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厂二代”在寺庙做义工

2024-03-13 17:1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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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元节时,章师兄打来电话,问我近期是否还在寺。因为中元节后紧接着盂兰盆节,佛欢喜日,法喜殊胜,他想回来寒潭寺看望几位相熟的师兄和师父,顺便给我带点他老家的素食特产。得知我已经离开寺院去了其它城市晃荡,章师兄的声音顿下来,连叹三个“可惜”。

没能吃上这口饼,我也含恨捶胸。我喜吃,往常干活之余聊到了糕点面食,我便向章师兄吹牛,说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饼,是在甘肃陇东一处农户家里的胡麻油炕饼。章师兄不服,和我拍胸膛,说等下次见面,他一定要给我带家乡的太谷饼来给我的舌头开开光。

挂了电话,我点开章师兄的微信头像,翻看他的朋友圈,内容依然丰富,几乎一天一发。我下滑屏幕,也不禁感慨——章师兄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飘过不惑之年的坎、心态却依然停留在少年时代的人。与他相处的时候,我总羡慕他旺盛的精力和轻盈到飞翔的精神状态。似乎生活的锤痕于他来说不过是雪花霏霏,转眼就消融。

章师兄与我在寺院做义工时结缘。当时我和他被分到了一个寮房,他是老义工了,每年都要来寒潭寺待上一段时间。祖籍山西的他是个“厂二代”,从小跟着干钢铁的父亲去了辽宁,在鞍山的钢厂里长大。以前在寺里,我常打趣他离了老家的煤矿离不了老爸的钢厂,命中带着革命工人的血,看来我佛慈悲,注定要他做个厂老板。

我那次来寺的时候,正逢章师兄当年第二次回寺。除了他,寮房里还住有两位年轻师兄,一个是来自吉林白城、身长体敦的王师兄,另一个是从广东番禺赶来、前额光亮、戴副圆框眼镜的高师兄。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年龄虽各不相同,但聚在一起就是缘分,而且有共同的话题、爱好,彼此交流也算投机。

在寺里,不管男众女众、年龄老少和在俗世的身份高低和贫富阶级,大家都要按礼法互称“师兄”,见了那些没有出家的居士,也是如此称呼。我还认真探究过这个传统,一次和章师兄一起干活,我直接问了句:“为什么寺里要求大家互相称呼‘师兄’,不见有其他称呼呢?”

章师兄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一口大板牙,摆了一件他的糗事。

2019年,他初次到寺,去义工办报到,屋里只有一位值班的小姑娘,他想打招呼,一时又不知按寺院规矩怎么称呼对方才算合宜。此前,他只在自家厂子里上过班,工人老板之间不讲究惯了,他努力倒腾了没文化的脑子,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金庸《倚天屠龙记》里各门各派互称师叔、师姐、师弟的描写。于是,他对着值班的小姑娘喊了句:“师姐,你好。”

小姑娘当场“定住”了,章师兄却以为她没听清或者是自己叫得还不够郑重,迅速整理衣冠,系紧腕上的小金表,立正后,特文雅恭敬地大声道:“你好,师姐,我是来咱们寺报到的义工。”

那小姑娘更诧异了,一脸古怪地盯着他,直盯得他寒毛直立。四目相对半晌,他正张张嘴想问到底怎么个事儿呢,小姑娘“咵嗒”一声大笑,喷了他一脸口水沫子。

章师兄边给我讲,边挠了挠前额发际线——这事还没完,当时正好负责义工办的贤霄师兄带着几位女众师兄回来了,几人刚到门口,就听见了屋里的笑声。两边人的视线刚在台阶门口打了个“双闪”,贤霄师兄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慌忙来了句:“师姐们好!”

这下可好,女众师兄们被他这话挠了咯吱窝,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贤霄师兄看四周游客来去,急忙朝他摆手,纠正道:“叫师兄,叫师兄,佛家寺院没有‘师姐’,都是‘师兄’,可不敢乱了章法!”

