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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山少年:嫉妒,才是我们友谊的恒久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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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迈着大步,从野山缓缓走下,站在悬崖边,无比坚定,然后纵身一跃,跳进黑暗的深渊。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野山少年嫉妒,才是我们友谊的恒久底色


前言

这世界上,存在没有私心的友情吗?

从小学开始,同村的李然和陈米就是彼此最要好的玩伴。李然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或者说,这是他一直以来努力扮演的角色。陈米走了另一个极端,属于那种毕业之后仍让人闻风丧胆级别的校霸。多年之后,甘于平凡的李然在小镇浑浊的泥潭中彻底翻船,而陈米已成为成功的企业家和旅行家。在这样悬殊差距的冲击下,李然才恍然意识到,他的嫉妒,才是他们友谊恒久的底色,而他也终究要为他年少时的傲慢和自私,付出惨痛的代价。

第一场

陈米很早就去城里打工谋生,那时我很羡慕他,觉得他小小年纪就可以离开这破山村,去大城市里打拼。作为朋友,我以他为荣。

他每次回乡都会从头到脚变个样子,那一次也是。他将短短的刘海染成金黄色,两只耳朵分别嵌着耳钉,穿着破洞的牛仔裤,呆立间,总习惯性地歪着头,别提有多帅。那时少不更事,对于在乡下长大的我,再也想象不出比这更好的样子了。

他嘴角动了动,眉头皱起,欲言又止,大概正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我在搞建筑。”我满脸懵懂,指了指山下一排破旧的土坯房。

“不是这种,是盖城里的那种楼房,有专门的设计师,他们设计,我们执行。”他连忙纠正。

我认真听他讲那些新奇的遭遇。每次说完一段,他便开始沉默,表情上看不出所以然来,像在回忆,又像在憧憬。

“李然,你想不想出去看看?”他突然目视我,很急迫地等我回答。不知是不是黄昏光线的问题,他眼眶里好像溢出泪水。他已经混得很好了,我想不出他有什么难过的理由。

听到这话,我莫名有些激动。长这么大,我只去过一趟省城,只记得城里的马路画着许多黄色白色的线,路两边全是宾馆招待所,偶尔路过下水道,里面会传出恶臭。街上的人都不怎么说话,沉默着排着队往前走。很多店铺里播放着难听的音乐,到处能听到汽车的喇叭声,空气里味道复杂,霓虹灯闪得人心发慌。

我斜过头看着别处,尽可能躲开他的目光。“城里的生活,辛苦吗?”为了更好地掩饰,我将薯片嚼得很大声。

陈米转过身,盯着远处的山尖,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我发现他总会下意识藏起那双黑瘦皲裂的手,但即便这样,我还是能瞧见他手心里长满的老茧和指甲缝里残留着的黑色泥垢。

我们坐在半山腰上,夕阳的逆光下,漫山遍野的绿植只剩下依稀黑色的轮廓。我一时间很恍惚,觉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好像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从没有真正长大。

我盯着陈米的侧脸,察觉到他表情有些不自然,可他一直沉默。我好几次欲言又止,总担心自己掌握不好开口的分寸。

“如果辛苦,就回来吧。等我高中毕业,我爸会把店里的生意全部交给我,到时我们一起干,一样可以挣到钱的!”

“你想不想出去看看,去外省,去南方,去看大片椰林,去途径几千公里的海岸线……我可以等你毕业,我们一起找工作,攒够了钱再启程去下个地方。”

陈米满脸渴求地看着我。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就算我努力掩饰,也没能藏住眼神里对他的鄙视。我始终没有说话,他也没再追问,只沉默地走开,顺着下山的小路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母亲说要留他再住几天,他推说忙,匆匆收拾好行李就离开了。往村口走的路上,很多人和他打招呼,他一个劲地点头附和,笑得很开心。

一年后,我高中毕业,从父亲手里接过了他经营了六年的书店。起初不太懂,父亲耐心地手把手教我,到后来,他索性撒手不管,直接回了乡下。才十八岁就当了老板,当时的我,总会有些志得意满的。

每月收入不算高,但刨掉生活开支,我还是能攒进一部分钱。买书的客人大多是熟人,偶尔有外地的游客对着店外的门头拍照,夸赞说书店装修得别具一格,很有古风味道。那些人驻足太久会影响生意,我好言提醒,他们也觉得歉疚,离开时通常也会买本便宜的书带走。

这镇子不大,只有一条街面,从头转到尾也不过半个小时;商铺很破旧,很多时候不是墙面裂缝就是房顶漏水,租金一分不少交,可房东却什么也不愿管。好在趁着这个季节可以多揽客,在挣钱之余做一些缝缝补补的杂活,我也算心甘情愿。

那段时间,总做着同一个梦,我掉进了百米纵深的沟壑里,整个脚掌陷进泥沙里,站在原地思考对策,可每动一下,脚底就会陷进泥沙一寸,越陷越深,最后整个身体几乎都陷了进去,浑身动弹不得,只能仰起头拼命呼吸。陈米站在高高的悬崖边上,穿着宽松的运动T恤,头发依旧染成金黄色。他站在高处冲着我笑,我尝试求救,却被周围的泥沙压迫得越来越难受,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低头看向我,可只带来轻蔑一笑,那笑容很熟悉,正是最后一次分别时,我看着他时的样子。

每次从梦里醒来,我都会回想起陈米曾对我说过的话。那些话里或许带着些许自负和虚荣,但更多的则是一种作为兄长的劝告,但这也并不代表我会认同他的所有观点,有时我甚至会想象他只身一人在南方流浪的场景,穿着破旧的外套,一个人蹲在街边,或许有过回家的想法,但迫于心底里无坚不摧的自尊,转眼又决定放弃。

