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3年,我和冯冬青同批报考了南方小县城的一家事业单位。当时这家单位公开招录3人,我笔试排名第一,冬青排第四。5月面试的那天,1米6出头的冬青身穿白衬衣、黑色齐膝包裙,踩着高跟鞋从容自若地走进考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
那场面试她发挥得不错,综合排名挤进了前三。经过政审、体检、公示等系列程序后,我和她顺利进入这家单位共事。因为同样出身农村、年龄相仿,又都是新人,我们俩走得很近。当时她和男友林至诚已经同居一年有余,为了方便冬青上班,他们在单位附近租了一套两居室。
在一个盛夏的傍晚,冬青邀请我去她家里吃饭。下了班,我俩步行穿过单位门前的街道,绕过裹满电线的红砖围墙,来到一栋老居民楼的前面。老楼的楼梯间黑沉沉的,有些吓人,等门打开,我就看到了体型微胖、脸上堆满了笑容的林至诚。他腰上拴了一条围裙,热情地招呼我进屋:“用不着换鞋,快进来。”
我在沙发上坐定后,林志诚又钻回厨房忙活开了,拿着锅铲蘸汤汁尝味道的模样像极了大厨。不一会儿,灶上的土豆烧排骨窜出阵阵香味,烟火气在屋内暖黄色的灯光里升腾,热菜热饭一道道地端上了小客厅的四方桌。
三人围坐开动,我发现林志诚的厨艺不赖,对于当时住在单位周转房过渡的我来说,这餐饭有阔别已久的“家的味道”。他是个自来熟,初次见面,不仅不显生分,还特别能聊,大到时事政治,小到女性内衣,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在县城一家公司做产品销售。
说着说着,我和冬青就谈到了单位缴纳的住房公积金。林至诚一边啃排骨,一边接话:“正好!等我妈的抚恤金十多万到手,我们做首付买房,用两人的公积金还月供就毫无压力了。”
那时林至诚的母亲已经因病过世一年多了。按林至诚的算法,他母亲生前所在的工厂应一次性付给家属十四万的抚恤金。而这笔钱之所以迟迟没有到账,是因为“关键岗位”换了人,交接出了点问题。
当着冬青的面,林志诚联系了母亲生前要好的同事李阿姨,可对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林志诚决定再等两个月,说如果还不发钱就跑一趟,去找厂领导好好闹一场。据说那个厂就在邻市,距离我们所在的小县城有一百多公里。
那次晚饭后,我再也没有听冬青提起拿抚恤金买房的事,却意外接到了林至诚的电话,而且开口就是借钱:“去年冬青做肿瘤切除手术,我怕钱不够,就私下找同事借了五千。现在同事要用钱,能不能麻烦你挪一个月?我这个月做了笔销售大单,等提成到账后就还。”
我内心充满犹豫。当时我虽已正式入职,但工资还分文未发,全副身家也就是前两年当村官存下的五千多元,为了省房租,我还赖在单位的“周转房”住呢。而且,林至诚向我借钱,让我多少感觉有些奇怪——冬青的办公室就在我的斜对面,我俩天天打照面,她有任何困难都可以直接找我,为啥要通过男友转一道弯?难道是她自己抹不开面子?我实在想不通,又不好直接开口问,于是就以“兜里确实没钱”拒绝了林志诚。
后来,我们单位一次性补发了新人半年的工资,加上每月的绩效,我和冬青各自到手上万元。我暗想:这下他俩手头应该没那么困难了吧。
入职一年后,单位有几个同事组团“砍价买房”,优惠力度让我也感到十分心动。于是我将自己省吃俭用存下的两万多元拿出来,又找父母借了七万多元,终于凑够了十万出头的首付,加入那个购房团。也有同事找到冬青,问她是否要加入,她以“团购的楼盘太远”为由婉拒了。
一天,冬青突然来我办公室送请柬,说自己要结婚了。婚礼定于9月15日,是个良辰吉日,而且她已经怀孕,算双喜临门。