听到这,我正蹲在排水道掏杂叶,差点因为憋笑太用力滑倒,引得游客诧异,客堂管事贤亮师兄瞧见了,眼神凶得吓人,我连忙默念忏悔,尝试为自己不法的行为挽回一点点功德。

在寒潭寺,章师兄是令人欢喜的存在,他性格粗放、为人豁达,走路说话风风火火,与禅宗寺院舒美清净的氛围简直南辕北辙,每次干活,数他积极性最高,有股子“老大哥”的妥帖。

一次,几位善信给寺院供养大米,贤亮师兄安排我和章师兄一块去后院搬米。山门小,送米的车进不来,贤亮师兄又是个文人,身形瘦小,干管理行,抬米确实有点为难人,他便思量着去后面的竹林里找两根竹竿当扁担,两个人架竿抬运。章师兄觉得这招不顶事,纯属给孙猴子拔毛——净找麻烦,对我说:“竹竿光溜溜的,怎么抬?还得找麻绳绑,净整没用的。”

说着,他直接挽起长袖,将衣服下摆扎进裤腰,两只手抹上唾沫,咔咔一搓,抬手就是干。二十斤一袋的米,他左右各提两袋,从山门外到后院大寮曲曲折折近百米的路,他一口气能走仨来回。

贤亮师兄站在路边连连咂舌,末了,竹竿也弃了,我们三人肩扛手抱,搞得一身大汗淋漓。我累得够呛,完全顾不上义工形象了,回寮房取来三块毛巾分与他们,他俩往后脖颈一搭,米袋直接横扛上肩,跟80年代跑码头的力工一样吭哧吭哧、大刀阔斧地在寺院里来回。周围游客瞧见了,都嗤嗤地笑。

“不如法,实在是不如法。”我小声惭愧念叨。

其时,贤亮师兄正走在我身后,听到这嘀咕,眉头一撅,话到嘴边鼓捣了几下,终究是没说出来。

没想到,章师兄倒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回应了我:“你这身体不行啊,怎么还比不上我呢。”

我看他的脖子根和耳朵被米压得一片潮红,可也不歇,瞅我摇摇欲坠的模样,还乐得咧嘴教了我些技巧——搬米呢,脚要踩得稳,屁股得使上劲,走路要大步行军,和在禅堂里行香一样,步子不能乱,借着一口心气干到底。

贤亮师兄急得连连咳嗽,一路上香客不少,他生怕这番俗话进了香客耳朵,玷污了“佛门圣地”的形象。章师兄无惧,露出经典憨笑,他才不会担忧什么“如不如法”。面上粗枝大叶一人,实则通透极了。他抓起搭脖的毛巾擦一把脑门上的汗,仍旧甩着两条膀子,颠颠地忙进忙出。

或许是因为这份随心随性,章师兄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我笑他:“别人进厂是越干越沧桑,你怎么还返老还童了。”

“可不呗,咱的福报大,遇事不怕愁,愁也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完事。”他拍拍我的肩,笑道,“把心放在太行山上,让身体去坐禅。”

2

章师兄来寒潭寺,完全是个偶然。

中国的老板总喜欢信点什么,最受欢迎的当数武财神。东三省地界大,供奉香案的神格之丰富,丝毫不输福建。但章师兄和其他老板不一样,厂子里他的办公室,单单摆了一尊度母像。

“从西藏请来的。”章师兄给我说,我见他脸上带着虔诚,还有一丝得意。

他和通常修佛的人不太一样,“禅”“密”都认,藏区的几个红黄庙,是他修行的开端。在高原上,氧气稀薄,人脑子就空了下来,凡尘俗世的残渣就离他远了。所以那几年,他经常往藏区跑,去寺庙躲清闲。

随着东北矿产资源枯竭以及以“河北钢”为代表的国内钢产贸易量的下滑,章师兄家的小厂子也不景气了。锅里没肉,碗里没汤,货是厂子的骨,销路是厂子的命。市场灰暗了,厂子也莫名开始出现各种问题,先是设备故障,再是工人受伤,折腾的次数多了,铁人也熬不住。

章师兄父亲那一辈的“老钢人”胆子大但懂分寸,请了几个老高()工(程师)仔仔细细摸了一遍设备,依然没找到问题。工人们天天和机械打交道,也是灵敏人,一致认为是厂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医院里已经躺了三个工友,再恨财的人,此刻也得掂量掂量是自己的命硬还是切割机的刀轮硬了,于是,负责那两台出过事故的大型设备的工人,说什么也不愿意上工了。

没办法,章师兄只能找“出马仙”来厂子里摆“送仙儿”的席。可“出马仙”来了两拨,钱糟践了不少,事依然没解决——两台设备兀自毫无故障罢工了。

以前是机器一响,黄金万两,现在是机器一响,“120”上场。这种不清不楚的事,最叫人发憷,再经过众口的加工,萝卜也能传成菠萝。工人们纷纷撂挑子,把矛头对准章师兄,说什么也不愿意再上工。