关于他的境遇,我臆想过种种,但总是悲惨多于风光。或许在我潜意识里,我是希望他过得不好的,至少这对我而言是一种变向安慰。这些臆想一天比一天频繁,一次比一次天马行空,我总是通过同样的方式想象陈米在不同环境下的悲惨遭遇,由此来说服自己臣服于当下平淡的生活,同时也在一天一天证明着,像我这样的人,终究是不配和陈米成为朋友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为了逃避自己对陈米无端的诅咒,我尝试让自己忙碌起来。但经营书店本就是清闲的职业,各种书籍稠密地摆在书架上,客人自行挑选,最后找我结账,等快要打烊时,再将那些翻乱的书籍重新摆上货架。细数到头,每天也只有这点活计而已。那时我心里没什么想法,对未来也无从规划,更多时候只是懒得动脑,毕竟当下的生活足够舒坦,就当混混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一混,我就混了整整十年。这十年间,每天只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说是十年,回想起来,简直像只过了一天。

近段时间,镇子里游客数量激增,白天时,整条街道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但真正买书的人却很少,尤其在夏天,多数人进来转悠半天,临了却只憋出一句,有没有饮料卖?

想来也是,这条街道左右两边几十家商铺,却没有一家超市。这让本来木讷的我瞬间醍醐灌顶。我连夜批发了十几箱饮料,又买了冷饮柜。第二天开门迎客前,店门口的黑板报上,除了当天的新进热销书单外,最下面还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有冰镇饮料售卖。

仅半天时间,十几箱饮料销售一空。我乘胜追击。进货量成倍增长,半个月下来,卖冷饮赚的钱居然远超卖书的营业额。

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周围的店铺都效仿开来。服装店、古玩店、民族工艺品店,都摆上了冷饮柜。这样一来,火爆一时的冷饮生意很快就趋于平淡,白白一趟折腾,虽不至于赔钱,但现有的库存和新买的冷饮柜不得不低价卖掉。

后来市场监管局的人又来了,整顿了所有违规经营的商铺,连同我在内,都老实地交了罚款。事情的缘由是有人举报这条街上有人违规经营,上门查处时,所有商家都将矛头指向我。我没得辩解,虽说心有不甘,想想这也是事实,也就随之释然了。

房东找来时,我正心疼那些罚款,整整一个月等于白干,气得直跺脚。

“小李啊,房租下个月就到期了,后面我打算自己做生意……这个店,不能再租给你了。”

房东的表情极不自然,话还没说出口,就显得有些难为情。我看事情有门,便软磨硬泡起来,

“叔,这些年我们从没拖过您房租,您这突然……”

“总之我是不租了,至于何去何从,那是你的事!”房东态度转变得极快,大概想到,既然已经说破,便索性直接翻脸。

我终于清醒,倘若再不抵抗,我可能真的会失去这家店。忽然又想起什么,我转过身在书柜的抽屉里摸索半天,翻出一本租赁合同,“叔,一次性五年的租期,现在您不租,就是您违约,这上面的违约金是整整三年的房租啊,您肯赔给我?”说话间,我大口喘着粗气,紧握着手里的合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房东接过合同,冲我冷淡一笑,我心里瞬时又没了底。他翻着合同,开始逐字逐句地确认。

“找到了,在这里。”他甚至做作地清了清喉咙,“如承租方违规经营,甲方可无条件终止合同。”我愣了半天,才想到他说的“违规经营”是什么意思。

市场监管局的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找上门,如果非说是巧合,我也只能被迫接受。这所有的不幸都赶在了同一天,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在心里抱怨的同时,我也有些搞不懂,芝麻大点的事儿,他为何大动干戈,甚至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

房东拿出早早备好的协议书,昂起头看着我。我判断已经没了回旋的余地,也不愿再坚持,索性大笔一挥,痛快地结束了父亲为我留下的唯一营生。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再无心店里的生意,每天流连于街面上的各个酒吧,喝醉了就沿着街道从东走到西,一整天哭丧着脸,走累了就停下来,听路过的人聊天,听各种庸俗又无聊的笑话。

后来我索性直接关上卷帘门,门口贴了大字报,上面写着“图书低价清仓。”最下面留了联系方式,有人打电话来,我就醉醺醺地回去,客人挑选喜欢的书,以五元一本的价格结账,如果一次拿的多,还可以更便宜。生意停了,我总要想别的办法谋生。

也正是那段时间,街北边新开了一家酒吧,面积很大,足足抵得上六个书店。酒吧里安装了可升降的舞台,地面铺着光滑透亮的大理石。我挟着醉意游荡到门口,抬头看到LED屏幕上闪着八个大字:今日开业,啤酒免费。不由分说,我以最快的速度钻了进去。心里想着,一个山区小镇里,开一家如此豪华的酒吧,一定是老板入行尚浅,我推测不到半年就能让他赔个底儿掉。

不过晚上八点,舞台四周的酒桌上已经围满了人,坐在最上面的民谣歌手不紧不慢地唱着歌,台下人声鼎沸,所谓的观众只是自顾自地喝酒大笑,毫不关注台上的人。

我摸索半天也没能找到座位,只得坐在吧台边缘的高脚凳上。面前的服务生是个小伙子,看起来和我年龄相仿,自打我进门起,他就总盯着我看。或许是担心我喝多了闹事吧。

“有什么酒啊?”我单手支撑在吧台边缘,斜过肩膀,抬手示意他过来。他语速很快,说了一堆酒的名称,我一个也没听清。

“得了。”我不耐烦地挥手打断,“酒水免费,说的是国产啤酒吧,别忽悠哈,还没喝多呢。”

服务生丝毫不生气,礼貌微笑后摆手,“那只针对一般客人。如果是老板的朋友,一律免费。”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伸长了下巴,示意我看看身后。

那是一堵光滑的大理石墙面,墙面上贴满照片,最中间那张照片被刻意放大。我掐指算了算,这照片的年代,整整十三年。照片里的人,五官被电脑刻意修饰过,即便背景被扭曲拉长,两个少年的面目看起来却异常清晰。

照片里,陈米穿着褪色的军装,大腿内侧还打着补丁,他单手搂着我,头顶上一撮头发高高翘起,笑得很开心。相比满脸痞气的陈米,我更像个一身正气的有志少年,直挺挺地站在紧挨着他的位置,双腿并拢,露出稍带内敛的微笑,目视前方。我一下愣住,那些记忆一股脑全涌了上来,照片里的场景就像发生在昨天。

第二场

那是2008年07月28日,在县中学的门口,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中考后公布成绩的日子。当时教学楼下贴着一张巨大的红纸,上面用粗体毛笔字写着密密麻麻的学生姓名。高中部那年一共录取了290名学生,我的名字出现在最末端一排,第279名。

“我考上高中啦!”我兴奋地冲出人群,对着不远处的陈米手舞足蹈。

“好小子,上了高中,离上大学就不远啦,以后老哥我,恐怕要仰仗你啦!”陈米握起黑瘦的拳头猛锤我的胸口,“走,回家告诉你爹娘去!”

