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高考培训班的生存游击战

2023-11-28 10:52:49
3.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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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就职于福清市一家教培机构,教初中英语、语文,2021年7月“双减政策”出台后,政府大力打击义务教育阶段的补习班,人到中年的我随之失业。2022年4月下旬,我仍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经友人介绍,便前往厦门谋职——用人单位据说是所学校,名叫兴旺教育,急缺一名日语教师,而我曾留学日本6年,教初级日语还是没问题的,便立即应下来。

我乘坐高铁到达厦门,换乘地铁到集美区,再坐1小时一趟的公交车到达偏僻的郊区。那里居民稀少,矗立着一座座工厂,机器日夜轰鸣,大卡车来来往往。

学校难道隐藏在某一家工厂里?我心里直犯嘀咕,与学校负责人林武通电话后,才发现事实果真如此。

林武是该校的副校长,约莫40岁。他说学校2021年才创办,目前只有高一年级3个班,大概110个学生。他带我参观学校——藏在工人宿舍里,一层是食堂,二层是教室、办公室兼教师宿舍,三、四层是学生宿舍。期间,时不时有学生跑过来找林武,他们脚上穿着拖鞋,不喊“校长”也不喊“老师”,而是直呼其名。我暗骂他们没教养。

到了办公室,林武介绍我与即将离职的日语老师认识,并让她跟我做交接。“前任”没多说什么,只是给了我一份半期考成绩单——学日语学生有13个,只有3个成绩及格,剩下多半20到30多分。

看着这成绩,我大感不妙——这面对的,可是硬骨头。

我还没上岗,学生就送上“见面礼”。4月27日上午,5个浑身酒气的男生突然闯进办公室,对落单的闫老师一通拳打脚踢——他们半期考作弊,被教政治的闫老师发现,外加闫老师平日对他们要求严格,因此怀恨在心。矮小的闫老师被打得惨叫连连,场面一度失控。警察赶到后,把相关人员带回派出所。由于肇事者是未成年人,警察通知家长前来解决。不久,林武也被叫过去,那些学生被当场开除。

当天晚上,所有老师都来安慰闫老师。闫老师说,警察问他是否愿意原谅那5个学生,如果不愿意,他们从此就会留下犯罪记录,“我当时恨不得让他们吃几天牢饭,从此留下案底”。然而,那些家长们对闫老师苦苦哀求,赔礼道歉,甚至跪下双膝。肇事者之一的夏玉明,父母都是农民工,他父亲因为工伤正躺在医院输液,闻讯赶来的母亲穿着又脏又破又臭的衣服,由于是文盲,连名字都不会写,话也说得不利索。内心震撼不已的闫老师,最终还是选择原谅了这些学生。

从局里回来后,我就觉得林武一直心事重重,他嘴上号称“没事”,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几个教师在办公室里议论纷纷,人人神情诡异。

“警察会不会只当是普通的打架处理?”

“应该还会关注学校本身的问题吧?”

“如果你是警察,难道不问为什么要在工厂办学?”

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我的疑惑。来了几天,我都迷迷糊糊,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学校。和其他老师一番交流后,我才明白了——这个“兴旺教育”实际上算是个高考培训机构,主要针对那些中考折戟的学生。

来厦门前,我对高考培训机构也有所耳闻。全国各地,每年中考录取率约50%,其余学生分流去读中专(职高),出来是中专学历。但如今,中专教育在家长心中很是负面,而且社会上稍微体面的工作都要求大学本科。

当然,政策也不是铁板一块。2014年,政府出台相关文件,提出中专生可以考大学。福建省作为率先试行的地区之一,同年组织了首次考试,还允许非福建籍考生参加。这可给了一些被分流到中专的孩子和父母以希望——毕竟,谁也不甘心沦落为社会底层。有需求就有市场,社会上出现各种针对此类学生的高考培训机构。兴旺教育也属于这一类,这里给学生们开设的课程就是针对高考的科目——语数英、物化生、政史地。之所以还加了日语课,是为学不好英语的学生而准备,因为高考可以考日语,而且日语学起来相对简单。

至于兴旺教育在平时的运转上具体是怎么操作的,我没来得及深究,教化学的景老师就在一旁说:“希望警察不要将此事转告教育局,否则学校非搬迁不可。”