这下,厂子不停也得停了,然后章师兄就跑去藏区了,借由一个机缘,从一座红庙里请回来了那尊铜制的度母像。后来,他又请师傅给机器换了零件,停摆的厂子竟慢慢复苏了。

章师兄之所以来寒潭寺做义工,是为了还愿。但当我问起他和佛寺如何“结缘”的,一向直言不讳的他,却找了个理由糊弄过去了。

我心存疑惑却没有多问——来佛寺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哪怕是散心。大家都是被凡尘俗世里各种看不见的线牵来牵去,非要理清成一根线也没什么意思,徒增困扰,不如就顺着这根线好好体验、好好生活。

寺院僧众多,义工们每天分散忙碌在各个角落,我和师兄们也就休息时在寮房能见上面。待在寺里,大家的话似乎都天然变少了,人和人之间的交流也趋向单纯随心的状态。

寒潭寺是禅宗寺院,承临济法脉,凌晨三点半,唱经打更的师父会准时登上钟楼先按着律点敲几下板子,紧接着吊开嗓气息悠长地吟唱《钟声偈》。天光暗淡,山雾氤氲,同寮房的师兄们纷纷闻偈醒梦,我和章师兄穿好衣服轻推寮门,站在院里,一个做广播体操,一个站桩。

山里温差大,气温比庙姑子的脸变得还快。晨露寒凉,清亮婉转的偈声贯穿了整座寺院,寺后连绵青山云遮雾障,像是团藏密。山风从木廊穿堂而下,吹得檐角铜铃叮铃铃地响。大殿两侧隐没在二层木阁楼上的天王像,在轻薄的火烛光芒中,露出若隐若现的威武雄壮。

我俩任凭雾气和烛光将自己缠绕,安静地浸入其中。

凌晨三点五十分,早课准时开启,换上海青,撩起修长的衣摆,在众师兄的小声催促中,我们收紧脚步,趁着夜色开始上殿。

关了山门,白天的热闹散去,寺院开始活动筋骨。大殿上,男众女众师兄以中门为轴左右分立,师父们最前,接着是老居士以及义工。我跟在章师兄后面,他顶礼,我也顶礼,他取经书,我也取经书,大家依照戒律法礼,一个接一个地朝菩萨像行叩拜礼。行完礼,各自站在对应的蒲团旁,等待两位主持早课的师父开偈唱经。

上了殿,最忌讳说话,纵使有天大的问题,也得放下嘴、使唤眼,否则就要闹笑话吃板子。

章师兄第一次上殿时,因为海青后摆过长加上他身宽体胖,跪垫子时老是被绊住脚,三叩做得东倒西歪,还赶不上趟。前面的师兄都叩完转身了,他还撅着屁股俯身趴地,然后迎面对上众师父们庄严肃穆的侧颜,一时间尬到他想遁地钻缝。

这个苦头,我也领教过。有了章师兄的前车之鉴,所以每次行礼,我手底下动作放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劲将后摆往屁股上提,幸好我站的位置是最后一排靠门口的角落,屁股后面没人,不然,要是被其他师兄看到,估计又给寺里留下一则笑料。

早课上,除了《楞严咒》,还要诵《心经》和《十小咒》。一个个艰涩难懂的梵音,经由一张张嘴唇开合,组成了连续不断的唔喃密语。这密语回响在高堂大殿之内,与佛像、柱梁、空气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共振,进而敲响了每个人身体内的颂钵,使人心神震荡。大殿外,夜幕褪下,天际放白,晨雾在湿漉漉的光影变化中忽浓忽淡,雪松的油脂香味混合燃烧的檀香,缭绕在这座山中佛寺,随着殿内的唱经声飘摇。

3

我来寒潭寺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干活。早先我跑过诸多道观寺院,但我明白自己还是站在门外的人,顶多算个游客。做义工可以换个视角,或许能找到自己的道。

章师兄和我不一样,他是想沾沾庙里的“气儿”,他对我说:“各个庙都转了,越转越不喜欢。这里还有点真正的出家人的气儿,不是个空壳子。”

