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HR,就是老板的走狗

2023-12-04 12:00:15
3.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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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R,human resources,人力资源。从学术层面来看,人力资源管理一共有六大模块,简而概之就是招聘、培训、薪酬、绩效、员工关系和人力资源规划。当然,现在也有许多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使用三支柱模型——COE(专家中心)、HRBP(人力资源业务伙伴)和SSC(共享服务中心)——我就不在此一一说明了。

非本专业的人,对于HR的刻板印象大概就是“招聘”了,小红书一搜,一堆“面试经历中遇到的奇葩HR”。更多人听到“薪酬”二字,会认为那应该是财务负责的,丝毫不会联系到HR身上。甚至有朋友对我说过:“你不算是一个真正的HR,你都没有做过招聘。”令本HR哭笑不得。

填报志愿时,我曾幻想自己的未来也成为一个招聘者,对应聘者生杀予夺——这画面多酷啊。可等一脚跌进来,才发现自己被这虚空的权柄想象坑大发了。大一大二,靠着微积分和线性代数,我才拽起了几门文科科目的分数,苟到了毕业,真是啼笑皆非,只能说,幸好我是个理科生。

专业课上,老师讲“HR是员工与老板之间的桥梁”“企业应以人为本”“人性化”,好像人力资源部门是一个企业里最重要的部门,没了我们,公司就无法运转似的。当时,我居然真信了他的邪,并以此作为憧憬与使命。

大四上实习,我通过求职APP找到了一家颇有名气的台港澳法人独资的A房地产公司做SSC,工作内容涵盖员工入离职、对接第三方派单、档案整理以及实习生的薪资核算等。看着名目多,实际上不算复杂,加上主管舒姐是一个太好太好的人,所以我成了当时班级里唯一一个对实习期评价正向的人,下定决心不考研、不考公,打定主意一毕业就工作。

和我的幸运相比,我的饭搭子之一小萌,就分外不幸了。我俩几乎同一时期找到实习工作,她入职了一家当时在我们大学城里都享有“加班盛誉”的企业。彼时地铁线路尚未通到学校,小萌上班得先骑车,坐地铁再转公交,光单向通勤时长就近2个小时。小萌的主管要求她每天加班,不许早退、不许请假、甚至不许提前结束实习——真真“实习生是廉价劳动力”。这一顿扒皮抽筋下来,小萌就此下定决心再不找工作,租房备考,连考研方向都跨到了心理学。

因为小萌的遭遇,后来找工作的时候,我对这家恨不得啖人肉、喋人血的企业敬而远之,却没想到因缘际会,几年以后进了与之齐名的另一家同行业企业——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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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A房地产公司,我一直实习到临近毕业,错过了“金三银四”,也完全不关注校招,带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和勇气,认为自己一定能在此间转正。

实习期间,舒姐屡次对我表达出欢喜,多次暗示“邻市现在还没有设立SSC岗位”“同省其他公司办员工入职的新同事接手工作不是很顺利,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下去”,由北京总部发起的全集团的HR连线会议,她也带着我一块儿参加。

大四上学期课表尚未清空,逢周三我只能下午过去实习。每次通勤近1个小时,来不及吃午饭,上完课,我立马在校门口扫一辆共享单车兴冲冲赶去上班。一次下午,我和另一个实习生嘟囔了一嘴“饿”,没想到出去签份材料的工夫,再回来桌上就多了一瓶燕麦奶——是舒姐特意下楼给我买的。我向她道谢,她还宽慰我以后不用这么着急,在楼下便利店吃完饭再上来,不会算我迟到的。

当然,打动我的也不仅仅是舒姐。A房地产公司是世界500强,倍儿体面,环境好,各项福利待遇没得说,公司贯彻“扁平化管理”,所有的BP、付薪、TA(Talent Acquisition,A公司专门针对业务设立的招聘组),加上隔壁部门的行政,负责我们部门的IT……就连我们部门总监,日常都能一起说说笑笑,分享零食水果,我过得比大学里还要开心。

因为负责新员工入职,我加过许多“高端群体”“未来人脉”的微信,在公司里碰到,大家还会互相打个招呼,问候寒暄,还因跟区域入职的员工邮寄材料,认识了其中一个被挖来的销冠小姐姐。