当时正是下午一两点的时间,那天是个晴天,阳光异常刺眼,许多同级的学生躲在校门的大树下乘凉。教导主任胸前挂着相机,给各个班级拍毕业合影。

陈米在这所学校早已恶名昭著,什么打架、抽烟、旷课等诸如此类的行径,能想的出的坏事几乎被他干了个遍,即便已离开了一年,那些学生看到他时,还是有些避恐不及。当时,众人的目光全都注视着我俩,穿着破旧军装的陈米搂着我走出校门,同学们看到他时,仍带着一贯的充满厌恶又带着些忌惮的神情。这让我很不舒服,甚至羞愧。

我装作无意识地撑起肩膀,渴望陈米能意识到我的尴尬,顺便把胳膊从我脖子上挪开。我脸上挂着微笑,心里却在愤怒。

“有什么好照的,一大堆脑袋挤在一张相片里,能看出什么?”陈米搂着我,不管不顾地要往回走。

我的班主任也在学生人群里,一大堆同学围着她,聊的尽是些互相鼓励、未来可期的话,班主任一转身看到了我,她开心地冲我扬手,可陈米却搂着我走得飞快,班主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她什么也没说,扭脸跟别的学生又聊起了天。

我终于羞愧难当,一扭身挣脱了陈米,有些用力过猛,致使他甩身后退了好几步,进而怔怔地看着我。他脸上表情复杂,单手揪住衣角,有些无所适从。

“我觉得,还是照一张吧!”我侧过身低着头,因为心虚,尽量避免和他对视。“难得有合影的机会,你看,我们俩认识这么久,还没一起照过相呢。”为了缓解这点歉疚,我只好将方才自己的行为嫁祸给友情。我知道陈米会相信,就算他怀疑身边的一切,也绝不会怀疑我。

“嗯,也是。”他的表情很快恢复,扬起头若有所思。他看了看不远处正在拍照的教导主任,有些为难地撅起嘴,“你甭管了,交给我。”说完便大跨步地往学生人群走去。

“主任,能不能单独给我和李然照一张。”

我不止一次佩服过陈米这一点,遇到事情,他总能比别人懂得顺势而为。面对着一脸嫌弃的教导主任,他几乎用尽了谄媚或殷勤的所有方法,那双眼睛真诚恳切,相信谁看到后都不忍拒绝,无奈的是,教导主任压根没打算看他一眼,只稍作停顿,便又自顾自地按起快门。

陈米愣了几秒,一个大跨步,直接挡在镜头前。“主任,我知道您不待见我。我和李然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明天就走了,想着临走之前,起码能拍张合影留个念想,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给您添麻烦,行吗?”

“单独合影要交洗印费,一张十块。”

那个下午,陈米站在烈日下,翻遍了上衣和裤兜,最后掏出一堆褶皱的零钱。接着转身朝我跑来。“你那有多少?”我撮出五块钱交给他,他兴奋地几乎跳起来,“不多不少,刚好二十,咱俩一人一张。”

照片是第二天洗好的,陈米为此又跑了一趟学校。两张照片,一张跟着陈米坐上了当天下午的火车,另一张被我随意撇在床脚,几天后又放进写字台的抽屉,然后夹在母亲的记账本里,

随后又出现在厨房和杂物间的窗台上。后来我高中毕业离家,那张照片我再也没见过。

久而久之,我几乎忘了它的存在,却没想到十三年后,我会在一间酒吧里再次见到它,确切的说,我见到的,是陈米始终留着的那一张。它被放大,被无数灯光照射,背景变得模糊,只有笑脸还清晰可见。

照片上的陈米有些滑稽,他大腿缝隙露出的补丁和那件军装裤完全不搭,脚上的运动鞋几乎要磨破脚底。而照片上的我,中规中矩,头发梳得平整,双腿并得很拢,说是微笑,其实看起来似笑非笑,除去那稚嫩的圆脸,倒更像是个道貌岸然的中年人。

“先生……您没事吧?”服务生一阵推搡,让我清醒过来。

“这些呢?”我指着墙上的其他照片。

“陈总是位旅行家,他每年的多半时间都在世界各地走动,不过这些照片都是国内拍的。”服务生改变了站立的姿势,转而侧过身斜倚在吧台,好像突然被勾起兴趣,“不光如此,他还去东欧的小国家、还有非洲草原、美国西部、无人区什么的,照片太多,根本贴不下。”

“现在呢,他现在在哪?”

服务生耸耸肩,“天知道,在南极?可能在北极。”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实是不喜欢这种自认为幽默的口吻。

我的头脑已变得混沌不堪,听得到声音,但意识已然失去反应。我盯着那一墙照片,忽而觉得陌生,过去那个令人生厌的黑瘦少年像变了一个人,留起稀疏的胡茬,头发不再随意翘起,笑容也不再痞里痞气。我仿佛看到他在森林深处,在峡谷边缘,在寸草不生的沙漠,在大城市的街道,跟路过的人聊天,吃当地的小吃,结交无数过路的朋友。我怅然若失地想着,他没让自己失望,终究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低下头,闻到了从衬衫领口里散发出的汗臭。我像个被人丢弃的孩子,一步一顿地走出酒吧,分明已经走出了门口,我却总觉得自己在原地踏步。

手机在大腿一侧震动,是父亲打来的。

“然然啊,你听说了不?县里准备在咱镇上盖个正规的商业区,要搞旅游,那一整条街都要拆,连同咱家书店,每个商户能给补偿20万呢。我和你妈都商量好了,等补偿款到手,家里再添上点,就能给你在城里买房,明天……”父亲的语气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带着颤抖,“然然,你听着不?”