景老师是兴旺教育的“元老”,草创之初就在。她性格温和,脸庞圆润得像唐朝美女,望之可亲,同我很是投缘。

“为什么要怕教育局?学校是偷偷摸摸办学,没去教育局注册?”我追问。

可景老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告诉我,兴旺教育之前已经搬过一回家了——2021年10月到2022年1月,学校都在翔安区,后来才搬到集美区,家长们因此大闹情绪,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

听了她这些话,我心里直打鼓。但既来之,则安之,况且每月7000多的工资对我来说着实可观,就再看看情况吧。

2

五一长假后,我正式上岗,除教授日语外,还兼任高一(2)班的班主任。

到岗后,我就腹诽,这算哪门子的学生?这帮孩子们晚上不睡觉,玩手机,打游戏,早上又睡不醒。每天早上7点我都要敲开宿舍门催他们起床,个别小子嫌我吵醒他的美梦,对我直呼其名,恶语相向。他们上课也不像上课,睡觉、吃零食、聊天等现象屡见不鲜,晚自习形同座谈会,尤其是一个叫陈泽明的男生,最调皮,或在教室里跑酷,或开窗跳到走廊,还带坏其他人,气得我想揍他。

为了逃课有理,总有学生装病,动不动进办公室找我请假,像鸦片鬼一样打开医药箱乱嗑感冒药。据说,学校的老板陈建之前花3000多元买的一大堆感冒药,才一个学期就被他们嗑完,吓得再不敢买了。

不到一周,我就觉得自己的耐心都快耗尽了,每次进办公室都要发一通牢骚。教语文的缪老师45岁,长得像加菲猫一样憨厚可亲,语重心长地说:“跟那样的学生生气,不值得……上课不都是讲给一小撮学生听吗?只要他们今后能考上大学,我们就算完成任务。”

缪老师口中那“一小撮学生”,每班约4、5个,只有这10多个孩子是真心想念书。我也盘了盘我班上的这类学生——李鑫诚,成绩名列前茅,性情酷似曾经的我,喜欢关注国家大事,看问题的水平超出同龄人;何骏凯,数理化成绩蛮不错,文科偏弱;肖弘,一个男生,名字与女作家萧红同音,也像萧红一样内秀,文科不错;李如斯,一个刻苦学习的女生,每天都加班加点地学习,就数她最爱问问题……

这几个学生的中考成绩离普高线就差几分,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他们的家长,都觉得去读高职太可惜了,所以才来到兴旺教育,决定再冲一把本科。教学相长,老师授课是需要学生配合的。我也说服自己,不过就是个补习班的老师,能让几个真心想学的好苗子成绩有所提高,考上大学,我就算完成任务了。

在我逐渐适应工作的那段时间,副校长林武一直说自己快被食堂承包方的郑某给烦死了。那段时间,郑某频繁来办公室找林武,可每次他们都是不欢而散。有一回,郑某还未坐下就高喊:“林总,你就给我一口饭吃吧。”

同事们说,这年头工厂食堂实行外包,郑某的合同于5月下旬到期,厂方不想和他续约。他希望兴旺教育为他在厂方面前说说好话,兴旺教育则希望他出一笔好处费“运作运作”,可他拿不出那笔钱,谈判因此崩溃。从5月16日起,食堂停止为兴旺教育的师生供餐,害得我们连吃两个礼拜的外卖,家长们也因此大发牢骚,甚至三更半夜打电话责问林武。

不久,2个陌生男人出现在学校办公室,号称是集美区消防局的,说工厂的消防标准不适用学校,学校的标准偏高,这里的消防设施不合格,勒令兴旺教育限期整改。老师们议论纷纷,我也搞不懂状况。

5月末,平时难见人影的老板陈建——大家都喊他“陈校长”——终于现身校区了。他才35岁,长得相貌堂堂。缪老师说他本事蛮大,从事着专升本、成人教育、日韩留学等多线业务。兴旺教育是他的项目之一,校区装修等前期投入来源于他的股东们,日常运营则由林武(股东之一)来负责。与陈建同时现身的还有一位叫曾丽的女人,30岁左右,缪老师说,曾丽专门负责招生,“虽说只有中专学历,但是有一副伶牙俐齿”。

我问陈建前天消防局来检查一事,他说:“肯定是食堂那个人搞鬼。”

“应该没事吧?”