当然也有犯错的时候,毕竟我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进入职场。一天下班前,我赶着和大学同学去吃一家黄牛肉烤肉,匆忙间,打印的几十份实习生入职材料居然没有填上公司名称。路上收到舒姐的疑问,那一瞬间我后背都凉了,觉得自己捅了天大的娄子——要知道,几十个人的入职,如果每个人都在一式三份的材料上补写公司全称,怎么着也得花几十分钟!重打一份又太浪费纸张,当时我恨不得马上赶回去连夜补。但舒姐却回了“没关系,下次注意就好”。

我第二天满课,等第三天去公司,我诺诺地问舒姐怎么解决的,她说准备了十几支水笔,让每个实习生自行写上了。那一刻,我如释重负。

舒姐没有揪着我的错误不放,之后的工作中依然愿意信任我。当其他部门用叫“姐”来抓我去当廉价劳动力的时候,舒姐会以“她还是小妹妹”怼回去。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语气,那六个字,暗自下定决心,要在以后的日子里为舒姐赴汤蹈火,跟着她在这里干一辈子。

但没能满一年,我留在A公司的美好畅想就破灭了——我实习面试的时候,舒姐就已经怀孕了,过完年就面临请产假。北京总部考虑到这个情况,年前社招了一位新同事来接她的工作,即我们后来的“小主管”。

小主管94年生人,就比我大两岁,也是一个很好的人,比起上下级,我俩更像是朋友。虽然她的入职一度动摇过我的“臆想”,但当时实在是不知缘故地魔怔,动摇完,下一秒就又陷入了舒姐说的“这儿也有机会、那儿也有机会”的大饼里。

2月,隔壁稍晚我两天入职的行政大哥没通过试用期,惨遭辞退,同一楼层的销售部员工也有人被末位淘汰。小主管入职的这半年也犯过大大小小不少错误,我比较清晰知道的就有一件——她曾错用上月的薪资表发了当月实习生的工资,一发现就想过“离职谢罪”。我们日常吃饭的时候,她也直说压力大。因为小主管是社招进来的,有两年工作经验,总部领导以及舒姐都对她抱着极高的期望,一犯错就无所遁形。她害怕自己和行政大哥一样,试用期结束后被撵走。

可惜,我作为一个实习生,无法对她的战战兢兢感同身受,还想着也许她离职了,我就可以顺势接她的位置。

3月下旬,舒姐回家待产,没过半个月,小主管就提出了离职——据说,她家里给找了一份事业单位的工作,虽然工资少了一大截,但有充足的时间备考公务员。离职的消息,还是她打电话亲口和我说的,她带着哭腔说,自己刚刚和北京总部的领导提了离职,领导在那头言辞恳切说招她就是为了顶舒姐的岗的,现在她跑路了,那活儿谁来做?她一下就把我的名字送出去了。

当时,我的心脏如同经历了一场小型过山车,上一秒想着“我的机会来了”,下一秒就听到小主管哭着复刻了北京总部HR闷沉沉的质问——那边问小主管我是谁,得知我是一个实习生之后,直言:“实习生不行,实习生怎么可以独当一面。”

兜头一瓢冷水,浇熄了我燃烧大半年的一腔热血。现实它撕开虚假的塑料屏障,冷酷地向我走来了。

3

后来的时间就像加速拉扯过的胶片。总部HR把之前舒姐口中“各项工作都开展得不顺利”的SSC,调到了我们这儿和小主管交接,我一下成了不合时宜的第三者。在小主管和这位SSC交叉联合轮番安抚下,我离职时间被一拖再拖。

交接期间,小主管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载我去妇幼医院看望舒姐。去时,阳光穿过公路上方雕着花纹的石头栏杆,在车上映出斑驳的纹路,车窗开了一条小缝,春风和煦又温暖,氤氲着江里的水汽,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小主管穿着一件红色大衣,开着不久前摇中号了才刚提的车子,劝我:“你可以一边先在这儿做着,一边看看招聘信息,有面试了我给你准假,北京那边我也再帮你争取。你觉得怎么样?”

