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诗人说:“风筝飞得再高,它的根还在地上。”那些远离故土的游子,其实就像风筝,他们和家乡之间有一根生命之线联系着。
臧克家、王希坚、田仲济、莫言、马瑞芳等是我们熟知的潍坊籍著名作家;李存葆、刘白羽、马萧萧、浩然等虽不生于潍坊,但把潍坊当作故乡。他们情系潍坊大地,故乡的记忆深刻在他们脑中:即使在异乡也不改变的家乡话,文章字里行间对家乡美食和景物情不自禁的赞美,对潍坊文学作者责无旁贷的关怀提携……他们为潍坊文化事业的发展及文学爱好者提供了更广阔的平台,这一切皆源于他们的风筝都情缘。
臧克家题诗送上祝福
1991年,作者韩钟亮去北京拜访臧克家(右)。
臧克家是中国现当代诗坛当之无愧的泰斗。《风筝都》杂志创刊时,他曾题诗祝贺,希望《风筝都》如风筝,将潍坊文艺事业引向碧霄的境界。因着臧克家的关系,他的儿子和儿媳应邀为《风筝都》撰稿,描述了臧克家的乡土情深。
拜见诗翁臧克家 乡音乡情醉诗心
1991年春,潍坊市文联的《风筝都》文学杂志创刊,在创刊号封二上刊登了中国作家协会负责人马烽和著名诗人臧克家的贺词。马烽的贺词是:“地厚生万物,天高任尔飞。”臧克家题的也是两句诗:“纸鸢乘风一展翅,便引诗情到碧霄。”臧克家这两句诗其实是对刘禹锡《秋词》的巧妙借用和改动。刘禹锡诗的原句为:“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个秋天里的“一鹤”,颇显高傲孤清,士大夫气十足;而“纸鸢”代指风筝,意味着人民大众生机盎然的春天。这么一改,不仅意境迥异《秋词》,寓意也大有改变。臧克家这是要求《风筝都》编辑人员立足乡土,眼界高阔,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将潍坊文艺事业引向碧霄的境界。
臧克家祖籍诸城,受邀成为《风筝都》顾问。是年10月21日,我和高密正骨医院的单院长一起去北京拜访他。当日下午4时前,我们来到东城区赵塘子胡同15号。这是一座具有典型老北京风味的四合院。臧克家的女儿郑苏伊将我们引向甬道时,传过来地道的诸城口音,我听着格外亲切。臧克家斜坐在沙发上,偏着脸跟茶几那边的客人说话。他谈兴正浓,手臂比划着,我踏进门槛的那一刻他话音才戛然而止。
我介绍说:“我老家是诸城巴山,在相州上的初中,历史课刘岑老师就是您表弟,后来他调到诸城一中,我仍然是他的爱徒,还曾随他在县文化馆见过您的书法‘吾邑书法,历代不乏名家’‘提笔之时,马耳常山,似逞秀目前,乡思油然而生矣’……”刘岑老师跟我讲过臧克家早年革命时期的传奇轶事,我知道臧克家爱诸城,尤爱相州,他对相州的深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这番表白显然打动了臧克家,他把老伴郑曼也招呼过来,和我们亲热地聊家乡。旁边单院长见状,赶紧拿出了带来的礼品——红木嵌银百寿手杖送给臧克家,然而臧克家却摇着头说:“你拿回去吧,我用不着!”说罢他腾地站起,在屋里雄赳赳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还用右手啪啪地拍着腿胯:“你看看,我用得着拐杖吗?”他这番“表演”惹得郑曼笑了起来。此刻我才恍然,原来臧克家自认为身体很棒,腿脚比青年人都利索,那一刻臧克家真有点“孩子气”。说归说,手杖臧克家还是收下了。
我带去的礼物中有几箱黄桃,产自潍河西岸的景芝镇,臧克家说:“景芝我很熟悉,当年经常从那里经过。”我则随声附和道:“记得您还给景芝酒厂写过一首诗‘儿时景芝酒名扬,长辈贪杯我闻香’……”此刻臧克家微微颔首,目光烁烁,显然乡情如酒把他给陶醉了。
臧老儿媳乔植英 作品刊发《风筝都》
那次拜访臧克家,因时间太短未得深谈。鉴于臧克家年事已高(近90岁),很少动笔,所以没求他赐稿题词。但善解人意的郑曼建议我,以后可以跟他们的大儿媳乔植英联系,让她给《风筝都》写稿。我后来与山东省作协老领导、著名诗人苗得雨老师通电话,得知他跟乔植英很熟,就委托他转达我的问候,并请她写写与臧克家有关的散文。苗得雨慨然应允。不久我就收到了臧克家的儿子臧乐源和乔植英夫妇合写的散文《得天独厚》。
从《得天独厚》里,我了解到臧克家乡土情深,在山东有很多挚友,如肖涤非、田仲济、刘知侠、苗得雨、王希坚等。臧克家恬淡朴素,物质生活要求不高,“一餐饭,吃个小火烧,一截葱、两瓣蒜,几粒花生米,或者再来上点济南咸菜,他就非常满意了”。他对人生态度积极乐观,曾为朋友题句:“同志众朋友,鞭我向前走。愿做老黄牛,拉车到尽头。”据我所知,后来臧克家将这意思写成了《老黄牛》诗,其中“老牛亦解韶光贵(老牛自知夕阳短),不等扬鞭自奋蹄”已成为名句,传唱大江南北。
再以后,苗得雨寄给我一篇他的散文《老师家媳妇会剪纸》。“老师”指臧克家,“媳妇”即乔植英。文中介绍了乔植英的生平及文艺天赋,着重记述了她为臧克家庆贺九十寿诞而创作剪纸《紫燕迎春》《喜鹊闹梅》《花好月圆》《彩凤双飞》等的过程。
编发遗文寄哀思 大爱之火照后人
我1991年与臧克家缘结一面,迄今已过29个春秋。前年帮老家诸城编撰《龙城遐想——诸城山水人文散文集萃》,在考虑“舜乡人文”卷时首先想到了臧克家。但遗憾的是他早驾鹤西去,只能选用其遗作。于是与臧克家版权持有者、他小女儿郑苏伊取得联系,经她同意,决定就用臧克家悼念王统照所写的《剑三先生今何在》。“剑三今何在”,原是陈毅悼王统照的诗题,臧克家借用之,让人联想到他拍案大呼、痛彻心肺的心情。如今编发臧克家遗文,我脑海中浮现出当年在赵堂子胡同15号,臧克家雄赳赳走来走去的样子。于是悲从中来,在心底大喊一声:克家先生今何在?