“爸,”我打断了他,趁着沉默的间隙,努力清理思绪,“如果……我说如果……现在被房东退租,那补偿款是不是就拿不到了?”

“退租?干啥要退租?然然,你听爸说,可不能退,明天我和你妈去县里问情况呢,不出啥意外的话,咱年底就能拿到钱,到时候……”

“好了,爸,我知道了,早点休息吧。”

挂掉电话,时间是晚上十一点整。黑色的玻璃橱窗反射出自己的影子,敞开的薄外套被风吹起,斜斜地挂在肩膀上。除了陈米的酒吧,街道上的所有商铺几乎都关了门。我尝试将大脑清空,什么都不想,认不清方向,只顺着黑暗的街道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看见不远处有家商铺亮着灯,门口修着几道长而宽的石阶,我推测着石阶的宽度,想着平躺在上面应该不成问题。我累得几乎要休克了。

我晃晃悠悠走到门口,脑子里还在偏执地想着。我心想陈米有钱,自己也不是没有,这接近十年的兢兢业业,刨过书店的开支和租金,刨过寄去父母的生活费,再刨过闲来无事的吃吃喝喝,积攒了八千块,前一天统统取了出来,厚厚一沓,塞得钱包异常鼓胀。想着想着,脚步就停在那家亮着灯的店铺面前。

店铺的装修很简单,白墙地板,一组粉色沙发,几张剪发椅。名称也直接明了,“美容美发。”

沙发上坐着几个穿着短裙吊带的中年女人,不约而同地翘着腿,细小的高跟凉鞋挂在脚尖,重施粉黛的侧脸,恰到好处的卷发,再配上室内的暗色灯光,忽而觉得她们有些风情万种的意思,像是港片里的邱淑贞,也像红楼梦里的晴雯和麝月。

我有些不敢靠近,内心挣扎着躲在暗处,迎着呼呼乱窜的风,外套的一侧高高翘起,另一侧则纹丝不动。我拉紧拉链,双手捂住肚皮一侧的八千块,既是纹丝不动,也是蠢蠢欲动。

风越刮越大。转身的间隙,远处飘来的塑料袋重重贴在脸上。笑声从店铺内传出,正是那几个中年妇女,其中一个还走了出来:“这鬼天气真的要死的,这么大风,还咋个做生意。”她又看我一眼,迎上笑脸:“帅哥,进来避避风。”

我有些头晕,身体晃晃悠悠,双腿发软,就在要倒下的一刻,中年妇女拦腰接住了我,她将胳膊顺势一挽,我便跌进她柔软的怀里。我被带进狭小的房间,开门就看见一张粉色的小床,我早已昏昏欲睡,重重跌在床上,满脑子天旋地转。

夜里我吐了三次,加上房间密不透风,每每被自己的呕吐物呛醒,闻着房间里浓重的酸臭味后,便再一次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漆黑一片,我从枕头下找到手机,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我下意识摸了摸外套侧兜,肚皮一侧的位置竟空空如也。我自然要问个究竟,猛地拉开门,穿过漆黑的过道,那几个中年妇女仍然是昨晚的打扮,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着橱窗外走过的人群指指点点。

“我的钱呢?”

最左边穿着粉色睡裙的女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只定定看着,没有说话。其余两人假装盯着其他地方,撇着嘴不耐烦。

“整整八千块钱,就装在这个兜里!”我狠狠捏着外套上的拉锁,“该给你们的,一分不少都给!但你们得把其他钱还我!”

其中一个女人故作凶狠地站了起来,啪的一下扔掉手里的瓜子,“什么钱?大晚上碰到醉鬼,我们姐妹好心收留,还被你反咬一口,趁着我们没找你麻烦,赶紧滚!”

看她们态度强硬,我反倒有些心虚,又仔细回忆起昨晚的事情,前后梳理后,心里已经笃定,绝对是她们拿走了钱。

那一刻,我被心里的挫败感和愤怒冲昏了头脑,于是掏出电话报了警。那几个中年妇女也一口咬定没有偷钱。我被一同带回派出所,因为缺少证据,钱一分也没有要回来,还因此搞得镇上人尽皆知。人人都说我醉酒嫖娼,还诬陷小姐偷了钱。

晚些时候,父母顶着众人的议论声走过街道,偶有认识的人上来关心地询问,但估计实则是想攒一些笑料。整条街道由南向北,最南边是车站,最北边是派出所。我的父母在众目睽睽下赶到派出所,不单交了罚款,还赔给“美容美发”店里一条床单钱和一百块的住宿费。我低着头,跟在父母身后,我丢光了钱,他们丢光了脸面。

我向父亲解释如何被房东趁机收回了店铺,父亲没有做声,母亲只低着头在一旁啜泣。

“这时间你呆在家里,哪也不许去。”父亲语气说不上愤怒,更像是平静的命令。

回到家后,母亲找我谈了话,“你爸联系了陈米,跟他说了你的事。人家对这事挺上心的,说过几天就回来找你,到时去人家的公司里谋个差事,好过在外面瞎胡混。”

我没有答话,只是望着家门口的的野山,从山底蜿蜒而上的土路变成一条明显的分界线,左侧部分植被茂盛,树木高耸林立,长在树杈的枝叶看起来稠密而生动;右侧的部分由于常年施工,满处散落着钢筋石块和废弃的土坑,一面写着某某建筑公司的破旧旗帜已经被晒得褪色,四仰八叉地挂在拆除了一半的脚手架上。悬在山顶的太阳被阴云遮盖,只剩下一缕暗红色的光线。那缕光线缓慢地钻进云层,像是为了躲避阴云而不停往外挣扎,可终究徒劳,此刻只待一阵冷风吹来,就能让整个世界变成灰色。