考虑到人生大事样样费钱,加上之前拒绝了林至诚借钱的请求,我多少有些尴尬,就悄声问冬青是否需要我帮忙。她叹了一口气,焦虑地说,所有的糟心事都赶到一堆了:“他跑厂里钱没要到,和领导起了争执,还进了派出所。”
冬青坦言,她早先确实对这笔抚恤金抱有期待,想着钱下来了可以跟大家一起买房。但是没想到,孩子比抚恤金来得更早,而且出生就得上户口,她只得匆忙向好友李丹借了九万多元,在单位附近首付了一套小户型。买房的时候,林志诚说自己的征信有点小问题,不好办贷款。所以他们商量好,以冬青个人的名义购房,等房贷下来了再领结婚证。
盛夏的骄阳射进办公室,映得喜烟、喜糖红彤彤、明晃晃的。冬青幽幽地说:“办婚礼勉强能应付,他爹答应了给一万,婚庆、酒水、宴席各项开销就用那笔钱和收到的礼金来开支。至于孩子,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崽也不会饿着。”
2
婚礼当天,我早早地来到酒店。冬青身着白色婚纱站在大厅迎客,她远远地见到我,就张开了双臂。拥抱的那一瞬间,我竟有些感动——作为同一批考进单位的同事,我们两个“异乡打工人”在工作上并肩作战、在生活中惺惺相惜,如今她已为人妻、为人母,让人百感交集。林至诚没有因为上次我没借钱而对我心存芥蒂,他抓了两颗喜糖塞过来,我真诚向他道喜。之后,我和冬青的“闺蜜团”坐一个桌。她们有的是冬青的大学室友,有的是她的高中死党,都是从外地赶来的。我知道冬青的人缘一直不错,她参加工作后有次做手术,大学室友们还放下手头的事,集体出动来小县城探望她。
观礼的时候,我们这桌的女生都看得泪眼婆娑。接受新人敬酒之后,一个叫张春梅的女生有些感慨,自言自语道:“林至诚还算体贴,为了不让冬青操心手术费的事,还可以找我借钱,很多男人开不了这种口……”
此话一出,桌上的女客们顿时都炸开了锅——
“他怎么也找你借钱?”
“向我借了五千,一年多没还,我替他瞒着冬青。”
“冬青说她手术医保报销后自费一万,她父母就出了六千,还有大家给的康复红包……”
就这样,一桌人七嘴八舌,东拼西凑出了一件可怕的事:林至诚以冬青手术为由,分别找她的朋友借钱,金额不等,而冬青对此毫不知情。
婚宴上还在播放着《将爱情进行到底》的暖场音乐,十米开外,林志诚正搀着怀孕的冬青向那桌宾客敬酒。我们这桌人揣了一肚子心事,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张春梅提议:“还是先摸底再说。”
纸终究包不住火。
婚礼后,林志诚瞒着冬青到处借钱的消息在冬青的同学圈里迅速传开。冬青的高中、大学同学新建了QQ群,一旦发现新债主,就立刻拉进群里来。
群里有个叫陈勇的男生,是冬青高中时期的铁哥们儿,冬青曾带着林至诚跟他吃过两次饭。不久前林志诚找到他,说冬青让自己问问,看他能不能“挪两万块用两个月”“女生羞于开口”。陈勇毫不犹豫地转了两万元过去,结果时间到了,林志诚分毫未还。
借钱给冬青买房的李丹也在群里,她气愤地表示,因为自己跟冬青关系太好,啥都不瞒着彼此,林志诚不敢找她,却在她眼皮子底下找她的男友借钱。
渐渐地,一个更为清晰的事实浮现了:在他们恋爱同居的那两年多时间里,林至诚见过冬青的很多朋友、同学。因为他擅长交际,许多人对他印象不错,就留下了联系方式。随后,林志诚以各种“冬青要用钱”为由私下找他们借钱,大家看在冬青的面子上,十有八九都会借。目前统计到的债主有十三人,共出借了六万四千元,而林志诚只还了一万三千元。
李丹忍不住打电话质问林志诚:“打着女人的旗号找她朋友借钱,你拿这些钱去做了什么?当爹的人了,没车没房没保障,连最基础的诚信都没有,老婆娃儿跟到你还想有好日子过?”