此后我联系上居住在山东大学的乔植英,想让她写篇回忆臧克家的散文。然而不幸的是,臧乐源老师不久前去世了,乔植英受打击太大,致心脏病突发,接我电话时她刚刚出院。她虽无力撰文,但却对出书之事表示支持,并且提出,“就用我们本家小叔王克迅的那篇,题目是《一团大爱的火焰》”,而且特别声明“这是我们家族的决定”。说完这话她喘息了一会儿,尔后又追加一句:“还有苗得雨怀念我父亲的那首诗《我在谛听》,请务必一起印上……”
《一团大爱的火焰——忆臧克家大哥》篇幅较长,在此我只能摘抄几句:“我,一团火,灼人,也将自焚。这首被作为墓志铭的诗,是他的写照,是他的灵魂,是他精神的体现。”
《我在谛听》的作者其实也已作古。苗得雨在这首悼念恩师臧克家的诗中,称其“用脚下的泥土,用心中的血肉,捶打成,一座诗与文的高峰”。这使我想到臧克家年轻时的诗作《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那后边的“有的人”,我认为就是诗人自己。
田仲济长信动人肺腑
田仲济写给作者韩钟亮的信。
田仲济
曾任山东师范大学副校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的田仲济先生是老潍县人。晚年时他患有严重的眼疾,却仍然关注着《风筝都》,不但拨冗撰稿,且对每一期刊物都仔细审读,进而提出指导性意见。他的大作和信件,是对家乡文学事业殷切关怀的见证。
不顾眼疾写信支招 谆谆教导寄托厚望
田仲济是我国著名的教育家、学者、作家,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即已蜚声文坛。《风筝都》刚一创办即请田仲济担任顾问,还发了他的一篇评论文章,题为《革命战争功不可没》,是为《峻青创作论稿》一书所作的序言。
《峻青创作论稿》的作者是昌潍师专(潍坊学院前身)副校长许临星,其系田仲济弟子,专门研究峻青。记得那段时间田仲济与许临星正策划一个“革命战争文学研讨会”(其实也是峻青创作研讨会),我受峻青指派也参与其中。我早就对田仲济很景仰,后来借《风筝都》这个平台我们有了交往。1991年5月26日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首先肯定“《风筝都》办成这样子,定费了不少的力,按情况能维持这样水平已经不坏了”;继之鼓励我们“要是求发展,求能获得读者,求能走上自己生存而不求投入经费或只投入少量经费,则还需要大量的努力”;然后建议在“风筝都”上多做些文章,例如内容上可以写这个“都”的地方风光、历史以及人物,“其历史,其沿革,不要一期登完,每期有那么三两篇。若是约外国作者写,那就更好了……”
田仲济很谦虚,在信中诚恳表示,“这是我一时的想法,未必全对”,同时他也体谅到我们的困难,晓得“做起来自是要费些力气”,他还热情地为我们支招:“峻青写散文是漂亮的,但已发的那篇写与风筝无关的事情太多了,显得有些杂,可以请他专写一篇关于风筝的。马瑞芳写散文不错,她喜欢写人物,可以请她写个放风筝的人物,或是制风筝的人物……另外还有王希坚,文章写得也好,也可以找他写。”
我知道田仲济患有眼疾,动过手术,视力极差,而他竟能写出长达千言的信,信上有些字甚至是重叠在一起的!老先生的谆谆教导,拳拳心迹,真叫人铭感五内!
先后寄来多篇散文 《风筝》颇有鲁迅风
1993年春节前我写信向田仲济约稿,不久收到了他的新作《风筝》。这篇《风筝》与鲁迅的《风筝》同题,但文章要长得多,大约三四千字,分成上下两大部分,实际上是两篇文章。上篇写的是童年的风筝记忆,其中提到了老潍县著名的“唐家风筝铺”,以及他陪同表哥放风筝的一些情景。他表哥患有痨病,企图通过放飞风筝来驱赶病魔延长生命,但最终还是“结核病将他的年轻生命带走了”,而作者以后便再没有快乐地放过风筝。这篇散文的笔法颇有鲁迅的文风,田仲济崇拜鲁迅,于此可见一斑。《风筝》的下篇重点写的田仲济参加赴朝慰问团在朝鲜战场上的一段亲历。那位跳风筝舞的女文工团员,带给他了“很快乐的风筝的印象”,这跟上篇“铅块的心”自是迥然不同。后来我从一本研究田仲济杂文的书中了解到,田仲济对“鲁迅风”既有继承,又有发展,窃以为《风筝》就是一例,其虽不是杂文,但田仲济的文风特点还是能看得出的。
继《风筝》之后,田仲济又相继寄来了《扣雅斋的嵌银和铸铜图章》《回忆味蕖教授》《负疚》和《百日祭》,显然都是他为《风筝都》“量身定制”的专稿。在《扣雅斋的嵌银和铸铜图章》中,他谈到田氏家族乃老潍县没落了的大族,与他父亲同辈的兄弟二人,首先发明了钟鼎体浇铸铜章,后又创造了在硬木上嵌银丝的特色工艺,于是就有了盛极一时的“扣雅斋”字号。我很早就听说过扣雅斋的大名,也知悉潍坊的铸铜章和嵌银丝驰名中外,被列入受国家保护的文化遗产名录,然而从未想到田仲济也与它们有渊缘,他的哥哥竟也跟扣雅斋的工艺师学过技艺。这篇散文不仅可供文学爱好者欣赏,研究潍坊工艺美术史的亦应引起注意。
《负疚》是为《风筝都》“人生小品”征文而作,写的是他对至亲华生及其女友云方的锥心之痛。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恋人天各一方,也许因为田仲济没能做好“鸿雁”,竟使华生、云方未成伉俪。作者觉得这是自己破坏了别人的幸福,因之“内心的痛苦将伴我未完的残生”。此文不长,只两三千字,但其思想的“载重量”却不啻于那些动辄数十万言的长篇文本。
泪洒悼妻《百日祭》 字迹漫漶痛难掩
1994年5月末,田仲济寄来他刚刚写出的《百日祭》,同时附有一信。信中他说: “《百日祭》写得过于简单。这文章是青岛安娜女士命笔的,她对内子(田仲济按老传统谦称夫人为“内子”)有感情。在我是感到无从下手。近年来我的小脑萎缩,走路困难,故每次到街上去,都是内子相陪。但只写这一点,不行。就她的为人呢,生活方面能力不高,只有幼儿教育既热爱又有些擅长,故选了这一点,也是无办法的办法。而这一点我是外行的,无法写得深入,也无法写得细一点。我之所以常寄奉拙文备补白,也是为了使乡长们借以了解我的情况,例如刘锡诚乡长,就常读了拙文后不惜在信中指教……”
说实话我对田仲济一向关心不够,从未打听过他的家庭生活,不读《百日祭》,还真不知道他的夫人刚刚逝世。这篇悼文既有他们相濡以沫的旧事回忆,也有他夫人病笃住院弥留之际的痛苦情景,其出自胸臆,不加任何修饰,但特别能触动人们心灵的痛点。我觉得它几可与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媲美。信中有的字漫漶不清,真不敢想象,夫人撒手而去,这位小脑萎缩、眼睛又很不好的老人,生活将是怎样的凄凉?