“没事。那个人能有什么能耐?”他不以为然地说。

可事实并非如此。

6月29日,我正上着日语课,2个气宇轩昂的中年女人走进教室,后面跟着垂头丧气的林武,还有2名警察。女人们什么都没说,拿起手机猛拍讲台桌上的教学资料,随后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

不速之客打乱了教学秩序,我尽力稳住学生,不让他们乱走动。最调皮的陈泽明笑着说:“老师,咱们又搬校区啦。”不少学生和他一样,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只有李鑫诚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怎么可以这样呢?”我想,会念书的学生都像他一样吧,内心不是滋味。

当教育官员离开后,林武发微信安慰师生:“没事,教育局例行检查,下午照常上课。”不过,当天有一位老师靠近办公室偷听谈话,说集美区教育局要求兴旺教育停止办学,理由是“违反‘双减政策’,征收高额补习费”。

我很纳闷,各种新闻上不都说“双减政策”打压小学、初中的学科补习,没针对高中啊。老板是得罪了某个教育局官员吗?我说出内心的疑惑,老师们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因为突发事件,暑假不得不提前一个礼拜开始,家长微信群充斥着怒火——

“你们办学合法,怎么会怕教育局?”

“年初不是刚搬一回,这回又要搬校区吗?”

“开家长会时不是答应我们不再搬吗?”

……

老师们不知该如何安抚家长,陈建和林武口径一致地欺瞒家长:谁说要搬校区?只是教育局的例行检查,下学期照样在集美上课。

不管今后怎样,眼下期末考得先进行。我监考数学时,发现多半学生的卷子比墙壁还白。考试进行到40分左右,有人带头号称上厕所,其他人跟着起哄。我限定每次只能去1个人,可他们蹲坑时间太长,15分钟后才回来,一落座就奋笔疾书,不久便交卷。交上来的卷子满满当当,连压轴题都做出来了。我怀疑他们事先在厕所里藏了智能手机,考试时把题目抄在纸条上,再以上厕所为由乘机搜答案。这个猜想被其他老师证实,他们建议评分要公正,该得低分的绝不给高分。

考试过后,陈泽明等没心思念书的学生,竟然买了可乐在班上庆祝提前放假。学生离开后,陈建就找人把桌椅藏在宿舍里,以应付教育局的检查。

此时,闫老师和景老师已经决定离职了。前者曾遭学生殴打,心伤透了,后者在漳州找到了像样的工作。

而我初来乍到,根基不稳,只能选择留下来。

3

暑期期间,教育局、公安局时不时来人检查是否有桌椅、教科书等物。进入9月,校区确定要搬到厦门岛内湖里区的远东专修学校。3日早上,搬家公司员工忙着搬课桌,林武在家长微信群里发通告,要求学生4日到厦门岛内报到,5日再回集美上课——这是他和陈建的套路,先把学生和家长骗到岛内,再做详细的解释。

忐忑不安的一天终于到来了,我原以为家长们会大闹天宫,没想到风平浪静,只有个别胡闹,被林武呵斥两句就闭嘴了——远东专修学校本是中专学校,后来废置改作他用,校外店铺林立,公交车站、地铁站都近在咫尺。学生多半住在厦门岛内,能就近读书,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再次看见负责招生的曾丽。我们一同负责高二年级学生的报到工作。学生来得稀稀拉拉,偌大的接待大厅,灯火通明,略显冷清。每隔一段时间,陈建就走过来问曾丽:“还有多少人没报到?”“和家长打过电话吗?”……截至傍晚,报到者70多个,未报到者有20多个。好在高一新生蛮多,接近100人,陈建略感欣慰。

这一天,有好几个家长找到我,他们着装寒碜,皮肤黝黑,一副劳苦大众的模样,都希望我继续当班主任,为他们管教孩子。他们说,上一任班主任不管事,孩子是否旷课根本不反馈。他们倾诉自家经济的寒酸,为了让孩子上学,何止是砸锅卖铁,甚至债台高筑。