一夜辗转后,我做出了一个看似理所当然的决定:我得逃离这里,赶在陈米回来之前。

凌晨两点,我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座老屋。十多年前,我和陈米在这里朝夕相伴,每每百无聊赖时,甚至细心数过屋顶的瓦片。十多年后再看,反而充满了陌生感,我忽然醒悟,多年来,我就像是一个没头没脑的观光客,驻足停留一会,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现如今,这座房子在我眼里,就像一口废弃的灶台,没了烟火气,就毫无存在的必要。

我开门的动作轻手轻脚,可还是传出刺耳的吱呀声。我透过敞开的门帘瞄了一眼,父母还在熟睡。我光着脚进了客厅,在黑暗中判断着每一步的距离,不偏不倚,走到电视柜前停了下来。

我摸到最底层的抽屉,里面装着准备来年买稻种的钱,白天的时候,母亲当着我的面数过,钞票新旧不一,有零有整,一共一千八百五十六块。揣好钱,我踱步走回卧室,匆忙带走几件换洗衣服。

凌晨的夜晚黑得吓人,我几乎是一步一步摸索着前进。为了彻底掩人耳目,我故意绕开大路,选择了从院外直通山里的小路。白天回到家时,我成了村里的红人。进村的时候,路两旁的墙头上钻出无数脑袋,所有人兴致勃勃在看,好像在说:“快看快看,老李家那个没出息的儿子回来啦!”

这条路我走过无数次,可在漆黑一片的环境里,难免会摸不清方向,好几次被鹅卵石矼到脚心,又被植物的尖刺刮破小腿,等翻过山上了大路,已经狼狈得像是过路的乞丐。

我检查了背包的拉链,还特意翻出刚从家里偷出的钱仔细检查,放下时又顿时觉得好笑。心里想着,大概村里人再怎么嘲笑,也绝不会想到,我李然,在接近三十岁的年纪,居然偷走了父母的钱。

第三场

细细想来,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偷家里的钱了,上一次还是小学四年级。如果能想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也是为了陈米。

小时候,邻居家有个孩子叫小胖。他父母在外打工,两年才回一次家,但时不时会给他寄来礼物。那年暑假的一天,很多小孩都围在他家院子里,我和陈米也在。

陈米推着我挤过人群,我看到小胖怀里抱着一个很大的硬纸盒,他蹲在地上小心地打开,里面装着一台可以连接电视的游戏机,纸盒的一侧还放着整套的游戏卡。

“我在镇上见过,要插电,还有一个空心的接头连接电视,有声音有图像的。”陈米站出人群,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他兴冲冲地尾随小胖进了里屋,院子里的孩子激动得双脚乱蹦,都想跟进屋里看看究竟。

“这东西肯定不便宜,再给整坏喽!”小胖的爷爷对着我们连声呵斥,大家只得失望地各回各家去。

那天,我守在院墙外,直直等了陈米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落山,他也没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

从那以后,小男孩俨然成了凌驾于陈米之上的孩子王,有选择同伴的特权,即便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对他百般谄媚,可只有跟他相熟的几个人,才有接近游戏机的权利。

我自小就不善交际,也几乎不具备任何其他能力,在同龄的孩子眼里,我是最不合群的那个。好在有个三好学生的头衔傍身,在村里大人眼里,我就是长大后一定有出息的那种。也正因此,我反而有些瞧不起同村的其他孩子,有时也包括陈米。但那段时间,我却深切地感受到被众人排挤时的无助感,有时努力想出一两句搭讪的开场白,很快就被旁人随意的一句话淹没。

那些日子,每天晚饭时候,我总是偷瞄着父亲挂在衣架上的衬衫。那件衬衫本来没什么特别之处,脏兮兮的,本来是深蓝色,却被常年的汗液侵蚀成泛着白的淡黄色。只是有次无意识地瞄了一眼,我发现他左侧胸口处的方形口袋里,露出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那个游戏机很多钱吗?”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嗯,很贵,大概六十几块,我听说镇上就有卖的。”陈米一边说,一边认真地盯着连接着游戏机的电视屏幕。

一局结束后,陈米开始催促,小胖不情愿地让了位,我上前一步拽了拽陈米的袖子,陈米顿了顿,“这把我不玩了,让李然玩一局!”

“不行,你要不玩,我就继续。”

我冲陈米使了眼色,他跟着我来到院子里,我掏出了一张一百块的钞票。

“你哪来这么多钱!”陈米瞪大了眼睛。

“我爸给的,我磨了好几天才同意的!”

“你爹好大方啊!”他斜过脑袋看着我,有些将信将疑,“你想用这……买游戏机?”

“嗯,不过我妈不同意,她觉得太费电了,你也知道我妈,她平常连电视都不舍得开的,

最后我说……买……买回来就放到你家,我想玩时就去你家玩,这样我出钱,你出电,我们俩都能玩。”

“电费才几毛钱啊,这一下一百块都舍得?”陈米不但没有兴奋,反而越发怀疑起来。

“你要不想玩就算了!”我一瞬间羞愧地涨红了脸,转身就快步往回走,直到走出很远的距离,他终于叫住我,同意第二天去买游戏机。但分别的时候,他还在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这件事情当天晚上就被我父母发现了。母亲试探性地问我,我只全程低着头,不置可否。

“然然不是这样的孩子,再者说,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小卖店里的零食,几块钱就能买一堆了。”

我低着头站在客厅里,听见父亲固执地对我的人品做出判断。虽然我几乎承认确是自己偷了钱,可他始终坚信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我脑子里的思绪也在慢慢偏移,甚至感觉是一身洁净的自己被人泼了桶脏水。

“肯定有人指使他这么干的!”父亲笃定的语气,一瞬间连我都觉得深信不疑。

“是陈米让我偷的,他说想买游戏机!”我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父亲迈着大步夺门而出,跨过院墙,朝陈米家的方向走去。

是啊,什么坏事都有他,多一件少一件有什么关系呢?我在心里这样想。

那天晚上,不知是做梦还是确有其事,我好像听到了陈米挨打时发出痛苦的惨叫声。转眼一想又即刻释怀,我们两家隔着几百米的距离,怎么会听得到?我侧过身,盖好被子,安稳睡了过去。

早晨天还没亮,我就被母亲说话的声音吵醒,我从床上跳了下来,侧耳细听。

“你爸下手也太重了,这么打孩子可还行?”