26年后的今天重读田仲济予我的三通手书,和发表在《风筝都》上的5篇随笔,其看似信笔写来不遑推敲,但都耐人寻味感人肺腑。想想当今社会,电脑和手机盛行,人们已懒得写信,甚至连节日祝福都是用网络的套话,如此相比,田仲济那些书信就愈显得珍贵了。
莫言获诺奖阁楼会客
1991年,刚写完《白棉花》的莫言。
莫言的中篇小说《白棉花》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刊发在《风筝都》上的,一个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作品系列”中的。莫言是《风筝都》的顾问,他对这份刊物很关心,先后寄了多篇随笔。关于家狗的文章,读来震撼心灵。
驱车高密找莫言 执意等来《白棉花》
一本刊物能否叫响,创刊号质量如何非常重要。我首先想到了老家高密的莫言。莫言是我的好朋友,早在1986年我们就已相识。1989年,我到高密搞“扶贫”,而莫言长期居家搞创作,他南关那座平房我是经常“光顾”的。
1991年3月14日,我和《风筝都》编辑庄悦广、李万信驱车到高密找莫言,刚刚坐定,就发现写字桌上有厚厚一沓稿纸。莫言说他正在写一部中篇小说,反映高密棉农和农民工生活的,题目叫《白棉花》。我不由大喜,心想这可是《红高粱》的姊妹篇,面世后一定影响巨大!于是当场我就要拿他的手稿去复印。莫言压住我的手笑着说:“《白棉花》还没写完,要不你拿这一件吧?”说罢,从抽屉里拿出来另外一部文稿。而我执意要他的《白棉花》,他只好答应,让我先到宾馆住下,等他把《白棉花》的最后部分突击完成。
这年4月“风筝会”期间,载有莫言《白棉花》的《风筝都》创刊号印制完成,社会上一片叫好之声。因为《风筝都》是内部刊物,无所谓版权问题,所以后来《白棉花》又在《花城》上发表了。
现在我的书架上摆放着两种版本的《白棉花》,一个是上海文艺出版社“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作品系列”,另一个就是我们的《风筝都》。《白棉花》在《风筝都》发表之后,莫言对初稿进行了大幅度的修改,这样就形成了差异很大的两个版本。
家狗被杀恸心扉 两篇随笔涵义深
莫言是《风筝都》的顾问,他对这份刊物也的确关心,继《白棉花》之后,又寄给我们一篇《狗的悼文》。这篇随笔详细介绍了他家那条狗的来历,以及狗在铁链下挣扎、狂躁、凶狠的样子。不幸的是,“只因它的一时冲动”,竟咬伤了它的主人,害得莫言不得不去防疫站连打了五针狂犬疫苗。“于是它的末日就来临了”,莫言说,当杀狗的人登门要把它带走时,那狗朝莫言的妻子“双膝跪着,回头望她,那眼神非常可怜”,然而它不久就“变成了肥田的东西”。
读过此文,我真的感到了心灵的巨大震撼,竟弄不清这到底是狗的罪孽,抑或人间的悲剧?由此想到莫言后来创作《生死疲劳》,这条狗没准儿就是“狗小四”的模特儿之一。我一向认为莫言“擅长写狗”,早期在《红高粱家族》的《狗道》里已经显示了这方面的才华,但那时还没有这条狗的故事;故此我认为,《生死疲劳》第四部,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这条狗的挽歌和悼文吧。
莫言写罢《狗的悼文》之后,紧接着又写了《狗的冤枉》,同《狗的悼文》一起寄给我,发表在《风筝都》1993年第1期上。《狗的冤枉》仍然是拿那条狗说事。实际上从那时起他就潜入了狗的内心,以狗的眼光观察世界,体验狗的命运和复杂的“狗际关系”。于是他发现“狗竟然会有那般深邃的思想”,它们甚至能“保持着哲学的沉默”,即便那汪汪汪的叫声也“包含着太多的矛盾,并不是简单的气流震荡”。如果说一条狗的生命能换来莫言这么大的“哲理收获”,那它也真的是死得其所了。
说起来,我对那只狗印象蛮深的。每次敲莫言家的大门,那狗便在院子里狂吠,让人心惊肉跳。不过这倒也起到了门铃的作用。通常都是莫言的夫人老杜出来吆喝狗,给我开门。我亲眼看见那条狗纵跳挣扎,弄得铁链子哐啷啷作响,那一刻像是铁窗里的囚徒在发泄愤怒。因了骇怕和担心,我确曾给莫言提出过忠告,建议他送走这条凶狗,然后换条巴儿。但是后来真的失去了它,再访莫言听不到它的叫声时,我又颇觉愧悔,觉得自己做了杀狗的帮凶似的。
祝贺莫言获诺奖 紫砂茶壶寄深情
我主编《风筝都》期间,不但经常向莫言约稿,还多次请他到潍坊给作者讲课,或参加一些诸如理事会年会、征文颁奖会之类的活动。我也不时拿出自己的作品向他请教,而他总是认真阅读,直率点评。他为我的小说集写了几页稿纸的意见,鼓励我沿着《散香》的路子走下去,但可惜我并没有做到。