起初,林志诚沉默不语,渐渐地,他就有些恼羞成怒了。他阴阳怪气地说:“谢谢大家慷慨解囊。你以为我想这样?说得那么大义凛然,不就是怕我不还钱吗?借的钱又不是不还,现在我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钱,我一分不会少你们的!”
末了,他还温柔地“提醒”李丹不要乱说话:“我是真心实意和冬青过日子的,这个事我会择期和她说清楚,旁人别瞎掺和。她正在保胎休养,我只想求个安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谁来负责?”
李丹气得捶胸顿足,又无可奈何。
那段时间,老家的亲戚给我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初次见面,对方表现不错,也希望能继续接触,但我一想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好男人”林志诚,内心就直发怵。
冬青给我讲过,2011年下半年她大学毕业,被县城一家私企的高薪吸引了。一个高中同学见她单身,就把刚从省城回来的林志诚介绍给她认识,随后林至诚便对她展开了追求——接她下夜班,给她做吃的,还说想一辈子对她好。她在学生时代从未谈过恋爱,很单纯,哪里受得了这个?
在交往过程中,林志诚还有意无意地跟她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父母都是工人,一个在厂里负责维修,一个负责车间作业,等到结婚生下他时,年纪都不小了。七八十年代的双职工家庭生活富足,父母对他十分宠溺,有钱人家孩子喝的补品、穿的名牌服饰,他一样没落下。可这种日子到他上小学四年级时就戛然而止了——他父亲和其他女人好上了。
父母离婚后,他一直跟着母亲生活,母亲觉得亏欠了儿子,更是对他百依百顺。他母亲有家族遗传的糖尿病、肝炎,四十五岁的时候,身体就再也受不住工作的劳累,于是办理了病退。后来母亲的病情每况愈下,为了方便照顾母亲,他才辞职回到县城……
见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冬青有些心疼孝顺的林志诚,确定关系后,便一心一意想与他成家。林母在医院住院时,冬青挤时间,变着花样熬汤烧菜送去病房,还给她喂饭喂药、擦拭翻身、端屎倒尿。林母对这个准儿媳充满了感激,在医院共处了三个月,她们从没红过脸。
2012年春节,糖尿病、肝腹水、肝癌叠加起来,把瘦得皮包骨头的林母折磨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可她硬是提着这口气,等着冬青从老家赶到自己面前才闭眼。那场面仿佛是一场生命之托的交接,一个母亲在弥留之际把放心不下的儿子交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手里,冬青郑重地接过了,像是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使命。
林母走后,林至诚开始不时向冬青提起那笔工厂应付的抚恤金,但他又说“靠自己双手打拼来的最真实”。冬青觉得有道理,于是努力考公,好不容易上岸,单位当时核算的到手月薪却只有不到一千五百元。林志诚调侃她:“这点钱,能干成啥事儿?”
林至诚在小县城做产品销售,收入高,但不稳定。每月他会把工资交给冬青,说是为了给俩人买房成家做准备,可这些钱往往还没捂热又被他要了回去——有时是为了“维护客户关系”,要为公司垫钱;有时是出借,因为“同事的孩子得了白血病”。
这样一来,结婚前,两人每月的收入刨开房租、生活开销,几乎所剩无几了。
3
冬青的婚礼办完后,单位派我去深圳出差,我刚回到县城,就接到了冬青的电话:“鑫鑫,你能不能来我家一趟,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她情绪激动,啜泣不止,我赶紧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头的哭声更大了,却没有回答。我立马拦了出租车,拖着行李箱坐上去,让师傅“快一点再快一点”。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楼到了冬青家,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出租屋内灯光昏黄,四五个陌生人站在客厅里,披头散发的冬青蜷缩在米黄色沙发上,半张脸陷进沙发坐垫,额头都汗湿了,身体连同明显隆起的肚子微微抽搐。
我侧身挤过杵在门口的人,径直走向沙发,一把抱住冬青,然后顺势将她扶起斜靠在沙发上。这时林至诚从房间里走出来,他没有了往常眉飞色舞、侃侃而谈,反倒像是被暴晒过的植物,蔫得不成样子。
冬青告诉我,中午有两个“花臂男”上门催债,她以为是对方敲错了门,直到他们拿出了一张五万块的借条,上面还有林至诚歪七八扭的签名和拇指印,她才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她让林志诚将人打发走,可他躲在房里一言不发。没办法,她只好把大肚子往外一挺,说医生才提醒她胎不够稳,不能激动。两个男人瞄了瞄她的大肚子,留下一句“最多两天”,就潇洒离去。
借这么多钱干嘛用了?面对冬青的质问,林志诚一改往日的常态,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冬青思想传统,觉得婆婆不在了,林家家族里舅舅们最大,便叫来了同城的几位舅舅管教他——就是屋里的那几个陌生人。
几个老人一来,就开始骂林志诚:“你个败家子,你妈要是知道你现在还这样,死了都不瞑目!今天你当着大家的面讲,这五万块是咋回事,你借来干了啥子?还欠了其他债没得?”