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会念书学生的家长。

“鑫诚的中考成绩,离普高线就差3分。我不想让他上中专,那就废了。可他的自制力有点差,希望班主任老师多督促他。”李鑫诚的父亲说。

“女人要像过去那样没文化也没关系,花几千块让她读中专就行了,何苦花这么多钱呢?如今这年头,就希望孩子能上大学,今后的路好走一点。”李如斯的母亲说。

……

我答应家长们继续当班主任,可深夜林武给我打电话,说(2)班学生多半嫌我太凶,不希望我当班主任了,气得我回了一句:“我还不想当呢!”——我只是希望学生们不随便请假,晚自习不要随便走动,保持班级卫生,这也算凶巴巴?想起家长们说的掏心话,我哀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恨无知少年心。

就此,我只当日语老师,卸任班主任。工资没少多少,我也乐得清闲。

厦门的中心城区——湖里区和思明区是在海岛上,周边城区的翔安区、同安区、集美区和海沧区在大陆上。校区搬到岛内,教英语的汪老师最高兴,她家就在岛内,徒步上下班也就10分钟路程。

可这种兴奋很快蒙上了阴影。9月8日下午,有人跑到各间教室叫停所有课程,说教育局又来检查了。我赶紧催促学生把书本搬到宿舍。当他们走进宿舍后,宿舍管理员赶紧将铁门锁上。某些学生不听话,在操场上晃荡,被教育局官员问话,但由于没碰见负责人,官员不久就离开了。

傍晚,得知此事的林武伪称没事,“教学活动正常进行”。我在校园内遇到曾丽,问起此事,她气呼呼地表示:“我们被漳州市的同行‘乘风’给告了,这回20多个学生就是被他们挖走的!”  

原来是同行间的恶性竞争啊。

“该死的学生家长,走就走呗,还把我们的新地址告诉‘乘风’!”曾丽继续唠叨,“我们兴旺教育有学籍,学费就3万多,还在富裕的厦门……一群傻X!读了1年后跑到落后的漳州,每年交给‘乘风’4万多学费,还要额外掏钱买学籍!”

学籍,曾丽重复着这个词语。

本来人到中年的我只在乎每月工资是否到账,但因为曾丽这句话,我便细细关注起这些事情来,进而了解了兴旺教育具体的运营模式——三明市有一所中专学校,名叫美兰航空技术学校,陈建和该校合作,借“美兰”的名义在厦门招生,创办高考培训机构,让学生挂该校学籍,学高中课程,最后以“美兰”的中专生身份参加高考。而类似的机构,在厦门有不少。

既然人在厦门,陈建为何不与当地中专学校合作?只能说好的资源不等人。自2014年中专生能考大学以来,富裕地区的中专学校捷足先登,自行创办高考补习班,鼓励本校学生参加,只学高中课程,不学中专课程,曾丽口中的“乘风”,全名是漳州市乘风艺文职业技术学校,就属于此类,他们的高考补习班的费用是4万起步。我听说,本地的精诚技术学校亦属于此类,高考补习班的学费是每年7万,着实不菲。相比较而来,兴旺教育这类高考辅导机构性价比较高,对于条件稍微差一点的家庭更有吸引力。

14日下午,我的日语课刚开讲,隔壁班学生进来囔囔:“老师赶紧收拾东西,教育局又来了!”

又是一场地震,师生们赶紧搬起书本火速撤出教室。我们前脚刚迈进宿舍,教育局官员后脚就已逼近教学楼,足足有5、6个人。不久,宿舍后方响起一阵刺耳的训话声,我透过厕所的玻璃窗,看到一个女干部正在训斥林武。林武像犯错的小学生,一声不吭,身旁围着一群看热闹的学生。

“听说你们在集美就被举报,怎么又跑到岛内?……收取高额补习费用,你们这是违反‘双减’政策,知道吗?……”

怎么又是“双减政策”呢?印象里,它不是只针对小学和初中吗?况且,这里的学生也不算是惯常意义的“高中生”啊——我百思不得其解。

当官员离开后,林武继续号称没事,“明天照常上课”。晚上我监督自习时,平时最爱旷课的学生囔囔道:“林武是死不要脸,说谎从来不脸红。”还有学生问我校区要搬到哪里,语气诙谐,感觉要做过家家游戏。我不忍心听到李鑫诚的呐喊:“怎么可以这样呢?”他满脸沮丧,随后趴在桌子上,也许在哭泣。学习最刻苦的李如斯也失去学习动力,正一脸茫然地盯着窗外。肖弘和何骏凯正低着头瞧向桌斗,估计在玩手机。

我能教日语,也能辅导语文、英语和历史,但那个晚上,没有一个学生问问题。

高二学生情绪还算稳定,第二天还继续上课。可高一学生情绪失控了,聚集在校门口,用尽各种理由囔囔着要退学:

“你们这算什么学校?”