在我“退居二线”之后,我们联系得少了,然而我仍然关心他的“动向”。2012年10月10日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传来,我由衷地高兴。想起他没日没夜拼搏所付出的心血,甚至有点儿心酸。于是当即决定:到他家乡去,当面向他祝贺!随后联系了一家大报的记者,驱车向高密飞驰。路上我跟莫言的大哥管谟贤通了电话,打听此刻莫言的情况。管谟贤说:“莫言已被(高密)市委的人接走了,现在何处我也搞不清楚……我这里现在也有一屋的记者,要不你跟我兄弟媳妇联系吧!”我随即打通了莫言寓所的座机,接电话的是莫言夫人老杜。我问:“我想见见莫言,可又怕他没空,你跟他说一下,看明天上午行不行?”那边老杜回答:“这事我说了算,明天早上你来吧。不过得8点以前,8点45分以后还有法国记者等着呢……”
第二天8点,我如约来到莫言的住处。那是一栋很新的多层居民楼,莫言住在顶层,这样可以多出一层阁楼,充作他的书房和仓库。我们进入单元门的时候,那儿已经聚集了许多外国记者,他们胸前挂着相机,手里拿了汉堡,一边吃着,一边静悄悄地沿着楼梯排队。我从他(她)们身边一级级登上去的时候,这些老外一个个颇有礼貌地向我“哈啰”致意,使我深深感受到一个中国人的自豪。
此时莫言已在阁楼上等候。让我意外的是,他脸上并没有洋溢着应有的幸福和骄傲,眸子竟平静得一如深潭之水,找不到“大福大贵”降临时激起的涟漪。如此一来我也就省去了俗套的贺词,只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再与他并肩合照以作“历史的见证”,然后就把时间交给我带来的记者了。
我这次带来一把宜兴紫砂壶,壶身上镌刻着“上品无香 莫言题”字样。一年前,我突然心血来潮决计做一款“莫言壶”,于是打电话向莫言求字。不久他托人带来了亲笔题书的“上品无香 莫言题”几个字。然后我通过茶界朋友李志松,联系到紫砂大师范大生的后人范秀芳,定做了一款“玉笠”式的紫砂壶。此壶连同几盒茶叶先前已交付于他的夫人,匆遽间忘记交代此壶制作的意义。这里我想对莫言说一句:作家也许永远是孤独的,但这把壶却能温暖你的心灵。
王希坚寄诗贺风筝会
朝鲜战场上的王希坚。
王希坚赠送作者韩钟亮的字。
王统照、王希坚、王愿坚是享誉现当代中国文坛的“诸城三王”,其中王希坚先生寿数较高,与家乡联系也最多。王希坚非常朴实,对潍坊的文字创作者多有帮助,不仅帮他们改稿、发稿,甚至还关心着他们的“饭碗”问题。
欣然赋诗寄家乡 盛赞鸢都春意浓
王希坚出生于诸城相州镇相州七村,我们两家的村庄仅一河之隔。1981年昌潍地区艺术馆在诸城举办小说笔会,王希坚当时任《山东文学》主编,曾偕另一诸城老乡、《泉城文艺》副主编王欣回乡指导。笔会期间,我陪他重返相州,在河滩上流连忘返,午饭时还品尝了所谓的诸城特产——四个鼻孔的鲤鱼。王希坚惯于用诗表达感情,在诸城留下了不少诗作,如“巴山思倩影,潍水忆波澜”“弱冠出茅庐,随身一卷书”“超然台上昔曾游,马耳常山一望收”“联翩浮想南阳梦,白发难忘故里情”等诗句,至今仍在当地传诵。
王希坚朴实慈善,对潍坊的业余作者多有扶持,不仅授其创作要领,帮其改稿、发稿,甚至还关心着他们的“饭碗”问题。1989年12月他曾给我一信,让我帮助一位诗人安排工作:“你如和某市的同志们熟悉,是否可帮他出出主意,或和地方上的同志谈一谈,也可能对他的问题有点帮助。”类似事情让我深受感动,而且惭愧。
《风筝都》孕育时期的名字叫《鸢飞》,王希坚是我们聘请的顾问之一。他闻讯后欣然赋诗,很快以毛笔书写寄了过来。我记得那是一首五言绝句:“冉冉彩云升,鸢飞刺碧空。百花开盛世,春色满潍城。”王希坚的书法很棒,“鸢飞”二字完全可以印上封面,但后来斟酌“鸢”字不大众化,杂志还是取名《风筝都》,于是王希坚的这首五绝便没能面世。
1993年我们邀请他来潍坊看风筝,然而老人家喜静不喜动,不愿意凑热闹。虽则如此,这年风筝会之后,他还是作了一首《鸢都风筝节》寄给了我。“一线扶摇上碧空,纸装竹骨借东风。虫鱼鸟兽翩翩舞,文武衣冠栩栩生。不具波音雷霆力,却增游乐笑谈情。鸢都佳节同欢庆,四海五洲聚友朋。”从字面看,似乎诗人已亲临现场,从而享受到了“鸢都佳节”的那份欢乐。
晚年创办诗词学会 诗歌发在《风筝都》
王希坚是以小说名世的,殊不知他还是诗歌高手,新中国成立前就出版过个人的诗集。1999年山东省委宣传部为纪念新中国成立50周年,编辑出版权威性的《山东新文学大系》,现代小说卷里有他的长篇《地覆天翻记》,当代小说卷里有他的《小毛病》和《李有才之死》,现代诗歌卷里则有他的《山东老赶》《庄户腔》《老来红》等七首诗歌。这说明王希坚真是文坛的多面手和常青树!