章师兄第一次做义工,是在河北的一个名刹。他自己搁家里读了《六祖坛经》,对禅宗大为好奇,于是借着出差的机会,寻访各地出名的禅宗寺庙。

初次义工生活,他最困惑的就是寺里的各种规矩。青庙和藏区完全不同,在任何一个寺院,第一件事就是学规矩。比如“过堂”,饭前要念《供养偈》,饭毕要念《结斋偈》,过堂过得快,章师兄就没学会,赶不上起碗,所以当义工七天,他掉了四斤肉。

吃不饱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一开始,他很想和师父们聊聊天,但这样的机会少有。义工们活不多,但聚在一起又都是聊些寺外的话题,加上多是些年轻义工,闹哄哄一团。他本来是躲清闲,结果平添纷扰,挨到服务期结束,立刻选择了离开。

来到寒潭寺前后,他去“两河两山(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的诸多寺庙都待过,但大部分待不住,有的甚至待了两天就跑了。一次,同他住一间寮房的河南师兄,早上睡懒觉逃早课,晚上却大谈佛经开示,吹嘘自己看见的神通。

“都是糊弄人的玩意,装起X来一套一套的。”章师兄嫌弃道。

章师兄从不自诩为修行人,修行于他是扯淡,他说自己就是个俗不可耐的人,就想找一个真正的修行道场,干干净净地干活,认认真真地清理自己。但这不是个容易的事,现下寺庙早变了味,进来的人形形色色,末法的时代,调色盘里的颜色混成一团。

最后,章师兄的寻庙之旅有了阶段性的成果——他找到了寒潭寺。

在追求自由与个性的今天,寒潭寺依然固守着传统,门外的世界再变,门内只是开合一瞬。

由于有住院师父的管理和禅宗法脉的传承,寒潭寺虽然对外开放,但从根本上来讲是座传修道场。寺院对坐卧行立都有严格的戒律要求,不单约束院内僧众,来寺游客凡是衣着暴露、打扮惊世骇俗者,一概谢绝入寺。夏季,寺里甚至禁止香客穿拖鞋进入山门。

贤霄师兄经常“敲打”义工们:“戒律是修行人的根本,道场没了规矩约束,哪来的法礼庄严?没了当头棒喝,人心就失神,是要出大问题的。”贤霄师兄是个古板的人,或许不近人情,但却是公认的奉公不奉私的卫道士。我们钦佩他,戏称他是“冷面金刚”。

贤霄师兄寮房里挂了一幅小字,是他自己抄写的颂偈:“学道须是铁汉,着手心头便判;通身虽是眼睛,也待红炉再煅。鉏麑触树迷封,豫让藏身吞炭;鹭飞影落秋江,风送芦花两岸。”

我见过这幅字,字如人,人如字,白纸上墨色铮铮,像闪着铁光。

寺院里义工的一日生活作息和工作日程,有严格的公事表。义工们每天有两项主要任务:早粥后的一次洒扫,和被分配到的值守岗位的公事。洒扫非常琐碎,比如我负责的天王殿,除了地面和六座神像旁的香台,臂所能及的墙壁、窗台、廊柱、雕花的木窗格,殿前殿后的消防柜、请香架、结缘书橱,以及两口石制莲花大水缸,目所能及的物件都需要挨个擦拭维护,一点懈怠不得。

忙完洒扫,就可以自行去值守岗位了。由于寺院义工的流动性大,公事岗位几乎每天都会有变动。或许是缘分,我被安排在了客堂,跟着章师兄学习,由贤亮师兄安排着做些临时性的活儿,协同接待办理佛事的香客。

客堂是整个寺院与外界联系的窗口,在这个岗位“修行”并不是易事。在客堂干活,就是把心性放在荷叶上,从早到晚风吹水拨,耐心早就被揉巴得卷了刃。都说寺院清静,但要获得这清静,就得下心性上的功夫,技法无他,就是磨,磨得你烦躁暴乱,磨得你苦笑难言,磨得你肝肠寸断,再学哪吒一样托莲重生,功夫才成。比起筋骨皮,内里更难打磨,胸中的波涛汹涌能收放自如,这才敢说“常清静矣”。

每天早上,我和章师兄到客堂后,被磨的第一件事就是洒扫堂屋。堂屋不大,一眼收尽全貌。第一次洒扫,我信心满满,心想天王殿我都不在话下,何况小小客堂。章师兄看我踌躇满志,也不说话,脸上闪过一丝坏笑。