我顺着门缝往外看,一个干瘦少年瘸着一条腿,身体晃晃悠悠地跨过门槛。母亲坐着凳子,她身旁的小桌上,那张百元钞票被压得平整,没有一丝褶皱。

母亲看着他走远,然后开始自顾自地叹息,这声叹息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冲的不是我,而是陈米。

我自始至终都不认同母亲对我的评价。她觉得我性格怯懦,有好处不懂得与人分享,做事没主见,还总是蛮横不听劝。可我学习不错,在家懂事听话,在学校循规守纪。我爱干净,洗好的衣服,能一连穿上好几天都不沾一点土。我每天起床自己叠被子,上学四年从不迟到,连课间的早操也永远是第一个到。她每天给我的零用钱我从不舍得花,偷偷攒在铅笔盒里,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攒,可总觉得这样就能得到她的认同。就是这样,尽管我有无数优点,她却始终装作看不见。

“他拿着零食,那么多小孩围着他,他都没分给别人一点。上次我带他去镇上,我看见一个

跟他一边大的孩子欺负他,他声都没敢吭一下。”有天半夜,我听见她把这些话说给父亲听。好在母亲对我的否定,父亲从来都不赞同,也认为是她的固执己见。

自打这件事以后,我一连好几天都没出门。对于我的反常,父母倒没觉得有什么,只当我是因为偷钱的事情供出了陈米,所以心情不好。毕竟陈米是个坏孩子,而我,至少在明面上,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

我会做奇怪的梦,梦见满身泥垢的自己和陈米并肩站立,面前的草地好像被精心修剪过,干净的让人不舍得踩上去。陈米没有看我,他率先一步踏了上去,这时我才猛然发现,他穿着崭新的衣服和崭新的鞋,脸上的皮肤不再黑瘦皲裂,油亮的头发也梳得平平整整。他开心地往远处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着我笑。

我低头看着自己,浑身的泥垢被太阳晒干,凝成土黄色的硬壳覆盖在T恤的表面。我抬腿猛地跨上草坪,近乎用尽了浑身力气跑到陈米面前,他面不改色,依然冲着我笑。我伸出双手猛地向前一推,他的身体失去平衡,那力道大的足够让他腾空而起。果不其然,他重重地摔在地上。

面前出现一个深坑,深坑里灌满泥水,无数条黑色的蚯蚓在泥水中肆意蠕动,陈米艰难地走到深坑边缘,他在往上爬。我想伸手拉他上来,可我的身体却不受控地站在原地,我感觉自己发出邪恶的笑声。

很快,陈米的身体就全部陷了进去,他没有向我求救,沉默地静待自己被泥水吞噬,脸上的表情很释然,他看着我,眼神似乎在传达——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这件事后,我变得更加自闭,每天放学就把自己关在房间,写完了作业就趴在床上发呆。当时陈米已经小学毕业,去镇上的一所中学读初中。

镇上的中学是寄宿制,每到周五,我就坐在写字台前往远处看,看见陈米推着自行车从山尖冒出头,然后再骑上车,顺着那条又长又窄的土坡极速俯冲下来。他好像很开心。没了我这个朋友,他依然很开心。

这次的冷战持续了两年,直到陈米父母突然去世。一辆拖拉机从田里回来的途中翻下山沟,那条沟深不见底,村长顺着车辙印找到了陈米父母的尸体。

父母去陈米的家里帮忙操办白事,他们担心我会因为人多而不自在,决定不让我同去。我顺着院墙外的上坡爬了上去,院子的平地上已经用圆木搭建起灵棚的框架,陈米跪在门口,他的哭声很刺耳,我一度以为那是宰杀牲口发生的惨叫。

我整夜没睡,到了后半夜,我突然翻身起来,三两下就穿好衣服,趁着夜色走到院子里,没走两步又退了回来。

此后我一直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母亲回来了。我向她坦白了那件事。

我边说边哭,讲完了整个过程,我如何偷了钱,如何骗了陈米,又如何栽赃给他。

母亲让我跪在地上,面向陈米家的方向,她用藤条狠狠地抽我,只抽了一下,我的后背就像被火烧似的疼。我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着牙流泪,母亲没有停,一下比一下抽得狠。快结束时,她让我站起来,可我实在太疼了,只稍稍动一下身体,就疼得青筋暴起,浑身流汗。

我总是忘不了那天的场景。我就像一个要被押赴刑场的犯人被押向陈米家,母亲手握着藤条跟在我身后,也在啜泣。她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表情没有惊讶,我能看到的只是愤怒。仿佛她早已猜中,并且一直在等着我坦白。

一阵冷风吹来,被藤条抽过的伤口撕裂似的疼,我穿着一件圆领T恤,后背碎烂的布料被风轻轻吹起。附近的村民看到这种场面,纷纷过来劝解,可母亲一路闷声不吭,只顾一个劲往前走。我也不敢做声,只得忍着疼痛一步一步挪动。

离陈米家越近,路旁围观的人群就越多。一群和我同龄的孩子也跟在我身后,前仰后合,幸灾乐祸。我多希望有人对我心生怜悯,能带着正义的身躯站出来阻止他们。一直以来,我标榜于自身的所谓尊严,此刻已散落一地,仿佛被无数双脚随意践踏。我低着头,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无数小孩在我耳边发笑,像是在说,装啊?拿出你平时的清高姿态来啊?