“昨天下午干嘛把我们关在宿舍?”

“你们安排的什么破宿舍、破空调,我才住几天,天天过敏!”

……

经过数小时的劝解,他们才安定下来。

第三天早上第一节课是语文,可刚入职1个月的语文老师消失了。那个男老师感觉工作不靠谱,不辞而别,只留下了一句话——“我要去找工作”。因此,学生的情绪再次像黄河水一样迸发了:

“连老师都没了,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

“我要手机,我要给爸妈打电话!”

“我不念了,我坚决要退学!”

……

为安抚学生,林武不知说了几火车的话。因为学生的闹腾,教高一地理、数学的老师也不淡定了,纷纷提出辞职。

接二连三的事情,快把林武折腾得奄奄一息。

4

兴旺教育要搬到哪里去?陈建决心求助私立中专学校,下一个“栖息地”是同安区的华茂技术学校(简称华茂学校),国庆长假一结束就出发。

家长们得知消息后,终于忍无可忍,于10月9日纷纷赶到远东专修学校,从早上一直闹到傍晚。大厅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是脸红脖子粗的,恨不得宰了陈建。

他们纷纷质问:

“才过了1个月,又要搬校区?”

“你们这是打游击吗?1年之内,翔安、同安、集美、岛内搬个遍!”

“校区搬来搬去,让孩子怎么安心读书?”

……

(网图,厦门地图)

家长像胡同里抓猪,把陈建围堵得没地方挪动,强求他写保证书,保证今后不搬校区。陈建狼狈得像即将卖身的奴隶,被迫写下保证书——可实际意义又有多大?

高二学生家长内心纠结不已:孩子已经在这里念了1年,还要不要继续?如果退学,今后只能身处社会底层,如果不退学,以“中专生”身份参加高考,最差能混一张大专文凭。可校区说搬就迁,该如何是好?

高一学生家长没有心理负担,一窝蜂地涌向办公室,强烈要求退学。伴随着家长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和谩骂声,打印机不断地打印着退学申请书。陈建和林武硬着头皮,机械式地签字盖章。高一新生不到100人,据事后统计,这次就退了40多个,真是沉重的打击。

傍晚时分,3辆长途巴士到来,载着百来号师生外加一大批生活用品前往同安区,部分家长也跟随到华茂学校。刚安排好宿舍,这些家长们就纷纷提议要把他们的孩子和中专生隔离起来,免得受影响。我们老师都暗自吐槽:怎么隔离?难道要像当初美国的种族隔离那样?

当然,家长的心情还是能理解——在80、90年代,中专学校的社会风评曾经蛮高,但现在,已经形同误人子弟的“魔窟”,那些青春期的孩子们无心念书,公然喝酒、抽烟、打架、赌博、早恋,乃至于堕胎、入狱,各种丑闻不断。

来华茂学校第一天,教数学的于老师上完一整天课后感叹:“糟了,原本会念书的学生都心不在焉了。”

其他老师也有类似的感受,说不少学生见到老师都不愿意问好了。我最不愿相信,以前看好的何骏凯也像换了一个人。他原本开朗阳光,每次见到我总有灿烂的笑容,如今见面,他总是一脸漠然,想必心里会像恨陈建一样恨我等教书匠吧?有一回,我爬楼梯时险些摔了一跤,只有两步之遥的他竟然当作没看到,连一声问候都没有。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发现华茂学校并无想象中的恶劣不堪:中专生不爱念书是事实,但按时上课,也不会随便旷课;教室很干净整洁,学生会经常检查卫生,没有横陈的垃圾;学生有学生样,不染发,不穿拖鞋,更无直呼老师大名等恶习;打架斗殴看不到,想抽烟喝酒要偷偷摸摸,一经发现,立即挨批。

这一回的经历,多少改变了我对中专的偏见。

“我们的学生太放肆,今后还是乖乖在这里接受教育吧!”吃午饭时,我向缪老师絮叨着,数落陈建脑子有问题,当初不租用中专学校的场所办学。缪老师笑着说:“那是你不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