晚年王希坚开始将主要精力用在诗词上。据我所知,他是“文革”之后山东省诗词创作结社最早的倡议者和组织者之一,堪称为齐鲁诗坛的一面大纛。1984国庆期间,山东省诗词学会成立,王希坚是著名的“发起者五老”之一(另四老是李予昂、高启云、李子超、余修)。之后创办《历山诗刊》,王希坚责无旁贷地接下了主编的重担。因我和王希坚联系较多,便成为《历山诗刊》在潍坊的联络员和发行者。从创刊那天起,我常收到他寄来的诗刊,直到现在书柜里还有若干藏本,那都是王希坚的心血,印证着一个诗人的精神和力量。
王希坚早年写的诗是自由体,比如“汗是劳动水,不是白说嘴”“披上蓑衣扛上锄,王大个子下南湖”“民歌唱一首,粮食打一斗;民歌唱一段,粮食打一石”等等,都是通俗易懂庄户味十足的乡土诗,或者干脆说就是民歌。但他晚年放弃了民歌,钟情于格律性极强的古体诗,不过这些古体诗仍然保持着通俗晓畅、朗朗上口的“希坚味儿”。《风筝都》杂志1993年第2期发过他的《咏竹》《咏松》等5首。时隔一年,他逝世后,又刊发《漫兴》《金婚自庆》等6首诗词,连同马新义写的悼念之文《追怀王希坚》。
初心不改无怨悔 德艺长留天地间
谁谓浮生一瞬间,
身经两万八千天。
酸甜苦辣都尝遍,
明月清风度晚年。
这是王希坚先生的《七七抒怀》。先生1918年生,1995年逝世,享年77岁,按天计算大约两万八千之数。这是他站在生命尽头对所经之路的回眸,是一位人民歌者的绝唱。
1995年3月,我赴济南出席省作协的一个会议,报到之前有点时间,便去省文联宿舍探望王希坚。我在门外拍了几下没人应声,等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老人拄着拐杖,佝偻着腰很费力地朝这边走来。正是王希坚,我发现他比以前更瘦,气色也更差,真的是形销骨立。
王希坚对我说,他近来老是腿疼,估计关节炎又犯了。但事情没那么简单,腿痛其实是骨癌所致,只是他自己并未察觉罢了。我安慰他要好好治疗。可是他说,眼下焦心的倒不是自己,而是老伴,老伴现在病情十分严重,正在医院里抢救,孩子们全到他妈那边去了……听到这里我的心像被揪了一下,不由暗叹:真是祸不单行!
聊了几句,王希坚将话题扯开,问我来济南干什么,潍坊文联近来情况怎样。说也怪,一扯到文化事上,他的精神立即好了些。他忽然将目光移向沙发旁边的一堆《历山诗刊》,问我:“这几期你有吗?没有就拿些去。”我连忙说:“有,有,每一期我都能收到。”说实话,我对诗词兴趣不大,对他编印的诗刊也没认真读过,但此时此刻突然产生了一种“负罪感”,于是赶紧表示:“我可以再带些诗刊回去,送送周围的朋友……”
我注意到对面墙壁上有一幅未裱的书法,用两枚图钉钉着,细看正是王希坚的手迹。我轻声吟诵着:“谁谓浮生一瞬间……”马上联想到他不平凡的一生,他的父亲王翔千是山东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曾与王尽美、邓恩铭一起成立“济南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创办《晨钟报》并担任主编。他的大姐王辨(黄秀珍)是山东最早的女共产党员。王希坚1937年入党,是著名的“抗日一百单八将”中的一员,由谷牧带领,参加了万毅的抗日部队。1951年王希坚调入省文联,任党组成员、编创部部长。1956年他任代理副主席,主持省文联工作。王希坚对党忠诚,但却命运多舛。曾被错划为“右派”,进“牛棚”改造,受尽折磨,但他无怨无悔,对党和人民赤心未改。“酸甜苦辣都尝遍,明月清风伴晚年”,这是他的人生写照,从中也可看出诗人的高尚情操。
王希坚见我有些激动,便用拐杖指着条幅说:“这是我刚刚写好,他们给钉上去的。你若喜欢,就自己摘去吧。我,站不起来了……”
3个月后,传来他老人家驾鹤西去的消息。7月12日下午我赶赴济南,在栗山殡仪馆向他告别。我发现出席告别仪式的不仅有省文联、作协的同志,还有出版界、高等院校、艺术团体的领导和朋友,真是人头攒动,哀声一片。足见德艺双馨的王希坚多么受人尊敬!
马瑞芳刘白羽乡情浓
1992年,作者韩钟亮陪刘白羽(左二)、马瑞芳(右一)游范公亭公园。
著名文史学者、作家、山东大学博导马瑞芳是青州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潍坊文联以“风筝”名义办笔会、出刊物,马瑞芳常予指导,潍坊的文学爱好者受益良多。她陪著名作家刘白羽回青州寻亲,并将其引荐给《风筝都》,刘白羽在此留下了他的墨宝。
刘白羽青州寻根 小咸鱼打包带走
1992年秋,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原党组书记、总政文化部原部长刘白羽来青州“寻亲”,此事在文化圈影响不小。我就是借此机会,认识了这位中国当代泰山北斗级散文大师的。
记得刘白羽和夫人汪琪是9月2日从胶东来青州的。此前马瑞芳的先生、山东大学中文系牛运清教授(《刘白羽评传》著者)已给我电话,透露了刘白羽要到青州“寻亲”的消息。我怀着兴奋和好奇的心情,于2日下午驱车从潍坊赶到青州,在青州宾馆北楼见到了刘白羽一行以及从济南回娘家为刘白羽打前站的马瑞芳老师。刘白羽给我第一印象是高大、威武、气度不凡,的确如他跟牛运清所说的:“我不仅身体长得像山东人——彪形大汉,脾气也像山东人——倔强、爽直。”
在晚间的接风宴上,刘白羽一开场就跟青州作陪的官员说:“我的家原来在离青州城18里的李天坞村。这‘李天坞’是音,到底什么地方,还得请你们帮助查清。”接着他又回忆:“我祖父大约在一百多年前一个灾荒年,用独轮车推了我的祖母和大姑母外出逃荒,在北京通县落户,开了一家羊肉铺。我小时候,家乡还常常给送青州特产呢……”紧接着一件小而有趣的花絮,又使宴会的气氛显得热烈而且温馨。宴席上有一盘油炸小咸鱼,每一条长约3厘米,拇指般粗细。刘白羽吃得津津有味,并笑逐颜开地说:“我小时候,家乡送的东西就有这种小鱼,好吃极了!”他问这种小鱼的名称,有人回答:“狗杆子鱼(音)。”但刘白羽认真地推敲起来,他说:“应该是勾,没有金子旁的勾,干燥的干,意思是像勾子一样干燥的鱼。”总之是家乡特产刘白羽就情有独钟,后来把剩下的小咸鱼都带回去了。
我觉得这种味觉的记忆其实就是一种“文化基因”,或曰“家乡胎记”,有“胎记”在,刘白羽找到家乡应该没问题。然而出乎意料,经青州市史志办的同志查询,市域并无“李天坞”这个村庄。但刘白羽认定会有,不容置疑,对这一结果他自然有些失望,因为正像此前他给牛运清、马瑞芳的信中所说:“这恐怕是我一生中最后的寻根之行了。我长期生长在外,但我灵魂中总有一缕乡情,这是难以割舍的。”
刘白羽坚信他的根就在青州。据马瑞芳说,在青州期间她陪刘白羽漫步至当年的松林书院、现在的青州一中,被一群崇拜他的学生包围起来。刘白羽很动情地朝学生们大喊:“我就是青州人!”离青之前,他又对送行的人说:“等确定了家乡问题,一定请我二哥,还有在国外的两个女儿,一块还乡寻亲!”