我当时没答应。到了舒姐的病房,看着熟睡的婴儿,小主管坦白了自己要离职的事情,舒姐平平淡淡应了声,转而问起我的去路。小主管就说我暂时还留着。我也没出声反驳。

之后我回校参加了一次校招,但心里梗着一种奇怪的念想:“也许她真的会努力帮我留下来呢”“会不会过几天,北京的HR就会给我打电话了”……所以当时蛮瞧不上那些将人事和行政混为一谈的小公司,就只随意投递了两三份简历。

直到久未联系的初中同学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云南毕业旅行,我才终于从这尴尬的境地里脱身。

飞去昆明的那天,我错过了一个来自北京的电话,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我尝试回拨,无人接听,用手机号码搜索微信号,没有对应的微信。我怀疑是北京总部的来电,第二天又反复尝试了几次,但石沉大海。

渐渐地,在连日的等待中,我的耐心被消耗殆尽。在昆明的一个晚上,我和同学坐在青旅的天台上,喝着冰可乐看星星,不知怎的,我突然就释然了。天地辽阔,我离开了那个生活四年的城市,也远离了工作,应该好好享受。后来,我和同学租了一辆小电驴环洱海骑行,中途部分路段过于残破,我们连人带车在土路上摔了一跤。幸运的是摔倒之前,我们已经拍下了很美的照片。

去到版纳,我被导师揪住毕业论文没改完就跑出去玩的把柄,在酒店里一边看着落地窗外漫天的孔明灯,一边苦哈哈地改论文。第二天,我俩问酒店老板要了一卷保鲜膜,缠上伤口就去参加泼水节,我们买了两把大水枪,结果还没到广场,就被沿路的小孩泼湿了全身。等到了广场上,发现本地人根本没有用水枪滋人的,都是用盆。

飞机降落上海,我又顺势找朋友玩了两天。再回去就到A公司办理了离职,后赶上校招的尾巴,草草面试了几家公司,因为受到几个B站UP主视频的迷惑,以及另一个去面试过的大学饭搭子的“高大上”“看起来很厉害”的无脑吹捧,最后选定了国内知名的B零售公司。

只能说,我那时太天真了!

接着是毕业答辩,和隔壁寝两个同学一起在地铁站附近敲定租屋,紧锣密鼓地就被安排着上了班,甚至连毕业典礼都是请的事假——我至今都后悔!

4

B零售公司员工近3000人,在江浙沪地区姑且算是享有盛名。面试的时候,大会议室宽敞又明亮,负责招聘的HR落落大方,前台妆容精致。最后一轮面试,HR总监对我信誓旦旦:“我们10月份就会上市!”真真是前途无量,很有资格成为我毕业后的第一个单位。

不过,后来跟其他校招生聊天,我才知道HR总监口中的“上市时间”是随面试时间波动的,有同事听到的,还是“年底上市”的版本。除了在这一点上被忽悠,我还吃了“信息获取不完全”的亏,真应该提前在企查查之类的APP上查一查公司法人信息,或者去脉脉之类的APP上看一看员工的吐槽,再决定入职与否——一段时间以后,我才了悟,B公司是个家族企业,董事长、总经理、各部门最高负责人都是一家子,还不像其它上市公司那般受市场监督,所以在管理上可谓是为所欲为。

在B公司,员工最基本的权益被极尽可能地剥削,社保公积金踩在违法的边缘,甭管入职几年,只要不是领导圈子的,统统一样。给员工发年终奖时,没有绩效依据、没有奖金系数,给多少全凭部门总监拍板,更别提谈薪或者其他形式的沟通,谁都不会知道分配的公平与否,只会在最终发钱之前被总监告知一个金额。其他诸如中秋等节假日福利,地铁上人人提着大大小小的月饼礼盒,而我们要么没有,要么一人一个商场柜台上销量不好的产品。如果当天刷一下闲鱼APP,能刷出来好几个,有些实拍图还能看出来背景就是公司的办公桌。

HR总监是一个PUA的好手,在办公室里高谈阔论、言之凿凿:“哎呀,我也不想要那么高的基数,未来的政策,谁知道现在是多交还是少交好呢。”当然,我后来还是反思了一下,真要论起来,还是怪自己在学校没学扎实,明明上过社会保障相关课程,但是却只记得“周末加班两倍工资、法定节假日加班三倍工资”这些一声苦笑的知识了。

大概是因为我的成绩单里微积分和线性代数分数高,就被安排在了薪酬组。公司性质使然,薪资模块简要分成了总部和终端门店两个部分,前者的员工大约200人,由一位临近退休的集团老人亲自操刀;后者的员工超过2000人,但直到我入职前,都只有一位光杆主管。我入职后,又自然成了她的“光杆小弟”。

真正开始工作,才是我渡劫的开始。B公司没有成熟的HR系统,薪资考勤数据需要线下手动计算,每月的考勤表是从全国各地一家家的门店主管那收来的——要知道,主管们往往都是做销售出身的,只知道卖产品,学历最高也就到大专,更有甚者,连Excel表最基础的功能都不会用。但是规定要求考勤表必须由终端提供,也不能在我们这一关更改,这就导致表格一旦有问题,就需要一对一确认。