然后,贤亮师兄给了我当头棒喝:“进了门槛,两侧的方角帽椅,椅上坐垫——要擦;往左手边向里走这一排大小三张办公桌,桌上桌下的板面地砖——要擦;与门口相对的三尊菩萨像底下的供桌,桌上的花瓶、香炉、供食盘子、神龛烛台,里里外外须勤擦勤点勤更换;还有那,会客桌上的各类干果盘子和茶杯茶壶,得照顾增添,经口的东西俱要烫洗,用完的水不能直接倒,要惜福,留下循环使用;还有……”

我脑壳里嗡嗡作响,看了眼章师兄,这家伙居然一本正经作详听状,我想起“那丝坏笑”,顿时心如蚁爬。

贤亮师兄心细如发,总能抓到一些我看不见的细枝末节。比如,水龙头的朝向,一定要竖直正对中轴线,茶杯的摆放有大小、先后的顺序,师父们的茶杯须口向下单独摆,客人用的茶杯是在茶盘里转一圈,贴着相邻的器口沿。有两次我收拾过的茶桌,贤亮师兄左瞅右瞅嫌别扭,待客人走后专门喊我和章师兄到近前,手把手教我俩器物摆放的窍门。

“你们看这个茶杯怎么才能恰恰好放在茶盘挨紧不晃动?要这样——”贤亮师兄边说边开始演示,“最后两个茶杯要一起放,靠相互作用力往下一压,哎,这样就好了。取的时候不要死抠,稍微错一下,杯子就错开了。咱们在寺里做事得多看多想,在一些看不见的地方下功夫。”贤亮师兄讲解时不苟言笑,让人不由得精神集中。

“看会了没有?”贤亮师兄问。

我顿时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等走出客堂,紧张的心才落了地。原本,我以为章师兄肯定会不耐烦,没想到他一改平日的粗枝大叶,转过身认真点头对我说道:“你看看,什么叫功夫,这就是禅宗的功夫。做事情能做到这个份,那才是真的实践了‘戒、定、慧’。”

编者注:戒学是佛弟子的行动规范和守则;定学是禅定、静虑;慧学是彻悟宇宙人生真相的般若智慧。三学是佛教修行的根本,是修行者获得解脱的必由之路。

4

等我干起活来逐渐顺手,对大小事务都熟悉了,贤亮师兄便从库房里拿来一把木刷和一个塑料小盆,安排我去弥陀殿擦牌位。

我欣然领命,在我看来,能够安安静静地干活,干些没接触过的东西,这个过程本身就是疗愈自我。借由这个机缘,我才知道原来寺里除了礼佛,还兼办往生供养的佛事。

弥陀殿距离客堂不远,两处中间隔了座大雄宝殿。绕过大殿后院,折转穿过一条青绿小长廊,长廊右侧就是弥陀殿。弥陀殿不大,殿里供奉了一尊近四米高的木雕彩色弥勒菩萨像,佛像两边伴有两尊脚踩莲花的接引天女像。佛像下是一墩充满沉厚气息的白石宝象法座,宽大光滑的白石台基上摆放着两对供香和油灯。从跪垫往上看,弥勒菩萨半眯半睁、端详众生。

弥勒殿顶挑梁很高,待在其中人瞬时沉静。弥勒菩萨像左右分别立有两排与其等高的暗棕漆架柜,这就是用来供奉牌位的往生台。两个架柜一共八层,上面摆放了各地香客为亡人请供的往生牌位。一个个小木牌横纵有序、绕殿排列,密密麻麻的,被环抱其中的佛像身放彩光,两相对比,使得整个弥陀殿浸入一种不敢言、视、听的肃穆与严寂。架柜上牌位的摆放极有讲究,从佛像左右两边数起,近的是甲、乙区,往后依次是丙、丁区。听章师兄侃,是“越靠近佛,对往生者越好”。

我对此无所谓,反正都在一个殿里供奉,再远能远到哪里去?人总是爱给事物定个规矩,连佛陀也得受人的规矩,才能安坐。

我从仓库里借来爬梯,进殿先是礼佛揖叩,起身后对着四周牌位也合十顿首,俯身低头心里默念:“叨扰叨扰,勿怪勿怪。”然后打开梯子,将木刷刷头用洁净的布包裹好,刷头朝上装在衣兜,蹑手蹑脚地爬上高梯,待稳固好身形,麻利地拿出刷子掀开布开始从靠近大梁的第一排起手,为这些亡灵清除人间的尘埃。