从大舅断断续续的骂声中,我抓住了一个信息:林至诚母亲死后,工厂发了两万块的抚恤金。林志诚把这笔钱用干净了,也不开腔,他大舅以为钱没发,还一直联系厂里。
“你妈就是活生生被你气死的!败了你妈一套房子还不够,现在败无可败,谁来替你兜着?”林至诚的大舅急火攻心,完全忘了冬青还在场,脱口而出,“你们透支信用卡吃喝玩乐,你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病退工资全贴了你们还不够,最后还得卖了唯一的住房填补信用卡漏洞。你妈从没过上安生日子,到死都没落脚之地,全是拜你所赐!”
我后来才听明白,老人口中的“你们”,指的是林至诚和他的前女友。他们俩以前在省城认识的,恋爱期间没招架住花花世界的诱惑,又爱在朋友面前“崩起”,于是买了不少奢侈品包包、皮带,还花了十来万买车,四处兜风。这样一来,自然入不敷出,林志诚就刷上了信用卡。一张不够就再办一张,这钱花得不心疼。后来俩人干脆班也不上了,辞职一年,每天就是吃喝玩乐。为了还上九张信用卡的账单,林志诚又找了一家银行申请新信用卡,但被拒绝了——此时,他的“卡债”已有四十万了。
信用卡刷爆以后,没钱了,女友就和林志诚分道扬镳。为了帮儿子还债,林母只能卖掉自己县城的房子,勉强拿出了三十多万——其实,林志诚一直没跟母亲说实话,因为“交代(到底欠了多少钱)只会刺激她,解决不了问题,因为卖房款也不够还账”。
林志诚自知理亏,从此离开了省城,回到母亲身边工作。可小县城赚钱的门路有限,能满足他赚大钱、赚快钱的路子就更少了。为了按时还剩余的债和利息,他到处借钱,迫不得已时就碰了网贷、高利贷。这下,利滚利,债务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那天,林至诚被大舅拽到冬青面前跪下,他眼里噙满泪水,楚楚可怜地说自己每月的工资悉数上交,平日里连维护客户的钱都没有,出去吃饭经常兜比脸还干净,为“维护渠道保业绩”才出此下策。而且他根本没借五万,一开始就借了一万,到手还只有九千。他原打算业绩提成一到手就还钱,可后来总凑不够。到了第二周,利息就变了,不到一年就利滚利拖到了五万。
“我错了,应该事事和你商量,一起想办法拿主意。但我真不忍心告诉你,如果伤着孩子或者你离我而去,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林志诚抓起冬青的手,表示自己以后一定痛改前非。
冬青捋了捋额头粘住的刘海,盘腿坐直,猛吸一口气,抱着肚子颤抖地说:“我没有用光你的钱让你借高利贷去维护客户。你的工资交给我五千,拿走了六千。说到抚恤金,你前后跑了厂里四次,我一大早起床煮早饭,生怕你饿着,有一次你还说自己和厂领导起争执进了派出所——其实抚恤金根本没有十四万,你也压根没去过厂里,都是骗人的!你从来没给我说实话,编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你对得起人吗?!”