一次,我遇见一个主管把整张表格给不小心“隐藏”了,她死活修复不了,我只能从“你先选中Excel表最前面的小三角形,点击一下,把整张表选中”开始教起,一度让我怀疑人生。除此之外,还有人员信息填写错误的、考勤符号打错的、一个月32天出勤的……

前半年,我和主管两个人还需要把考勤表打印出来,几百家柜台,一家一张A4纸,全部人工、肉眼、手动核对计算。毫不夸张地说,那半年我直接近视了100度,重新配了黑框眼镜,换下了亮丽的金丝六边形镜架。我妈叹:黑框眼镜一戴,人的灵气都没了。

核对完考勤,再线下计算基本薪资字段和主管柜长们的奖金。令人无语的就在这——B公司一家门店一条规则,许多区域的规则还常常月度、季度地变更,计算公式月月改。还有区域精英、区域主管们的奖金,分地区、分时段,所以无可避免地也要线下、手动、人工核算。做完,还得保证不出错。

遇上五一、国庆等假期就更惨了,为了赶进度,还要加班核算。抠门公司必然没有加班费,只能换算成调休。然而社畜皆知,加班换调休容易,但想要正常休、调休可就难了。

虽然终端主管们提交的考勤表时常毛病不断,但是收到工资以后,他们核对得可仔细了,对于工资的各项组成讲得头头是道,每到发薪日,我和主管的座机都能接上八百个质疑电话。

以上每月一轮次,常常做得我头昏脑胀,不知今夕是何年。

5

更悲惨的是,那一年,我和两个室友还遇上了史无前例空前盛大的租房中介暴雷潮。跟网上爆出的路数差不多,无良中介从房东那儿高价收购房源,再低价租赁给租客,但要求半年付或年付,然后在获利达到了最高点时,人间蒸发。

2019年11月的一天,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下班回到家,房东突然找上门说中介跑路了,租金还没付,要求我们当月月底就搬走。幸好,我们付的半年只剩最后一个月,最惨的是刚交完钱还没住进去的。

那段时间,我们仨白天上班,晚上找房子,最后在找房子的途中不欢而散,就此拆伙——一个室友希望租住在她的公司附近,美其名曰“反正你也打算换工作,我们这一片儿机会也多”。我和另外一个室友也确实通过她租住在附近的同事的介绍看了几处房子,但不是看着阴森可怖的老小区,就是打了好几个隔断的合租房,附近人员鱼龙混杂,气味也不太好闻,环境比之前差上不少,房租摊下来却还比之前高。

刚经历骗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独自一人也不敢再找中介了。这时候,我记起了A公司旗下有一家专门做长租公寓的子公司。我想,背靠知名大公司,总不会再出现之前的情况了吧?可打听下来,公寓的价格偏高,又是商用水电,我还是得寻觅一个室友。

月底,我搬去了一个本地朋友家借住了1个月,省下了一笔房租。但是朋友是和妈妈一起住,阿姨并不是传统的和蔼可亲的家庭妇女,平日里不苟言笑,我有些发憷,再加上她时不时要接一些生意上的电话,我更是觉得尴尬。朋友做运营,天天加班,虽然我那工作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但是每天雷打不动5点下班。为了避免和阿姨单独相处,我不得不每天下班以后在KFC或者麦当劳里逗留好几个小时。

通过朋友介绍,月底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室友,我俩一起去看了房子,很快敲定入住时间。谁也没想到,搬完家没几天,就开始了长达3年的疫情。

签合同之前,我跟管家说舒姐是我的介绍人,想着回头她应该可以拿到几百块的超市卡,也算是为我的实习生涯画下一个圆满句号。搬进新住处后,一开始我和室友都是5点下班,每天回家做饭,准备第二天的便当,晚上吃饭的时候,互吹对方的手艺。

不过一年后,我俩逐渐吃腻了仅会的几道菜,又都恢复了外卖和各干各的生活。

6

疫情冲击之下,B公司那粉饰太平的金箔很快就挂不住了,露出底下“不做人”的真实面孔。

线下门店排班变成“做一休一”,不仅极大影响了销售的业绩,而且从出勤率上看,人工成本也呈现上升趋势。对此,公司总部几个区域的大BP和总监商量出来的应对办法是——裁员。

因着终端员工学历低,好欺负,所以他们零成本裁掉了一批员工。当时,我负责做终端的离职结算,由BP去协商。做的时候,我只内心默默感叹:“真狗啊!”