由于退学学生太多,陈建和林武花了1周的时间,一直在厦门岛内应付此事,以致无暇解决新校区办公室问题。日语课和化学课的学生人数少,只使用一间小教室,那里也兼作办公室,老师们也在此为手机、电脑充电。

有次,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走进来,朝着教化学的张老师一顿痛批:“谁叫你们在教室里充电?不知道违反校规吗?”教英语的汪老师赶紧解释,我们是兴旺教育的教师。可他依旧不依不饶,张老师只好拔掉所有的充电器,继而哀叹:“这就是寄人篱下的悲哀。我们被瞧不起,名为‘学校’,却连办学场所都没有。”

陈建来到华茂学校后,找校长谈判合作事宜。9月上旬,由于被同行举报,他顾不上解决高一学生的学籍,如今就把他们的学籍挂在华茂学校的名下。

来华茂学校第四天晚上,我看到一群学生正涌入校门,行李中夹杂着高中教科书。出于好奇,我拦了个学生问话,才知道他们是另一家同行机构“美艺”的学生,也来这里“避难”。不久后,我又结识了邱老师,她虽年近花甲,依旧漂亮优雅。

邱本是公立高中教师,退休后到机构发挥余热,没想到,就有了堪称魔幻的遭遇。这一年,“美艺”的遭遇比我们还惨,不但搬了好几次校区,高二年的生源也被同行全部挖走,高一年级也只剩7、8个。

“‘兴旺’是2021年9月开办,我怀疑没营业执照,所以遭打压,‘美艺’有吗?”

“‘美艺’当然有营业执照,它可是创建于2015年。”邱老师说。

“那怎么也被打压?”我惊异地问

“教育局说收取高额补习费,违反相关规定。”

“‘美艺’的老板得罪了某个教育官员吗?”

“没这一回事。”

可教育局为何要打击我们这样的机构呢?

5

校区搬到同安,家在这里的缪老师最高兴。可我们屁股还没把椅子坐热,陈建就通知,10月下旬,高二师生要搬去华茂学校总部——漳州市夏商高级技工学校(简称夏商学校),1个月后再搬回来。原因是教育局要不定期检查华茂学校,高二学生的学籍不属于这里,害怕被查出端倪。

陈建召集所有教师开会,感叹高考培训行业在厦门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和教育局关系良好的同行——精诚技术学校的高考补习班,眼下也都被迫搬迁。

教高一语文的夏老师是湖北人,说现任厦门市委书记是他老乡。他说:“其实,‘双减’不是只针对小学、初中,也会针对高中。厦门作为试点城市,率先打压。”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这才去仔细阅读了“双减政策”的全文,原文最后明确写了:“各地在做好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双减’工作的同时,还要统筹做好面向……普通高中学生的校外培训治理工作……不再审批新的面向普通高中学生的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对面向普通高中学生的学科类培训机构的管理,参照本意见有关规定执行。”

也就是说,虽然“双减”先前在铺天盖地地针对义务教育阶段的补习班,但并非说高中的补习班就安全,只是早晚的事儿。至此,我才知道,自己此前的猜测全都错误——不是教育局要对高考补习班赶尽杀绝,而是高考补习班本来也同样违背“双减”。

而像兴旺教育这类利用“中专生可以参加高考”的政策进行办学的高考培训机构,虽然学生可能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普通高中学生”,但毕竟行的还是高中“学科类培训”的那一套,在严苛的“双减”政策下,依然属于打击对象。当然,对此的打击力度要取决于各地政府的速度、态度和决心——厦门教育局就严格执行,其他地方可能晚一点,但想必终究会跟上。

难怪学校要搬来搬去。

听完夏老师的话,陈建也点了点头,承认自己在厦门涉足高考培训行业乃是错估形势,但眼下,撑死也得让手头的学生毕业,否则家长闹起来,后果不堪设想。然而,才过2个礼拜就又要搬校区,该如何安抚高二的学生和家长?