牌位木制黑底,牌头用金漆勾勒出简易的莲花绘纹,中间是小小的长方形玻璃板,玻璃板后存放着黄表,上面记录了往生者的信息和亲属的祷告词。

擦牌位时,需要先“请”牌位——念一句“阿弥陀佛”,道一句“往生极乐”。这个仪式是我自己“发散”的,告慰亡人安抚自己。我不信鬼神,但并不妨碍我对人之外的存在心怀敬畏。因着这份敬畏心,我面对这些小小木牌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造次。

牌位请出来后,恭恭敬敬地拿到手中,取出毛刷认真地从上至下,先里后外地将牌位清扫洁净,最后将积累了近半年的薄灰从架柜上轻轻扫下。

遇上天气晴朗的时候,阳光会从弥陀殿的花窗投下几道光的通路,灰尘伴随毛刷舞动飘浮在这光中。那些飘浮的灰尘,就像从另一个时空匆匆赶来会面的灵魂。这时候对我来说,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并没有区别,都是以不同形态真实存在于这个星球,就在这个小小的弥陀殿,我正与其共生。

我想起在医院走廊里,那些对着墙壁祈祷和哭泣的家属。死亡是一个生命状态换到另一个生命状态,对活着的人而言,死亡并不是终点,居于其间的告别才是。

弥陀殿的往生牌位,供奉的除了严父慈母、历代宗亲和冤亲债主,最多的数堕胎婴灵和夭折小儿。透明玻璃板后黄表上的内容大同小异,上面简单记录了往生者和供养人的信息,如:

“听法往西方,闻经生净土,佛力超薦堕胎婴灵往生莲位,阳上李爱子叩薦”

“听法往西方,闻经生净土,佛力超薦堕胎婴灵往生莲位,阳上董小丽叩薦”

“听法往西方,闻经生净土,佛力超薦堕胎婴灵往生莲位,阳上张佳欣叩薦”

……

我一边擦,一边默诵往生咒,而且并不可怕,也没有不适。很神奇,往日怎么也记不住的几句咒文,现在居然没有任何阻碍,就那么流淌出来了。我越擦越高兴,越擦越充实,仿佛自己期盼已久的愿望终于实现。

从丙区最高格一路往下,我清扫到第三层的时候,一个叫“馒头”的名字忽然跳进了我的眼睛,然后就再也忘不掉了——因为这么多堕胎婴灵里,唯独他是有名字的。供养人署名那里,又只写了两个字:“罪父”。

馒头,罪父,往生,莲花位。那一刻,我被牌位上的这几个字击倒,胸膛里的氧气被抽干,又像被混凝土顺着心眼的缝倒进去浇灌填满。整个大殿里供奉了近九百个牌位,我没想到自己会为了一个小婴灵流泪。

这些因为男女情欲而出现的生命,又因为父母的私欲不得成人,只能变作一摊血水,变成写在往生牌位上没有名字的婴灵。黄色符纸长长,挂在佛堂度了亡灵度活人。

弥陀殿外,正准备进殿的游客,看见高高的爬梯上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举着刷子呆立流泪,吓了一跳,转身快步离开。

我不为所动,背对弥勒菩萨朝着一座小小牌位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轻声地为这个素未谋面,也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啼哭过一声的小婴灵虔诚祷告:“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5

我在桌案上写下:“红鸾床上朱砂消,水火缠绵相克生。一朝事发青春散,扭头埋面两不识。昨日欢乐昨日罪,今朝新婚今朝喜。胎死不见素缟裹,弥陀殿下长跪客。”

章师兄在一旁收拾寮房,看到我写字,立马兴冲冲凑过来看,我躲闪不及,被他瞧见了小心思。他照着念了出来,但声音呕哑嘲哳不忍为听,几句诗硬是被他读出一种鲁智深打毛衣的诙谐感。念完后,他也不避讳直接问我,是不是在弥勒殿干活干得多愁善感了?我还没来得及掩饰,他就拉着我往屋外头走。

“走出去接接地气,你们这些小年轻,情感忒丰富了,一个人待久了容易抑郁。”章师兄一边走,一边给我灌耳朵,“老哥给你说,呸呸,师兄给你说,这些身外的事,你不要老钻那个牛角尖,自个伤自个图啥?”

