深地被感动了。他坦率地告诉悲鸿:“徐先生,我不是不愿意。我很愿意和你共事,帮你办学。我对你的人品和画品都很看重,但是我已经年老了,不想多走动了,而且讲课很累人的,我这样大岁数了,真不想再费那样多口舌啰。”
悲鸿欣幸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告诉白石先生,不需他讲课,只要他在课堂上给学生作画示范便可,并说:
“我一定在旁边陪着你上课。冬天,给你生只炉子,夏天,给你安一台电扇,不会使你感到不舒服。”
于是,白石先生十分感动地答应了。
第二天清晨,悲鸿亲自坐了马车来迎接白石先生。那是一个晴朗而美丽的清晨,阳光微笑着俯瞰大地。白石先生穿了一件宽大的缎子长袍,拄着一根手杖,和悲鸿一同登上马车。一匹瘦弱的马拉着那辆四轮马车,缓缓地沿着狭窄的胡同行进。白石先生极其庄重地坐着,脸上浮现一种专注的神情,流露出他内心的思索与不安。在车轮的隆隆声中,马车穿过宽阔的大街、繁华的闹市,忽然轻轻摇晃了一下,停在北平艺术学院的门前。站在门首的学生们热烈地鼓掌迎接,白石先生矜持地颔首致意。
在学生们的簇拥下,白石先生和悲鸿来到教室里。画案上已经摆好笔墨纸砚,但白石先生却拿出他自己带来的几支画笔。他慎重地、沉思地举起画笔,运笔非常缓慢,仿佛每一笔都在精雕细琢,笔墨异常精练。学生们的眼睛都跟随着他的画笔在移动。白石先生巧妙地运用笔锋的变化和墨色的枯湿浓淡,达到了悲鸿所说的“致广大、尽精微”的艺术效果。
画完以后,在悲鸿的引导下,白石先生同学生们展开了漫谈:
“不要死学死仿,我有我法,贵在自然……”白石先生环顾学生说,“花未开色浓,花谢色淡,画梅花不可画圈,画圈者匠气……”
一堂生动的课在铛铛的下课铃中结束。学生们很满意,悲鸿和白石先生也很满意。
然后,悲鸿又坐了马车送白石先生回家。那匹瘦弱的马和那位懒洋洋的马车夫仿佛也感染了他们的欢乐,马车轻快地奔驰起来。到了跨车胡同白石先生家门口,悲鸿搀扶白石先生下了马车。白石先生用激动得有点发抖的声音对悲鸿说:
“徐先生,你真好,没有骗我,我以后就照这样的办法教课。我应当拜谢你。”
话音未落,他便双手打拱。悲鸿慌忙扶住了白石先生,泪水涌到了悲鸿的眼眶里。从此,这两位在当时享有盛名的艺术巨匠便成了莫逆之交,他们的友谊终生不渝。
但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北平,在艺术上也和政治上一样,极为落后和顽固,对待悲鸿的一些革新中国画的主张,保守派不仅不能接受,而且十分嚣张地破坏和反对,就连聘请齐白石担任教授一事,也成为众矢之的,引起顽固分子的非难。虽然在此之前,林风眠先生曾聘白石先生担任北平艺专教习。
“徐悲鸿是在故意捧齐白石!”
“徐悲鸿凭个人好恶用事,他要把北平艺术学院搞成什么样子?”
流言飞语,诽谤刁难,明枪暗箭,一时俱发。悲鸿的改革计划遭到了强烈的阻挠,他感到孤掌难鸣,只好拂袖而去。
这天,他去辞别白石先生,准备南归。白石先生心情黯然,他颤颤索索地拿起画笔,画了一幅《月下寻归图》送给悲鸿。画面是一位穿长袍的老人,扶杖而行,这是白石先生的自写。他忧伤地在画面上题了两首诗:
(一)
草庐三顾不容辞,
何况雕虫老画师。
海上清风明月满,
杖藜扶梦访徐熙。
( 徐熙是我国南唐著名画家,擅画花果、林木、草虫、禽鱼,才气过人,世称神妙。白石先生借他的名字比喻悲鸿。 )
旁边附一行小字:悲鸿先生辞余出燕,余问南归何所?答:月满在上海,缺,在南京。
(二)
一朝不见令人思,
重聚陶然未有期。
深信人间神鬼力,
白皮松外暗风吹。
白石先生的《月下寻归图》
白石先生还在给悲鸿画的一幅山水画上,题过这样一首诗:
少年为写山水照,
自娱岂欲世人称。
我法何辞万口骂,
江南倾胆独徐君。
谓我心手出怪异,
鬼神使之非人能。
最怜一口反万众,
使我衰颜满汗淋。
诗中“江南倾胆独徐君”便是指悲鸿。他深深感激悲鸿,能在他孤立的处境中,敢于“一口反万众”地支持和赞扬他。
悲鸿南归以后,和白石先生书信往返不绝。白石先生每有佳作,必寄悲鸿,悲鸿便按白石先生的笔单,将稿酬寄去。那时,正是白石先生精力旺盛,创作最成熟的时期,悲鸿购藏他的佳作极多。
当时,白石先生虽然已经出过画集,但选择的题材和印刷的质量都令悲鸿感到不十分满意。悲鸿为了向更多的人介绍白石先生的艺术成就,向中华书局推荐出版齐白石画集。
中华书局的主要负责人之一的舒新城先生是位博学多才又很重道义的有识之士,对悲鸿的主张一向是支持的,便慨然允诺。于是,由悲鸿亲自编辑,亲自撰写序言,正式出版了齐白石的第一部画集。
白石先生收到自己的画集和稿酬时,心里涌起无限的喜悦,但使他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替我出了画集,不要我的钱,反而送钱给我呢?”他低声地咕哝着,又一次对悲鸿产生了信任和感激。
悲鸿在北平还结交了五四时期的著名白话诗人刘半农先生,为他画过《春山驴背图》的画卷。有一次,刘半农宴客,悲鸿和鲁迅先生都在座。刘先生早在民国六年至八年时,收集了不少初期白话诗,并且决定将它们编印出来,曾得到很多人支持。后来这部诗集出版了,其中有李大钊、陈独秀、鲁迅等人的白话诗。半农先生在序言中写道:
《春山驴背图》山水手卷
民国六年提倡白话文已是非圣无法,罪大恶极,何况提倡白话诗。所以适之诗中有了“两个黄蝴蝶”一句,就惹恼了一位黄侃先生,从此呼适之为“黄蝴蝶”而不名……
他最后写道:
有几位朋友劝我把自己的诗稿也放一两首进去,我却未能从命。第一,因为那时的稿子早已没有,现在既然找不出,自然也不便倒填了年月假造。第二,听说有位先生编印世界名画集,内分三部,第一部是外国名画,第二部是本国名画,第三部是他自己的名画。这真是一个妙绝古今的编制法,可惜我竟不能造起一个“初期白话名诗”之类的名目来,要是能于造成,我也就很有胆量和勇气把自己的名诗放进去……
刘半农先生所指的这位编印世界名画集的先生,便是以惯于抄袭剽窃和宣扬形式主义新派绘画闻名的上海某画家。这种人自然是悲鸿所深恶痛绝的,悲鸿当时便曾给予无情的揭露和批判。
《徐悲鸿传》
中国青年出版社
廖静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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