返故里豪气抒怀 送祝福“心比天高”
1992年9月3日,我有幸陪刘白羽在青州游览了一天。在范公亭公园内,范公井亭和河畔的李清照旧居是著名景点,必看无疑。在参观范公井亭之北那通冯玉祥题字碑时,马瑞芳的心情格外激动,因为它勾起了一段往事:当年这石碑曾被日本侵略者砸断,解放后是她的父亲令工匠给拼接完好的。这石碑连同整座范公井院,承载了太多的历史,也格外能触动诗人的心弦。后来刘白羽写了一首《返故里抒怀》:
风雨九州拜古城,
百年难望故乡情。
元戎笳韵飞苍野,
居士黄花送晚晴。
五里荷香千日醉,
一天岚影万山青。
峥嵘放眼从今看,
大浪雄滔万里程。
马瑞芳是古代文学大学者,她对刘白羽又特别熟悉,所以对刘白羽此诗做了精准的诠释。她认为“元戎”指的是范仲淹,“笳韵”指的是范仲淹的《渔家傲》,“居士”无疑就是“人比黄花瘦”的李清照了。马瑞芳对《返故里抒怀》的讲解,连同她记述刘白羽“寻亲之旅”的散文《白羽还乡》,后来被“附录”到了《刘白羽文集》之中。
3日傍晚,我从青州返回潍坊,向领导汇报之后,邀请刘白羽和马瑞芳来潍坊看看。翌日上午,刘白羽坐青州市委的车过来,先到第一招待所下榻小坐,尔后到十笏园和风筝博物馆参观。依稀记得观览结束,回到第一招待所之后,刘白羽还视察了我们文联的办公场所,并且欣然留言。应我所请,刘白羽为《风筝都》杂志题书“心比天高”四个大字,其下又书一行小字:“人把风筝放上天空,也就把自己的心灵升华于太空之上了。”我觉得刘白羽的题词既富诗意,又含哲理,当然用到他身上也是最恰当不过的——事实上他就是一位“心比天高”的作家、诗人。
“当代易安”念乡情 美文屡发《风筝都》
马瑞芳毕业于山东大学,她治学扎实,腹笥充盈,于蒲松龄研究领域独步天下,在“百家讲坛”等平台讲“聊斋”“红楼”使她名噪海宇,学界朋友对她则有“当代易安”(李清照)之称。然而最使我叹羡的,却不是她的学术研究,而是文学创作,譬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推出的描写山大名教授冯沅君、肖涤非等的“文人系列”以及后来获全国大奖的《煎饼花》《蓝眼睛黑眼睛》等。
马瑞芳与我在文学方面的联系,如单冲“风筝”这个角度,主要是1987年她在风筝会期间主持“同心笔会”以及为《风筝都》杂志多次寄赐稿件。1992年第1期,我们发表了她的《哈吉廊下打秋风》,这是记述她与陈荒煤等文学大家在新疆维吾尔地区游历的美文,文笔雅致而灵动,描写吃羊腿吃馓子的情景也十分有趣,然而不经意间冒出的一句“真应了青州那句肚子饱了眼饥困的俗语”,令我忍俊不禁,毕竟是青州姑娘,家乡话说来就来啊!
马瑞芳在《风筝都》1992年第4期发表的《老外神侃》,写她与美国博士探讨《聊斋志异》、与日本留学生议论《红楼梦》的有趣故事,文中仍然氤氲着雅而通俗、庄而诙谐的文气,让我们依旧看得出她的“马氏风格”。可是后来我再向她约稿,她寄来的不是散文而是小说了。第一篇是《望乡台文学大奖秘录》,这题目一看就有些荒诞。其内容是写古人鬼魂的一次文学比赛,单就表达方式来看,说不上是历史小说抑或讽刺、魔幻之类,然而明眼人可以看出,这分明是作者对社会现实有感而发,因此应归于写实小说一类。
再后来,马瑞芳寄来了她的长篇小说新作《天眼》的第一、二两章。按照她的意思,我们以《爱情的穿堂风》为题,分两次在《风筝都》1995年第4和第5期上发表。正像一些著名文学批评家说的那样,马瑞芳写知识分子那真是高手,因为她太熟悉他们了,作品中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她是少数民族,而少数民族的女作家,能与之颉颃者大概只有霍达,所以我真的是以她为荣的。
李存葆甘为老乡奔忙
李存葆的部分作品
李存葆
李存葆老家是日照市五莲县,他所住的村子紧靠诸城,其宗族关系则属诸城“无忌李”,因此应算潍坊人。上世纪90年代,“风筝都”理事会每年开一次年会,他都是以“老乡”的身份出现,与潍坊的作家们座谈。他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特别是对“北漂”的潍坊老乡,他总是尽力帮忙。
小说名扬海内外 将军心系故乡人
李存葆是以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名扬天下的。该小说以多种语言译至国外,堪称新中国成立以来军事题材的“经典”之一。李存葆从1970年开始在军界、文坛上摸爬滚打,一直没退伍转业。他最后的职务是解放军艺术学院副院长、中国作协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军界有两位最火的年轻小说作家,都是潍坊人,即李存葆和莫言,他们多次被请到潍坊参加文学活动。《风筝都》理事会每年开一次年会,一般选在春节前后,主要是瞅莫言和李存葆回老家探亲的机会,方便于请他们到场,给某项征文活动颁奖,顺便也与潍坊的作家们座谈一下。后来我退居二线,但联系并没中断。每年正月初二,李存葆照例要回五莲探亲,顺道在潍坊小聚一下。年复一年,他总是一身棉便装,看上去土里土气。他自己也承认,“我生性邋遢,不修边幅,友人谑称为连队司务长”(见李存葆《由“洗手图”所想到的》)。我也不习惯称他李将军或李院长,觉得还是呼之李存葆实在些。
李存葆高个头、黑脸膛,有着军人的坚勇和山东人的朴厚。他在文艺界朋友很多,有的也介绍到我这儿来。譬如著名作家周大新,经他引线给《风筝都》寄来了稿件;画家袁武在潍举办画展,请李存葆主持开幕式,李存葆一到潍坊就把我拉去,并告诉袁武说:”这是我哥们儿……”