看我不答话,章师兄继续开导我,说弥陀殿里供的那些往生牌位,压迫感十足,尤其是小婴儿们,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待得时间长了,容易败阳气。要想不受影响,就得转变思想态度,增强体质,用辩证唯物来抵消主观唯心。

我心想:怪不得章师兄每天晚上在寮房里练静蹲,原来是提肛升阳气。幸好,他正顾着滔滔不绝,没注意到我脸上的微妙表情。

然后,他又说做义工是做好事、攒福报,就要开开心心地做,那些受苦受难的小天使才能在另外一个世界过得好,可不能一天天蔫巴个脸,别说是小天使了,搁我们自己,谁愿意整天看张苦瓜脸?

他的话能量过高,逗得我法令纹沟颊深深。

不一会儿,他带我由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从寺院西头穿过一小片毛竹林,一路往上到了一片山坡地。站在坡崖远眺,视野极好,三面环山,崖对面的山壁上生着一棵拐枣树,崖下林冠波涛。我俩并肩站着,他叉腰站了会,后索性直接蹲在坡地上,我顺势蹲在他旁边,手里折了根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画。

“这个地不赖吧,你看那儿——”章师兄指着远处的山脊,“太阳就从那往下掉。”

“你经常来这?”

“不常来,凑上缘分才来。像今天。”

“就为看太阳下山?”

“就为看太阳下山。”

他从林地里搬来一块稍微平整些的岩石,选好最佳观景位置,垫着屁股叉开腿舒舒服服地坐下去,整个人放松下来,哼起一首东北小调。我还是在地上蹲着。我们不说话,两双眼穿林掠草望向那道山梁,等待太阳向我们赶来。

这里确实是绝佳的夕阳观赏位置。当金晃晃、热浪浪的太阳带着如霞的虹光来到这片小山坡地的时候,崖口如同被造物者的眼睛注视到了一样,染上一层鲜艳的金芒。这层金芒将我笼罩,在我的心里点上了一盏无焰的灯。

很快,太阳完全没入对面山脊后,小山林又重归寂静。章师兄从地上起来,拍拍屁股,我们顺着来时的路下山回寺。路上,他依旧乐呵,半句也不提刚才的事。我心里嘀咕他这是打啥“机锋”,但他不提我也不问,带着晒完夕阳的愉悦,屁颠屁颠跟在后面走。

当我返回寮房,再看见那四句潦草短诗,先前的忧郁却是一扫而光,开始对弥陀殿里的往生牌位生出些不一样的想法。

生命的轮转从来不会因为一些美好长久,同样也不会因为痛苦停留。生命的上升下落是无法扭转的规律,只是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对一些东西倾注了感情,加重了与它们之间或浅或深的情感羁绊,因而陷入一段非好非坏的旅程,获得对自己存在的感知。

6

来寒潭寺吃上素斋饭,我反而增了重。我跟章师兄抱怨,他笑我,说怎么可能减肥,他断断续续来寺里这么多回,回厂子就瘦,来寺里就胖。我俩认真探究了一下,最后一致认为是大寮的掌勺师傅饭做得太好吃的原因。

北方寺院的斋饭普遍调味重,油水大。尤其到了冬天,炒菜容易冷,白菜粉条炖豆腐就成了主菜,吃斋饭不能剩菜,吃完饭还得用开水涮干净喝掉。章师兄去年春节在寺里值守,整整一个腊月,长了十二斤肉。

“那得涮多少碗油汤。”我打趣他。

章师兄虽然体重狂飙,但是确实感觉自己越活越轻盈了。以往他满肚子愁苦,不愿意接手家里的小钢厂,把一辈子钉在钢材上面。钢厂是他老爹打拼厮杀后出来的,他对自己定位清楚,自己做生意比不上老爹,酒桌上拉单子不是他的强项,尤其是一年两次急性胃炎后,他更不愿意喝酒应酬了。可不干钢厂又能干什么呢?他也常常反思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作为一个标准的“厂二代”,他的人生道路和矿上的石头一样天注定。

寺院不治愈人,只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停顿的场所。章师兄爱清静,义工办分配活儿,他也是希望尽量去到一个可以独处的岗位,活多活累不打紧,最重要的是安宁。章师兄每晚坚持去禅房坐香,只有在昏暗寂寥的禅房里,躁动的心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放。我想,八万四千个法门,他已经找到了安放自己的道儿了。