说完,冬青把脸侧向一边,脑袋无力地耷向我肩膀。接着,她呼吸急促、脸色惨白,我们赶紧将她送进了医院。
4
经过一番检查后,冬青和孩子都没有什么大碍,急诊室的医生让她躺下休息。冬青望着急诊室的天花板,我不知道她在沉思什么。缓了很久,她才对我说:“我就想有个家,我的孩子以后有妈妈,也要有爸爸啊。”
冬青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父母长期在外打工,她是跟着外婆、伯伯长大的。不同于一般的留守儿童,冬青在亲戚家里吃得饱、穿得暖,只是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有一年,四年没见的母亲回老家了,冬青见了她,竟叫不出一声“妈”。
冬青小时候就害怕过春节,因为好不容易回家的父母总会被村里的麻将桌“抢走”。他们打错牌、手气差、输钱,都可能引发散场后的激烈争吵。要是他们不回来过年,情况会更糟,因为长辈们会在团年饭桌上逗她:“你妈妈在广东打工生了弟弟,今年过年不回来了,是不是不要你了?妈妈不要你了,爸爸也不要你了,造孽哟!”
冬青哭得越伤心,大人们就越开心。等她伤心到不能自已,这场逗乐方才罢休。有一年,冬青又被大人逗哭,她觉得当众哭有些丢丑,就放下碗筷起身离席。二叔也跟着起身,挥手一耳光甩在她脸上:“你脾气多大呢?都学会丢碗筷了!喜欢你才逗你,又没骂你,别人家的孩子我才懒得理呢。”
后来冬青长大了,成绩不错的她考上了一所师范院校。就在她离家读书的这一年,或许是厌倦了打工,或许是为了照顾在镇上念小学的儿子,她的父母回到了老家,重新拾起了锄头。
冬青和父母就像两道平行线。她有家,但好像又没有。
朋友们都觉得林志诚这人靠不住,于是把他瞒着冬青私下借钱不还的事说了,纷纷劝冬青趁早远离他。可冬青有自己的执念,她一声不吭,把这些欠款都揽在了自己的头上。之后她和林志诚大闹一场,但没有离婚,还借钱替他还了逾10万的债务(包括高利贷和欠朋友们的钱)。往后,凡是工作相关的饭局,我从未见冬青参加过。
几个月后,冬青顺产下一个女儿,亲戚朋友们给孩子打的九千六百元红包被她藏在枕头底下。结果月子期间,林至诚就将手伸向了枕头——第二天,他主动交代说这钱借给了他表哥急用,过几天就还。可过了几天,永远没有下文。
到这时,冬青才彻底看清了这个男人的真面目。他不仅向亲友借钱,在公司同样声名狼藉。一个曾与他搭档的同事找到部门领导,表示如果再不开除林至诚,他就辞职——一开始,林志诚找他借一两万“干正事”,借三四千“周转”,到最后连饭钱、烟钱都要死皮赖脸地借,而这些钱几乎都是有去无回。
找领导反映此事的人越来越多,哪怕林志诚顶着“月销冠”的光环,最后还是被公司扫地出门了。他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每天依然早早出门,回家还尽力兼顾家务。至于上班时间他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半年产假结束,冬青把孩子送回老家给自己的外婆带,她回到县城上班。债字当头的婚姻,日子无论怎么过,路都是风尘仆仆的。两人的感情再也回不到过去,在一次争吵中,冬青终于提到了离婚,但林志诚撒泼耍浑,咬定自己永远不会走父母的老路,让她趁早死心。
二人就这么拉拉扯扯,直到孩子满一岁的时候,林至诚才答应离婚——不是他良心发现,而是形势所迫。那段时间,省城某银行在清理呆账,辗转找到了林至诚。五年前,他在该行办理了一张信用卡,额度有两万七,从省城回到县城后,这张信用卡的欠款林志诚一直没还,银行要求他一次性还款本金、利息、滞纳金等合计约五万元。
此时的林志诚除了欠银行的钱,还有各种网贷,根本无力偿还。他去找父亲要钱未果,回程的路上就给冬青打电话:“实在不行,我就从这座桥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冬青见他以死相逼,就答应帮他借钱,但前提条件是先离婚。林志诚答应了,但他离婚不离家,等离婚证到手,就主动联系银行,说自己当前离异、无业、养孩子、家庭困难,又把离婚证、医院病历资料寄往银行申请减免,最终协商缴清本利两万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过多久,林至诚借的十来万网贷又爆炸了,网贷平台开始用“呼死你”催账,作为前妻,冬青的身份信息也被网贷平台出卖了。