确实如此,我已从平整洁净的草地一下子跌入污秽不堪的沼泽里,我的周身已沾满恶臭,我没有指责任何人的权利,反之,我会得到所有人的唾弃——身后的母亲、跪在院子里的陈米、四周围观的众人、连同父亲。

灵棚里放着两具黄褐色的棺材,棺材前摆着黑色的小桌,桌上放着陈米父母的遗像。陈米跪在棚外的草席上,他俯身趴在地上,将头顶支撑在堆放在地上的一撮麦草上面。

我站在灵棚前,不自觉地躬下腰,任凭脖颈流下的汗液顺着后背流向伤口。母亲让我跪在灵前,我乖乖照做。

所有人都注意到我后背的伤,于是过来追问原因。母亲对我犯下的丑事显现出毫不吝啬的姿态,向众人数清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陈米则始终沉默地趴跪在地上,我也无从推断他内心里有无波澜。

“哎呀,小孩子家家的,玩玩闹闹的很正常,至于打个这么狠呢?”陈米的远房亲戚过来劝解。

“小小的年纪,闯了祸只知道赖别人,做人都做不好,以后咋个做事?”母亲毫不客气地反驳。

母亲让我一直跪着,直到第二天天亮才可以回去。像往常一样,我很听话,一直跪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你伤口……流脓了。”

陈米就跪在我的旁边,也跟着熬了一整夜,他头发乱蓬蓬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半夜时,有人劝他去休息,但他执意要守着父母。

他让我等一等,随即晃晃悠悠走进屋里,紧跟着又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医药箱。“从学校里带回来的,我们班三个贫困户,每人发了一个。”

他半蹲在地上,取出碘酒和一小瓶去痛片,揭起我后背的衣服,先用碘酒消了毒,然后将药片磨碎,撒在伤口上。

“回去吧,养几天就没事了。”他平静地说完,冲我挤出一丝笑,朝灵棚走去。

“对不……起!”没等说完,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想我还有很多道歉的话想说,可没等开口,自己就已经哭出声来,我想我一定要说,但苦于大脑一片空白,“对不起!”我似乎能想起的只有这一句。再想说时,喉咙已经被无数次哽咽填满。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这种小事,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不过自从那件事情以来,你爸就挺不待见我的。而且连我自己也觉得,你学习那么好,将来是要考大学的,怎么能整天跟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我更加羞愧得没脸再看他。我想起母亲的话:做人都做不好,以后怎么做事?

出殡结束后,村长把各家各户聚集到院子里,商量起陈米之后的生活和念书问题。总之就是让所有村民凑钱,大家一起来负担陈米之后的生活。其次就是考虑到陈米还未成年,需要有一户人家同意暂时收养照顾,直到陈米满了18岁,有了足以谋生的工作为止。

“这孩子从小爱捣蛋,谁家领了去,到时候管不住咋办?”

“又要凑钱,哪来的钱啊,谁愿凑谁凑,反正我没有。”

“依这么说,要是他18岁以后,硬是不去工作挣钱,要赖在村里,大家还养他一辈子不成?”

陈米蹲在院墙外面,手里捧着一把石子,扔在地上,紧跟着又捡起来,始终重复着这样一套动作。我站在他旁边,听见人群里讲出那些难听的话,只得低着头,默默生那些人的气。

“我来管,不用大家出钱,以后我过得好,这孩子就能过得好。总之就一句话,只要我活着一天,这孩子我就养一天。”起初我觉得这声音有些陌生,仔细辨认,才听出是母亲的声音。她平时说话总是细声细语的,猛然这么大嗓门,我着实有些不太适应。

自那以后,陈米就住进了我家。父亲找来木匠,给陈米做了一张新床,就放在我的卧室。

很快我也顺利升入初中,变成了寄宿制。我和陈米结伴,每周五一起回家,周日一起去学校,理所当然地恢复了以前形影不离的状态,说起来真是欣慰啊。

我想当然地以为,背负在陈米身上两年的委屈,会因为母亲的一次善举而被洗刷。我得到了应有的教训,也决定再也不会向之前那样伤害他。父母很快原谅了我,仗着陈米的大度,我也因此重获了友谊。

第四场

火车经过的地方,是整个西北地区最贫瘠的黄土高原,密集的红色土山矗立在铁轨两边,穿过短小的隧道,远处就能看见黄河。大约继续行进了一个小时,窗外就变成了成片的绿色,黄河两边出现稠密的稻田,太阳端端停留在贺兰山尖,金色余晖洒在河面上,时不时涌起波涛,刺眼的光点反射过来,有种不真实感。

我正对面的男人,五十岁上下,穿着一件紫色衬衫,领子开得很大,想来是洗过太多次的缘故,整个领口已经没了坚硬的质感,只软塌塌地附着在脖子上。看他手心里泛黄的茧子和粗厚的指甲推断,可能是个建筑工人。我们都盯着窗外看,想起一个话题便闲聊几句。

正说话间,来了一位穿着体面的年轻女人,她从车厢的接口走来,盯着手里的票,嘴里在小声念叨什么。她的座位正好在男人的旁边,可刚坐下就皱起眉头,她用余光瞟了一眼身旁的人,眉头皱得更紧了。中年男人很尴尬,蜷着身子用力地往窗边靠,想留给她足够的位置。

年轻女人只坐了不到十分钟就起身离开了,临走时还小声抱怨道:“臭死了。”

“确实怪我。来回坐了一星期的火车了,没处洗澡,给人家添了麻烦了。”

我在脑子里遣词造句,整理半天,也没能冒出一句完整的话。也许是心虚。即便我很鄙视年轻女人的行为,可塞在内衣侧兜里的一千多块,好像在迫不及待地提醒我:想想你偷来的钱,你有什么资格仗义执言?