总部这边,虽然没有大批量裁员,但是公费旅游、社保公积金、年度调基全泡汤,调薪会议还被总监的PUA大会取代。

现在回想起来,这场PUA大会或许是后来所有离谱事件的开端。会上,HR总监说公司所有员工都要轮岗,包括在现有岗位上已经工作过许多年的老员工——例如我的主管,8年薪酬岗老手,被总监点名做好轮岗招聘的准备。我们虽然最后都没倒霉,但也看出了总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挤掉老BP,扶持新BP。

总监时常当着办公室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地大声呵斥一位区域BP,说她被猎头高价挖来后,面试的时候说这也会做、那也会做,结果手里的许多项目都没有按时完成。每当这时,那位BP都会全程垂着头,沉默地应下——实际上,这位BP的职级也就仅次于总监。

虽然总监在我心里早已劣迹斑斑,但是因为2020年的疫情实在严重,工作机会少,就算有面试也不方便,加上受到房租牵制,我不敢裸辞,就这样一直苟到了下一年。

2021年6月,总监进了办公室后,突然大声说要找IT来查所有人的聊天记录,看大家是否在工作时间真的好好工作。话音落下的时候,荒谬、离谱的感受席卷了我的全身,如此侵犯员工隐私的做法令我无法忍受,我下定了离职的决心。

当天吃午饭的时候,隔壁桌同事直接坦言打算离职,说如此不尊重员工隐私的公司,实在没有待下去的必要。虽然晚上我的主管来私聊了我,大概是怕我心生芥蒂,说总监那句话是“诈一诈”大家,并不是真的。我便在面上表达了释然。

不过很快,总监就实实在在做了一件难以平民愤的事情:办公室里有个女同事马上要结婚了,接连几天都在开开心心地筹备婚礼,一天午饭前却被总监叫去了会议室,质问她一上午都做了什么工作。得知她一整个上午都“只刷了刷简历”,总监当着几个经理的面就发作了,我不知道斥骂的具体内容,但那个女同事是红着眼睛回来的。本来隔天她才按假期回老家办婚礼,但这天一回工位,她就气愤地收拾东西要马上离开。她给自己的上级主管留了个言,提前了半天婚假,径自提包离开了公司。

这个女同事的“不辞而别”,彻底引爆了总监。总监当场叫她的领导给她打电话,说未经同意私自离开,算旷工。午休还没结束的时候,女同事哭着回来了,哽咽着与领导们争辩。没过几分钟,她等在楼下的未婚夫便冲了上来,一时间动静闹得颇大。未婚夫在里面的办公室与总监赤着脸争执,总监色厉内荏,一开始还梗着脖子说:“我在这里有很多人,随叫随到,信不信让你们走不出去?”双方争执不下,闹到后来,我在外面只听见总监拖长了声音,对两人疲惫地说:“你快点走吧。”

女同事当场写了辞职信,与未婚夫携手离开,回老家结婚去了。

这场大戏,令快要退休的薪酬组经理都感叹,“从业几十年都没遇到过”。

那以后,我明显感觉到总监对部门员工加强了管控。各项工作的负责人被逐一提点,之前被骂的区域BP也愈发被吹毛求疵——一会儿说她招聘的员工不行,一会儿又说她作为一个领导,居然如此频繁地出差去区域招聘……我们都明白,总监是想扶持另一个更年轻、更会来事儿的女经理上位。而据我观察,那个经理是个经常在上班的时候化妆、睡觉、聊天,业务不精,就擅长揣摩领导的心思的油子,完全无法胜任办公室“二把手”。

有一天,我荒谬地加班到了晚上7点多——因为总监终于对那位区域BP出手了。

疫情开始前,B公司的考勤都是线下核对的,更不要说往来的一些工作请示单、调薪单等。面对整整一个柜子的档案袋,总监要求我们必须找出一张多年前那个区域BP立下的军令状。那两个小时,真是我入职以来最想离职的时刻了。我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堂堂一本大学生,怎么就沦落到想着法儿黑同事的这步田地呢?