李存葆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我不止一次请他给“北漂”的潍坊小老乡办事。我也知道有些大腕也曾受过李存葆的恩惠,也听说山东一些初出茅庐的作者经他帮扶后来还混得不错,但那些事他从不愿多说。
如椽巨笔写雄文 字斟句酌细推敲
李存葆文学创作上的成就,前期主要是小说,后期主要是散文和报告文学。其十几万字的《沂蒙九章》在《人民文学》全文发表并获大奖之后,我关注着他的下一部巨制,希望能先睹为快。但他创作太过刻苦认真,绝不轻易出手。一直到1996年,他才给《风筝都》寄来了《鲸殇》的手稿。我读后拍案叫绝,心里既感痛快,又觉沉重,认定他在散文领域闯出了一条有别于余秋雨“文化散文”和张中行等“学者散文”的路子。于是急忙致电祝贺,并安排敲字排版。那时李存葆几乎每天一个电话,与我做文稿的校对:某页某行某字不行,必须改换为某字;某页某行标点不对,逗号必须改换为句号……然而,照他的意思改好之后,也许下一个电话又生变故,说不定句号又须改为逗号。他这样严肃认真的作家,我还是头回碰到。当然我心里还是佩服他的,因为即便一个小小的标点,也许能影响到文章的气韵节奏。
李存葆在《风筝都》上还发表过《大河遗梦》《由“洗手图”所想到的》《沂蒙匪事》和《也说散文》。《也说散文》应该是学术论文,但丝毫没有教授们的学究气,通篇语言如诗如歌简直美妙极了。譬如这一段:“散文是讲究气、韵、趣、味的。气可以是狂涛飞瀑,也可以是平湖静波,总是宜正不宜邪;韵可以是晨钟暮鼓,也可以是蝉噪虫鸣,总是宜雅不宜俗;趣可以是武松打虎,也可以是云中观月,总是宜髙不宜低;味可以是熊掌鲍鱼,也可以是黄瓜土豆,总是宜醇厚不宜寡薄。因为散文不仅仅是茶余饭后的奢侈品,也不仅仅是一种花瓶式的点缀……”他这段论述直到今天我仍能背诵下来。
家乡美食难忘怀 笔下风物寄深情
李存葆是个乡情很重的人。这至少可以从两方面看出:一、虽在外闯荡多年,可那口带“咬舌音”的五莲腔调一直改变不了;二、在其作品中总是“不经意”或“有意为之”地展示了潍坊地域的乡土文化。关于第二点,我首先注意到他发表在《十月》杂志上的那篇《渐行渐远的滋味》。该文讲到,包括潍坊南部在内的山东部分地区,“煎饼是一种标识性的食品”,而“摊煎饼是将原野上的粮和草,化为农家饭桌上美食的艺术劳作”。接着李存葆回忆起“二十年前,我的故乡五莲县与潍县同属潍坊市,潍县品种的萝卜,是乡人常种、常食之物”,而“潍县萝卜亦称‘高脚青’”“可熟可生可腌,还能制成果脯。我最喜欢吃的是用大缨‘高脚青’包的大包子”,而后是“在农圣贾思勰的故里寿光掀起了一场农业的白色革命”,“我们不得不佩服寿光父老的天才的创造,是他们将春、夏、秋的生命奇迹,在冬日里的大棚内一一汇集和演示”。这难道不是“谁不说俺家乡好”式的对潍坊物产的赞美吗?
如果说《渐行渐远的滋味》写的是美食,那么《我眼中的老龙湾》展现的则是胜景。这篇散文他以诗性的语言赞美了老龙湾的泉、竹、柳、鹭和中华鲟,然后以哲学家的口吻慨叹:“我在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历史的风尘仍在美丽着的老龙湾里,所见到的一泉一池,一竹一柳,一草一木,一鸟一鱼,仿佛都在向我诠释着生命的本质和意义。”
按说李存葆走南闯北所见美景不少,但形诸文字的并不多,只有《我眼中的老龙湾》《最后的野象谷》《呼伦贝尔记忆》《龙城遐想》等寥寥数篇。《龙城遐想》洋洋四五万言,在单篇散文中算得上长篇巨制了。我认为这不是一部纯粹的文学作品,而是有关恐龙的百科全书。其科学引证的严谨,谋篇布局的宏伟,透视的尖锐,思考的深邃以及语言的张力等等,莫不使人喟叹服庸。然而说实话,我读后最先想到的,倒不是这部作品文学价值如何,而是作者对诸城对潍坊深挚的爱,对“地方文化”研究的巨大贡献。诸城不是世界闻名的“龙城”吗?“倘若把中国近百年以来对恐龙的发现、挖掘和研究喻作一部卷帙浩繁的史诗,那诸城大量恐龙化石的产出则是这部史诗中最绚丽多彩、最扣人心弦的章回”(《龙城遐想》)。毫无疑问,《龙城遐想》就是目前我所见到的最漂亮、最深刻、最有分量的宣传文章。这样的文章我做不出来,甚至没想到要做,可李存葆悄悄地来到诸城做调查,然后闷声不响地做出来了。
诸城的有识之士认识到《龙城遐想》对于地方文化的重要意义,于是策划以它为头题,编撰一部“诸城山水人文散文集萃”。经诸城市委宣传部同意并列入工作计划,诸城地方文化研究会等单位有关同志积极运作,这部文图并茂、印制精美的大书于2019年10月出版面世。是岁冬月,诸城市举行《龙城遐想》发行仪式,李存葆应邀出席。我们老友见面,激动之情莫可名状。我夸奖他是传播“诸城龙文化”功勋卓著的“志愿者”,而他认为责无旁贷,因为他故乡那个村子离“龙骨涧”只不过十公里,实际上他是“把汗水洒在自家的土地上”了。
马萧萧浩然提携后辈
马萧萧墨竹图
浩然
马萧萧祖籍安丘,浩然祖籍虽是河北宝坻,但一直视昌乐为“第二故乡”。他们两人一个在诗坛上享有重要地位,一个是名扬四海的作家,他们都对潍坊的文学爱好者不吝关怀和扶持,从各个方面帮助他们,实为令人感动。
马萧萧
潍坊之行搭建桥梁 楹联艺术日趋繁荣
马萧萧原名马振,1921年生,老家安丘,以诗歌、楹联闻名当世,代表作长篇叙事诗《石牌坊的传说》脍炙人口,奠定了他在当代诗坛上的地位。但马萧萧的“专业”却非文学,而是美术,他和黄胄乃师兄弟,同出徐悲鸿门下。我对马萧萧的了解,就是从书画开始的。