其后再去弥陀殿擦往生牌的时候,我郑重告诫自己,不是我清扫了往生者,是他们清扫了我。每当自己站在高高的梯架上,用褚黄色小毛刷掸飞浮尘,任凭透过窗户的光斑从我的左脑勺移动到右肩膀,时间就像香炉里燃尽的烟灰,只增不减。

一个个敬请,再依次清扫、归位、布陈,刷不到的地方就用更纤细的毛笔替代,沉气定神,不偷懒也不嫌烦。老老实实干活,沿着牌位上落灰的缝隙仔细用毛刷再走上一遍,这才算完成了一件。整个过程打磨人的内心,也熬炼人的耐力。

工作一上午,除了偶尔进来两三个香客,殿内宁静到让人恍然。香台上,支束起的一圈圈檀香盘散发出袅袅青烟,绕过弥勒菩萨往梁壁上梅花眼形的通风口弥漫,高挑宽大的木窗外,正午的太阳热烘烘地照耀在寺院的吊角飞檐,有种空灵的韵味。

上半年,贤亮师兄安排了位女师兄来弥陀殿擦牌位,仅仅干了半天活,女师兄就撂挑子不干了。女师兄害怕,亡灵牌位包围着她,她感觉自己身上阴风阵阵。其他义工纷纷劝慰,但女师兄说啥也不干了,央求贤霄师兄无论如何给她调个岗。寺里头最忌讳神神鬼鬼的事,真正的出家人比信众更笃信无神论。为了避免生出事端,贤霄师兄立马安排章师兄接了她的活,调她去后院洗衣房干禅院内务了。

弥陀殿确实比较阴凉,不过大概是木制建筑的原因。我其实向来胆小,但又最不惧鬼神之说。

小时候在乡下外公家,外公闲暇时最爱从大抽屉里找出他的老花镜戴上,从炕柜高处取下本《赤脚医生手册》《普贤菩萨品》之类我看不懂的小书,指着纸张上的油墨印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读。偶尔,他还会盘腿打坐,老天下雨地里的活儿干不成的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我在一旁有样学样,可纵使把两条腿拧成麻花也做不到脚心朝上的双盘腿。外公见我这样,一扬手喊我过去靠着他,一老一少开始话头续话尾地聊。

外公那辈人极敬重鬼神,他虽敬重但不迷信,是个会读经的老农民,对于鬼神之事只避不扬。他说,山林精怪,狐妖鬼仙,都和人一样,是在轮回里转来转去的生灵,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我们不需要害怕,更不需要去崇拜。

外公经常说人身难得,人为万物之灵,我们活成人就要好好保护自己,用好自己的身体。

“做人苦汪汪的。”外公磕磕烟枪里的草叶沫子对我说,比起佛菩萨住的极乐佛国,人间当然苦,但从人开始“修”,是最快的捷径了,没有比这还快的路了。

我想起那位被吓退的女师兄,人为什么要怕鬼呢?鬼是由人变来的,老话讲“盖棺定论”,人生的一切都清了零,人怕鬼,说不定鬼也怕人,不然还要道士做什么呢?

神、鬼、仙、佛,有形的是道法经典,无形的才是画像雕塑。这些本来无形的东西因我们众生的念头在各自的因果里显现成像,最后又反作用在众生身上,作茧自缚而已。学道的和不学道的,念佛的和不念佛的,关注探究法理的人少,迷恋猎奇神通的人多,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神话不是出自教义,全赖文人墨客传颂,传来传去喻世明言都成了二手古董,假画覆在真迹上,谁还去管藏在荒唐言里的真传呢?

离开寒潭寺前,近九百个往生牌位已经尽数擦完。贤亮师兄打趣我捡到了好活,积攒了不少福报,其他师兄现在都抢着来做这份工作。我只是笑笑,答应他往后有机会再回寺看看。章师兄在忙活,我没有打扰他,出了山门后才给他发了个微信。

义工和寺院缘分淡薄,每个人来这都是了缘。别攀附,再长的停留都是眨巴眼。不光在寒潭寺,其实去任何寺院道观,我都不愿意去跪拜祈求,求个什么呢?要安心就把心拿出来交给神明安,可心又从哪拿?神像、坟包、天造地设的奇光异景,被人求了几千年,人越来越精,问题越来越多,欲火烧香火,断不了的旺。

何去拜廟堂,何不求自己?

文中人物名、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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