这事过后,恰逢疫情稍微好转,我马上开始改简历,线上线下地去面试。很多人说第一份工作很重要,决定了后续的发展,所以重新找工作的时候我一度自卑焦虑,担心再也无法有一个更好的出路。好在,几次面试以后我想通了,再怎么着,也一定比B公司好。

最后,我居然成功跳槽到一家世界500强上市大公司C,仿佛走了狗屎运。

但后来才知道,这是我真正作为leader走狗的开始。

7

C公司体系架构庞大,业内龙头之一。这次接受offer之前,我汲取教训,早早在网上查询了它的各项信息——上一年度年利润高达30多个亿,总职工数超过6万。相较于B公司的作坊模式,C公司有“系统”加持,但工作内容也成倍增加。

刚入职的时候,我只需负责社保公积金的相关工作,职级为13级,专员岗。首次系统接触大公司薪酬体系,我怎么也没想到光就社保公积金,居然可以排满整整一个月的事项表——每天都有员工入离职和调转职,产生社保层面的新增减员和切换,虽然区域的部分可以委托给第三方服务商,但本地的20多家公司都需要我自行导入申报。外界可能无法想象,本地社保的官方网站有多垃圾,登录慢、反应慢、间或升级,打技术部门电话永远都是“需要向上反馈”,从来没有一次可以在当天解决。

除此以外,我的工作还涉及服务商账单核算,制作分摊数据给对接的财务部门,各种证明拉取、费用缴纳等等。屋漏偏逢连夜雨,紧急催办的电话永远在最忙碌的时候打来。不知道多少个休息日早晨,一个陌生的电话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就为了一份可以自行下载的社保证明。

虽然工作琐碎繁忙,但也是一个快速成长的机会。只可惜,我这次遇上了一位人品堪忧的“导师”——C公司有“一对一老带新”的传统,对于试用期新员工来说本是一件好事,但我摊上的这位,在整个交接期仿佛生怕我看明白、学会了,囫囵授之不说,但凡之后出现一丝错误,她都会以“不是和你说过吗”来推卸责任。那段时间,我只觉得自己在大学期末备战考试锻炼出来的自学能力又完美回归了。

那么真有问题该不该请教“导师”呢?我左右为难——问吧,往往得到不耐烦的一句“这也要问,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不问吧,一旦后续被核查出来,那就是“为什么当时不问我”。

而且,只要被“导师”捉到一点小尾巴,那可好了,她能死不撒手,好像我犯了天条一般;但若是她犯错,那这烂摊子铁定是我这个“徒弟”来收拾。比如,她去年的锅——公司上一年度部分员工的社保年调基数申报错误,官方网站只在特定的时间段开放修改路径,而且得逐个更改——我就被逼着悲催地做苦力;年底,高管的年终奖分两笔发放,她却忘记把第二笔数据导入系统,导致算薪时累计薪资数据和对应个税数据出错,她又颐指气使让我去解释去改;某项工作交接,她疲于解释因果,只肯给出一个最终数据让我录入,时隔几月被其他同事核出数据有误,我就被指责“胡编乱造”……

如此种种,忍无可忍,我也试图向上级领导控诉过。一次,我被安排给集团内某位重要高管的公积金切换缴纳公司,是在当月公积金操作截止日下午4点多接到的需求,而本地公积金系统截止下午5点停止服务。我评估了一下,根本来不及停缴、再切换公司缴纳,就请示“导师”问可否等到下月,她说“否”,于是我硬着头皮操作,结果导致高管公积金断缴。事后我们被高管追责,我将前因后果如实反馈,上级却表示:要学会承担责任,不应该甩锅,操作公积金切换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与他人无关。

经此一事,我便不敢再多言,老老实实通过自学来完成工作,哪怕走些弯路、多加点班。与办公室其他同事交流后,我也才知道我的“导师”日常端着两副面孔,她会时不时地给上级的孩子买些画册玩具,或是安排彼此的丈夫一同打球,诸如此类,谄媚之姿,令我瞠目结舌。

小我一岁的同事感叹:“换我,我可做不出来。”我重重地点头附和。好在我的职位属入门岗,除了“导师”,组内许多同事都有经验且十分热心善良,愿意教我,我才度过了难捱的6个月试用期。

试用期结束后,我终于不用再跟着“导师”了。可在上级眼中,我俩还是一体,哪怕我已经逐渐上手,不再需要加那么多班,但上级会经常体谅“导师”,对她说:“如果你工作来不及,就让小X帮你做点。”随即,我就多了一堆没有完善交接也不知前因后果的“碎活儿”。“导师”把工作塞给我,一脸理所当然,我完成得好了,最终成果由她输出,没我什么事,但若是数据出错,那就是我的锅。

8

幸好,“导师”很快加官进爵,部门内部进行了一番工作职责变动,我也将手中的活儿交接出去,迎来了一整块的薪酬核算工作。

没承想,工作变动后不久,行业形势急转直下,等到集团半年度业绩出炉,各个业务部门方寸大乱,借着半年度绩效结果,开始了整年度的大动作——裁人。

年初谈话的时候,领导还信誓旦旦承诺,等我入职满1年就给我调整职级和薪酬。然而真到了时候,非但没升职加薪,隔壁小组被开的同事的部分工作还落到了我的肩上——这真是醍醐灌顶,什么叫做“加量不加价”!