1984年7月,潍坊市文联成立不足“满月”,身为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前身)书记处书记的马萧萧就到潍坊来了。与他一起来的还有陶阳、张文和吴凡,都是“民研会”及民间文学社的领导。据说马萧萧心心念念自己的家乡,这次特意偕同事来潍坊看看。8月1日,我先陪同他们在城区转了一下,然后前往临朐观览山旺化石,下午即赶往青州,下榻青州宾馆。晚宴散罢,马萧萧和陶阳带着熏熏酒意,乘兴在房间里开始绘画。陶阳擅长画虾,笔墨间略见白石功夫。马萧萧画艺功底深厚,花草树石无所不擅,飞鹰奔马亦栩栩如生。他俩一直画到夜深。末了马萧萧又画了一幅墨竹,以答谢我“陪伴之劳”。题款时他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用板桥体写出自撰的诗句:“偷得板桥三两叶,手下藏拙不敢多。”
8月2日,马萧萧他们游览了云门山等景点,然后离青返京。马萧萧这次潍坊之行,给我们搭建了一座无形的桥梁,此后潍坊文联跟国家民研会和《民间文学》关系密切,马萧萧介绍专家、编辑多次来潍指导,我市民间文学创作日趋活跃,硕果迭出,“三套集成”工作亦在全省处前列地位。
1995年秋,我赴京为《风筝都》组稿,顺便前往北京安外东河沿拜访马萧萧。他的寓所居于一座极高的方桶式建筑,好像居于云端之上。其“画室”其实就是阳台,约四五平方米,非常逼仄,但俯首可看到雾霾下蚂蚁似的众生。我们边喝茶边谈乡事,听说我来京的目的是向名家约稿,马萧萧当即表示:“我这楼上就有很多名家,我可以给你引见!”然后就带我乘坐电梯,上上下下,揿响了邓友梅、刘心武等人的门铃……那时的马萧萧已经七十多岁了,看到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样子的确让人感动!回到寓所后,马萧萧顺手摸过毛笔,在我随身携带的小册页上噌噌噌画了两簇竹叶,写了“一片乡情竹上传”七个字。这七个字其实就是老人家的心声。别看只有几片竹叶,但它们传递的乃是浓酽的乡情。
马萧萧是公认的诗词大家、楹联权威。他1984年辅佐魏传统创建中国楹联学会,主持学会工作,堪称“掌门人”,更是楹联界无人比肩的泰山北斗级人物。2001年潍坊楹联协会成立,马萧萧应邀到场祝贺。2006年该协会换届,马萧萧再次莅潍指导。这期间潍坊楹联协会会长高宝庆、常务副会长李希彦等与马萧萧联系甚密,获益颇多。如今潍坊市下属市县区纷纷建立楹联协会,如雨后春笋,而热爱楹联艺术的“吟友”队伍不断扩大。人们谈论起来,众口一词,莫不称颂马老先生对“楹联事业”的贡献以及他的品格之高、道业之深。
浩然
关怀提携潍坊作者 帮助四人结集出书
《艳阳天》和《活泉》,是两部长篇小说,它们的作者是名扬四海的作家浩然,但昌乐的农民,特别是城关东村的老农,却都乐于称他为梁书记或者老梁。浩然本姓梁,祖籍河北宝坻,上世纪60年代下放到昌乐,干过东村大队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在东村,他与农民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并借机挖掘文学素材,塑造出《艳阳天》里饲养员马老四等一批光辉艺术形象。因此浩然把昌乐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和“文学家乡”。
早在1964年,我上大学时就从《收获》上读过《艳阳天》,从而记住了浩然这不同凡响的名字,但认识作家本人却是23年之后。那是1987年8月13日,我从昌乐县宣传部那儿获知浩然回东村探亲的消息,喜不自禁,遂驱车前往。浩然留平头,慈眉善目,衣着、风度与农村干部差不了许多。这次只是“一面之缘”而已,此后便再没见过面了。
潍坊人对浩然了解得深而且联系密切的,是昌乐的作家郭建华、北辰(吴汉宾)、肖云龙、马进等几位。北辰出版过一本近30万字的《记忆浩然》,其以翔实的资料描述了浩然与昌乐的“乡土之情”。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有意义的课题,据说北辰还在致力于《浩然评传》的撰写工作。
在农村改革的大潮中,文学爱好者、追求者们十分渴望扶植与支持。浩然在编选完《北京泥土文学丛书》之后,又一次回到昌乐生活与写作。他有机会接触到昌乐和潍坊市文学作者中的老朋友,并了解了他们创作上的甘苦。在会见潍坊市领导的时候,他借机提出在潍坊搞一套泥土文学丛书的建议,并得到了市委和文化局领导同志的赞同与支持。《潍坊泥土文学丛书》由潍坊市文化局编辑,浩然主编,一共四本,是郭建华的《尤庄的蒲团》、郝湘榛的《人之初》、王如凯的《神泉》和秦景林的《扯不断的姻缘》,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5月出版。浩然在《序》中说:“这不仅成全了首批入选的四位作者的结集愿望,对我也是个很大的鼓励。”浩然对“第二故乡”潍坊的文学作者的关怀提携,于此可见一斑。
本期图片为韩钟亮提供。
本期撰稿:韩钟亮
编辑: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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