林武说,计算机等级考试是绝佳的借口——高中生要参加计算机等级考试,这是惯例。恰好漳州夏商学校有大量的电脑。于是,21日,陈建通知高二的学生和家长们:为迎接计算机考试,10月23日前往夏商学校,待1个月。

家长们半信半疑,个别质问:“你们收3万多学费,就不能买一批电脑?”一人吵起,无人帮腔,想必内心已经被折腾得麻木不已,默默接受了现实。

漳州在厦门西边,那些不念书的学生像死猪不怕开水烫,就当到那里旅行。高二学生搬过去不久,就发生两件事,都与原本会念书的学生有关:肖弘性情变样,沉溺网络世界。他一到晚上就索要手机,使劲敲打宿舍管理员的门,一直闹到凌晨,影响他人休息,几天后,宿舍管理员索性给了他手机,他才安静下来;李鑫诚一天突然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送到医院才苏醒过来——原来,他小时候得过癫痫,曾做过开颅手术,由于频繁搬校区,他的精神受刺激,导致癫痫复发。

老师们的处境也不妙。物理、历史等副科老师由于兼教高一高二,必须两头跑,今天去华茂学校,明天去夏商学校。乘坐公交车的话,学校之间有2个多小时路程,自己开车的老师虽然省了些时间,却搭上了油费。教英语的汪老师最惨,由于家中有小屁孩,她一下班就得回家。她家住厦门岛内,路途遥远,出行都是公交车加出租车,每月车费就突破了1000元。

可这样的情况也没维持多久,林武说华茂学校要求我们老师一律搬离宿舍,理由是对学生进行统一管理,教师掺杂其中不方便。汪老师说:“难道华茂学校的老师不住在学校?”我们猜测,是陈建和华茂学校合作不太愉快,对方嫌钱没给够。

到了10月末,大多数老师都给陈建发信息,要求报销车费或补贴房租,却没有一个得到回复。校区一再搬迁,陈建一直在亏钱,所以我们的工资一直晚发。入职时,承诺每月5日领工资,8月以前都如此,随后就变卦了。身负车贷房贷的老师们揪心不已,虽说工资终究能到手,可逾期岂能算是好事?

11月16日,所有人都未领取10月份工资。教数学的于老师率先在微信群里发言:“林总,什么时候发工资?”教生物的张老师紧跟着说:“每月延迟发放,能否提前说一声?我知道学校有困难,请您也考虑我们的难处。”其他老师跟着催讨工资,陈建只得答应“再过两三天就发”。

校区一再搬迁,老师们因祸得福——无需坐班,上完课就走,其余时间挣外快。夏老师为我介绍了个学日语的学生,名叫吴毅,是精诚技术学校高考补习班的学生。他家住别墅,室内装修富丽堂皇。初次上课,他和我闲聊,说精诚的高考补习班目前藏在酒店里。那里的师资多半是衡水中学的退休老教师,虽说也纵容学生,可吴毅还是嫌他们管得太严,一心想来兴旺教育。

我思索着:这又是个不知父母疾苦的少年吧。夏老师则建议我不要染指此事,小心被他父母骂,毕竟,我们在频繁地搬校区。

6

11月27日,去漳州避难的“游击队”回到了厦门的华茂学校。当晚,各班班主任重申:明天和后天要半期考,请同学们努力复习。

成绩出来,高二年的成绩差到连原本会念书的学生都集体考砸——总分750分,只有1个考了450分以上,剩下全是没过400分。陈建看到成绩单,脸绿得像草原:“怎么考成这样?”老师们都说9月以来搬了数次校区,影响太大。

当然,高一年级的成绩也好不到哪里去。

学校不让老师住宿舍,我们就得自掏腰包到校外租房,连教师的10元优惠餐也取消了。原来的办公室在二层,空气清新,如今我们被赶到一层的仓库间,开门正对着地上的化粪池井盖。冬天还好,没什么怪味,一到夏天,能不招惹蚊虫吗?

老师们怨声连连,也都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可多数人难下辞职的决心。原本我们大多数老师之前都是从事教培行业,“双减”后纷纷失业,哪能对工作挑肥拣瘦?像我这样的中年人,任性的机会几乎没有,教英语的汪老师原本从事外贸行业,因为新冠丢了饭碗,如果辞职,只能回家喝西北风。而那些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老师,已经认识到很多人一毕业就失业,有工作总比没工作好。

那学期由于颠沛流离,落下不少课程,老师们都想着赶进度。可人算不如天算,12月7日,全国取消行程码和健康码,3年多的新冠终于被打败了。本该高唱凯歌,可一夜间各地医院挤满阳性患者,全国中小学被迫提前放寒假,连网课都不上。

2022年就这样结束了。

2023年春节并未带来新气象,快2月中旬了还没发工资,老师们在微信群里催讨。陈建就回复了4个字:“找林武发!”有人真找林武要工资,林武的回复也是4个字:“找陈建发!”