从此,我的下班时间逐渐从晚8点、9点,延伸到了10点、11点。屡次披星戴月走出地铁的时候,我都想起小时候自己,那个晚上8点多就不敢一个人走夜路的女孩,怎么变成了现在敢迎着路灯回家的女人。

加班加得久了,和室友也渐行渐远。有时候我还在公司加班,室友就发来消息说她要睡了。我俩一天说不上两句话,今年年初她提出了搬走,沉重的租房压力再一次回归。

可我依然没有加薪,工作超负荷,我累了。

众所周知,HR要“忧老板所忧”。“员工优化”即裁员,是最可以让老板直观看到成本收缩的一项举措。

C公司裁员可不像B公司,可以欺负别人学历低糊弄人,每裁一个,就需要给补偿金。我们HR作为发放这一笔钱的最后一道关卡,不仅要在跟裁员对象谈话前提前给BP框定好补偿基数和年限上限,裁员对象收到解聘协议的时候,还要严格把控补偿金额——这个“把控”,自然是“向下把控”,法定标准、公司标准,哪个数字低取哪个,能“低标”谈下来是最好的结果。“超标”是被严格把控着的,除非是要开除孕期或者哺乳期员工,那就得去走“特批”让大领导签字。而一旦我收下了没有大领导签字的“超标”单子,那就会成为被骂的人了。所以,必要时,我还得和BP据“理”力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想着法儿让员工拿了“低标”赔偿走人。

法律规定,劳动者的补偿金基数上限应该是用人单位所在地区的上年度职工月平均工资的3倍数额,集团里装人的公司有40几家,其中大头在本地,小部分分散在各大城市。经过与公司法务的“探究与商定”,冠冕堂皇的官方说辞便出现了:“统一按照集团C公司标准”“协商解除,与员工协商一致签了字,那也是作数的”“趁其不备,谈话完毕就让员工签字,不能让员工事后去查证相关信息”……不一而足,我们不仅需要自己融会贯通,还要及时科普给各部门BP,再让总部BP传授给区域BP。

如此这般,我们的年终绩效里,便有了“优化几多员工”“为公司年度省下几多成本”的说辞。对此,我一边向朋友吐槽公司行径的可耻、上级命令的冷酷,以及自己的为虎作伥,一边极力为他们科普补偿金的法定标准,以希望他们不会在面临此种境地时被蒙骗,也暗暗期望下一个拿钱走人的是自己。

因为C公司的行业性质,裁员时除了一次性的经济补偿金,还涉及竞业限制补偿金。知道这一项的员工就更少了,再加上员工入职签订保密协议的时候往往什么也不懂,那么自然要发挥保密协议中“若是签订竞业限制协议,将以基本工资作为基数”这一条的作用。一般情况下,BP与员工谈判,就会拿着这个极低的数额去。

印象深刻的一次,某位恰好有朋友是律师的员工,被约谈的时候指出,需使用近12月的税前月平均工资的30%作为基数。虽然这条条例明面上已经作废,但是根据当地不同的法院法官的判决,多数依然会站在员工的立场上,判其胜诉,所以负责约谈的BP找到我,要我去联系公司专门对接HR部门的律师——当然,并不是求证该法条是否属实,而是联合律师一起“想话术”,既想让那员工履行承诺不去竞争企业,又想给人的补偿金额打折再打折。

针对被裁员工的恶行不止于此。蚊子腿再小也是肉,C公司旗下一家子公司由于生产模块在市场上难以立足,又遭受疫情冲击,在2023年第一季度面临倒闭,要被集团其他子公司吞并,新公司领导层就要求我们处理老员工。彼时,老员工们已经三四个月没有收到工资,新公司的BP拉上集团的法务和我组成谈判小组,拉取了每位员工的拖欠金额数据表,逐一进行“友好协商”。比如说:XXX,因公司经营不善,你的工资如果要在10日内进行发放,需要进行“抹零”处理,如果你能接受这个结果,那么我们尽快给你安排发放,不然可能需要等到整体切换完成,这个时间我们目前无法保证……