一个深夜,林志诚抓起挎包准备跑路,说自己要到境外替人“背黑账”,背一辈子可以挣几十万。随后,他又求冬青再拉自己一把,说要是能还上这笔钱,他以后绝对脚踏实地上班,并且尊重冬青的意愿,离她们母女远远的,“要么辛苦几年重新来过,要么孩子以后就没爹了”。冬青的脑袋嗡嗡作响——那几年,为了给林至诚填窟窿,她已经把身边能借的人都借了个遍。可她终究抵不住这番“亲情洗脑”,又着了魔似的哭着找亲友借了十来万,彻底还清了林至诚的网贷。
至此,冬青已经背了三十多万的债务,而她的年薪到手只有四万元,光是本金就足以让她不吃不喝还十年。她解脱了林至诚,却套牢了自己。
5
得知此事后,我建议冬青跟林至诚彻底断干净,先搬到单位的周转房住,之后再想别的办法。搬家时,林志诚恳求帮忙,想出点劳力作为弥补,可他刚把东西搬进周转房,就赖在门口不走了,还给冬青发微信:“再给我一次机会,没了你,我干脆从这九楼跳下去!”
冬青将手机关机,给自己的房间上了锁。
接下来的几天,林至诚一直跟踪、纠缠冬青,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质问她:
“为什么非要离婚?说好有了孩子就不离婚的,上次你骗我办了离婚手续,现在还非要做这么绝,把好好的一个家拆散掉。”
“我错了我改还不行吗?又不是圣人,哪有不犯错的?我对你全是真心的,我又没出轨。不就是钱吗?以后有钱了还你就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几年就可以翻身,你不要瞧不起人!”
“你不要妄想以后再找一个,想要我的娃管他叫爹,是不可能的!”
冬青不再忍耐,打了110,说自己被人尾随,需要帮助。警察来了之后,她的日子才得以消停。
那段时间,我和冬青一起住在周转房里,直到我的新房装修好我才搬走。她的女儿依旧放在老家养,每到周末,她就搭车回去带娃。
冬青离婚大半年后,她父母才知道这些事。他们不仅不安慰,还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说他们明明八字不合,她还要犟着嫁给他,“活该走到这个田地”。冬青却松了一口气,只是每每想起女儿,她总是感到愧疚——女儿大部分时间在老家生活,不仅像个留守儿童,还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她恨自己年少无知时所托非人,又恨自己在失败的婚姻中拖泥带水,可“恨”与“悔”都是最无用的情绪。
女儿长到3岁,要上幼儿园了,冬青就把她接到县城,带在身边。母女俩跟着单位的“周转房”搬了几次家,最终搬进自己的房子。可冬青告诉我,这个房子她也保不住,打算卖了还些债,减轻一点压力。
我劝慰她:“眼前你和孩子也组成了一个家,家底你一清二楚,不用再担心有其他债冒出来了。以后的路还长,还有希望改变困境。”
冬青没有表态,可能她也明白,这段婚姻欠下的债,她得用一生去偿还。
入秋后一个周五的深夜,冬青给我打来电话说:“相亲对象可能觉得我条件不好,离异独自带娃,还背负着上一段婚姻的外债,他一直问我到底有多少外债,我不敢说。”
我在电话里安慰冬青,让她不要因此看低自己:“直接坦白你头上还欠多少账,看他怎么说。不是说你要图别人帮你负担,但如果对方坚定地选择你,终究会承受一些你过去的深坑。”
权衡利弊是人之常情,坦白之后,无论相亲对象作何选择,冬青都得坦然接受。毕竟成年人过好自己的生活最要紧,但一个人想要告别过去,又谈何容易?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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