我和夏老师给陈建发私信,得到类似回复:“找林武发,他拿了学校70多万的钱,不吐出来就报警!”

我们都傻眼了。

2月13日,陈建现身校区,一进办公室就跟林武吵起架来。他们彼此指责对方挪用学校钱款,大吵过后他们一起核对账目,结果,林武拿了约10万。陈建要求林武吐出那笔钱,林武则声称自己是股东,有资格拿钱。随后,他们继续骂骂咧咧,吵到最后也没有任何结果。老师们叫苦不迭,有个别老师扬言,如果工资拖欠满1个月,就上告劳动局。

4天后,我在办公室,华茂学校的文员急匆匆地进来说:“教育局马上就到学校检查,你们赶紧收拾。”

我来不及细想,赶紧在教师微信群中发消息。收到信息的老师们都行动起来,叫学生们赶紧撤。可教育局的人如同从天而降,还是拦住了部分正搬着书本往宿舍跑的学生问话。教高一英语的老师没注意短信,还在傻乎乎地上课,被逮了个正着。随后,教育官员们前往会议室,找相关负责人问话,并要求出示相关的学生资料。

华茂学校的校长长得胖乎乎,找林武说事时哭丧着脸,哀叹这一回自己也跟着倒了霉。

教育局的人离开后,搬校区的消息再次在师生间掀起轩然大波,家长们再一次在微信群里大开口水战。陈建在家长群里留言,表示厦门已经没有我们这种高考补习班的任何生存空间了,漳州等地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并且承诺“这是最后一次搬校区”。

林武和陈建的合作关系恶化,人人皆知。林武还数落陈建的不是,说去年很多学生退学,学费都退还了,陈建就是不退还其中一个,家长因此上教育局告状。

来到漳州的夏商学校后,我竟然看到邱老师也来为兴旺教育教高一数学——原来,2月份教育局突击检查殃及“美艺”,老板索性解散了机构,将剩余的学生都转给了兴旺教育。

闲来无事,我晃荡于学校的教学楼间,发现另一家同行机构“天使学堂”,它的规模很大,有学生300多人,占用了10间教室。同事们说它是厦门境内高考培训行业的“老祖”,创建于2009年,专门培训高三年艺体生,生员都算是普通意义上的“高中生”,来自各大公立高中或私立高中,学费5万多——此类机构无需考虑学生学籍,培训时间只有1年,运营相对简单,因此数量最多。邱老师认识“天使”的某一位老师,对方说他们这一年也是因“双减”频繁搬家,流失了不少生源。

来到漳州后,有的老师们松一口气,想着起码今后1年内能有份稳定的工作,随后再到类似机构就职吧。我虽然也想要稳定的工作,但我也知道,打压高中补习的这股风迟早会吹到漳州,兴旺教育这类机构很难长存。而看到那些历经波折依旧不珍惜读书机会的学生,老师们集体认为:与其这样,不如让他们尽早学一门能在社会立足的手艺。我想,或许像兴旺教育这样的机构本就没必要存在,毕竟,这些机构多半是在收割陷入焦虑的家长们。

2023年6月,高考人数1291万,创历史新高,其中掺入上百万的“中专生”——包括像兴旺教育里那样挂“学籍”的中专生。我和邱老师哀叹着:自高考扩招以来,大学生逐年贬值。哪怕最近经济不景气,不少家长仍然不惜砸锅卖铁也要让孩子上大学。可有多少人含辛茹苦地把子女培养成大学生,最后子女们一毕业就失了业,或只能找到月薪低廉的工作?而另一边,企业主们苦恼着千金难求一个高级技工。

其实,我衷心希望国家大力发展职业教育,优化职高的教学环境,开辟出一条普高之外有前景、让家长放心的一条路。当然,也希望家长们在面对孩子走不通高考这条路时,能够看到另一条路。

如今,到年底了,因为一直亏钱,陈建已经宣布不再招收新生。我们所有老师都猜,兴旺教育最多运营半年,大家就得各奔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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