BP和法务,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夹杂着我一个发薪工具人,在那个下午,如此这般约谈了这家子公司的几十名员工。回去和上级汇报的时候,上级对于我们一个下午为公司节省了几十万成本的工作成果,大加赞赏。

当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里剩下的人不多,我低声问领导,如果员工懂法、谈不拢去仲裁怎么办?领导正在看着儿子白天在幼儿园运动的视频,头都没抬,不以为意道:“那就等告了再说好了。”

我还没吃晚饭,却为之作呕。那一刻,我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上学时候老师讲的话有些许可笑——HR不是员工与企业之间的桥梁,而是凿断桥梁的那个人。

9

C公司对离职的同事如此冷血,对在职的员工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为了留下员工自愿加班,公司本有规定:晚10点以后下班若是打车,车费是可以报销的。但为了节约成本,人力资源部门联合行政与财务部门,做了一通数据测算后,硬生生地砍掉了这一项福利,真可谓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而作为拉通财务部门进行数据测算的我,在当晚10点半以后的空无一人的公司门口打车时,也颇有种兔死狐悲的凄凉。

同时,年中的社保公积金的年度基数调整,C公司又一次食言。其实公司已经5年没有调整过缴纳基数了,所以老员工的缴纳基数远小于新入职的员工,为了不留下书面证据,“社保基数不调整”一事,还是我们一个个打电话去口头通知全国各省区的BP,“非必要不主动通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实在不行打感情牌嘛,公司这两年业绩不行啊”……我们这样劝着电话那头的BP,也希望他们以同样的话术去劝慰问询的员工。后来有多位同事在脉脉上对此骂翻了天,领导生怕传到老板耳朵里,派下属们充当水军,发帖、回帖,又被骂得体无完肤。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遭受的,究竟是来自哪一方的恶意。

至于调薪,就更不要想了,整个集团的调薪包都在年初“清零”了。部门假若提出要给员工调薪,那得经受我们的十八连环拷问:你们部门去年做出什么业绩了吗?组织绩效是A吗,就要调这么多人的薪?诸如此类。有的部门BP说用去年裁员省下的成本来调薪,我们会说:裁员也给补偿金了呀,这何尝不是部门成本?还有那种去年明明降薪现在又要给人涨上去的,大多是为了挽留离职员工,我们铁定不会开这个口子。

当然,如此理直气壮,完全是因为我们部门会以身作则,调薪包“清零”从我做起。

这些骚操作,领导们受到的影响微乎其微,他们都是公司股东,社保公积金基数已然最高,而且享受得都是年底分红,区区调薪,不足挂齿。在各个环节中,直接与部门、与员工对接的都是我们HR,就算被骂,声音也传不到他们的耳朵里。他们最终能看见的,不过是总监在大会上汇报的,为降低人力成本做出的一系列行为,为公司“节流”了多少金额而已。

作为一颗螺丝钉,身处其中我才更加清晰地觉察到——HR当真是公司的走狗啊。明明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我们却得尽心竭力,只恨自己更不能为老板分忧。

上述还只是我们薪酬部门做出的“成果”,最为打工人熟知的招聘部门,自然不遑多让。

半年度工作告一段落后,部门组织了一次外出旅行。我碰巧和一位负责招聘的女同事被安排在一间房里。夜晚睡前聊天,我意外得知对方与我同龄,却早早已婚已育。作为一个单身主义者,我当即表示了极大的震惊与不解。这位同事无奈地说,职业因素使然,她觉得女性在求职时既然会被问到婚育问题,不如一劳永逸,早点度过这一阶段,切断未来有可能会面临的困扰。但她又直言,作为一位招聘,是完全不会考虑一位已婚未育的女性候选人的。

在整个职场大环境本就对女性不友好的情况下,她的话无可避免地令我感到心寒,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然而,就算是老板的走狗,以我的level,也不过是一众狗小弟之一,只是一只听命行事的“工具狗”罢了。

毕业的第4年,加班的夜晚,空荡的办公室,疲惫的我,屡次思考起是否真的还想继续从事HR相关的工作。我想到了离开B公司那天,下午3点多的阳光和自由的空气,入职C公司后,我几乎不曾见过工作日的傍晚,只有每天早晨拥挤的地铁和走进办公室以后的窒息感。

但我如今独自租房,刚刚付完3个月房租,不敢裸辞。

很懦弱也很现实,我只能做一只骑驴找马的小狗。

文中人物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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