要去的地方叫口角山,是西北的一个边陲城市,东边临着内蒙古,西边靠着贺兰山,大量的煤矿聚集在此。如果站在高处看,黄河就变成了两省的分界线,黄河东岸连着几座黑色的山,更远处是沙漠和草原;西岸一片平坦,有几个新砌的码头,码头隔开了黄河水,另一边是一座巨大的人工湖。

市政府所在的武口区居住着大量移民,尽管这里的经济不足以支撑一个城市的发展,但大量操着不同口音的外省人还是赋予了这里繁忙的假象。

我站在火车站外的广场上,审视着远处簇拥着的一眼即能望尽的低矮楼房。面前走过几个民工,其中一人从行李里扯出一条被单,平整铺在花园的台阶旁,另外几人很自然地躺在上面休息。

眼下重要的事,是得立刻找个住处安顿下来。租房的事在火车上已经联系过了,我简单和中介沟通了几句,最后决定去看看最便宜的合租房,价格够低,而且可以一月一付。

我掏出兜里的一千多块,握在手里仔细盘算着。不论什么样的工作,总是要押一些工资的,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除过房租,还要买洗漱用品和被褥,再算上手机要交的套餐费和一天两顿的饭钱。总而言之,要想顺利地活下去,我必须在两天内找到工作。

这里的天气很奇怪,整片天都是灰蒙蒙的样子,空气很干燥,时不时就能听见雷声,总觉得要下雨,又总也不下。直到后来待久了我才发现,这座城市坐落在群山之间,四周都是煤矿,那些煤矿二十四小时不停地作业,大量的煤灰掺杂在空气里,顺着西北风涌进城市上空,才造成了阴云笼罩的假象。至于听到的雷声,其实是各个煤矿用大量的炸药炸山导致的。

“哥哥,帮个忙可以吗?”

正呆立间,一个浑身朝气的少女朝我走了过来。她上身穿着一件校服,下身穿着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年龄在20上下。她解释说自己行李太多,看我能不能帮忙搬一下,没等我拒绝,她就反复说着客气的话,弯下腰眼巴巴看着我,满脸恳求。或许是看我没提着行李,她竟把我当成了住在附近的本地人,我刚想解释,转眼一想又作罢。

“车在哪里?”我拎起她的行李。

“没有车的,我就住在那儿,很近的。”她尴尬地冲我笑,伸手指向不远处一排低矮破旧的平房。

平房就在火车站的一侧,有些地方的墙体已经开裂,窗户上镶着九十年代的木质窗框,大概是常年日照雨淋的关系,大部分漆皮已经脱落和褪色,连接在木框上的窗纱已经被撕扯得只剩下边边角角,整个房子看起来残破不堪,简直是贫民窟里的贫民窟。

我提着两坨笨重的行李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又低头看着少女的穿着,干净的运动鞋,看起来崭新的牛仔裤,就连那件校服都散发着洗衣液的清香。

“很奇怪我住在这样的地方?”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我明年就上大一了,我选了喜欢的专业,可父母不同意,一气之下就跑出来了。”说话间,她委屈地噘起了嘴,那样子我说不上来,介于可爱和妖艳两个极端之间。就因为这个表情,本来心里还有些埋怨的我瞬间对她又多了一层好感。她斜过头,发现我在看她,又不好意思地恢复了原有表情:“带的钱不多,只够租这样的地方。”

她带我走近最左侧的一间房,在身上摸索了好久才找到钥匙,那把钥匙崭新,可门框上的锁却锈蚀得几乎脱落。

我挤出一点笑,用很蹩脚的方式开了句玩笑:“要搁我,这钥匙都用不着,猛劲一推就能开。”

她背对着我,像是没有听到我在说话,专心用力地在开锁。紧跟着“砰”的一声,门被推开。木质的门框大概是粘连了很久,打开的一瞬间有大量灰尘落下来。

站在屋里,我开始同情她的遭遇,不知道租这样的房子她花了多少钱?总之如果换做我,我宁愿睡在街上。这一整排破砖房明显就是很多年没住过人的样子,也包括这间,几件零散的家具堆在墙角,凳子掉了一条腿,后墙的窗帘只能遮住一半窗户,别的不说,光是这屋里的灰尘就堆了足足有一拃厚。

“呀,你衣服脏了。”

我循着她的视线抬起胳膊,才发现自己左边的整个袖子已然沾满了黑色浮土。

“快脱下来,给你拍干净。”她抓住了我的右手,我配合着将左侧肩膀一缩,上衣就很轻松地脱了下来。她把我的外套拎到院子里,很认真细心地将衣服拍打干净,又顺手挂在外面的晾衣架上:“这屋里太脏了,等走的时候再穿吧!”

“不用了,我还有事,这就要走了。”我连忙说。而且我很奇怪,我已经帮她搬了行李,难道她还要留我给她收拾屋子?

“这怎么可以呢,还没好好谢谢你呢。”她调皮地冲我噘起嘴,那做作的样子突然让我有些反感。“等等,我去给你买瓶饮料!”我刚要谢绝,她紧跟着说:“一定不能走啊!”进而笑着跑开。我不禁佩服这人的乐观态度,已经沦落到住在这样的地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已经不得不离开了,可还是想等她几分钟,就算要走,也须得打过招呼再走。只是站在这屋里,脚步随便动一动就会扬起灰尘,不得已,我走出房间,站在院子里。只斜过身的间隙,我看见那个少女奔跑在不远处的马路上,跨上了一辆摩托车的后座,那辆摩托车又带着她疾驰着奔向远处。

我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迅速地摸了摸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没有实质的触感。我又把外套整个拎在手里,用另一只手使劲摸索,最终没能找到我的一千多块。

我拎着自己的衣服,在院子里站了好久。我尝试变换思路,企图能找到一种方法说服自己,可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一千多块。起先是绝望,后来竟开始变得慢慢释然起来,我站在原地,几乎是刻意地一动不动,像在惩罚自己的愚蠢,站得越久,这惩罚就越深重。

我本能地想逃避,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通道和路径。人到了这时总是这样,很想找一个借口来安慰自己,这借口必须理所当然,并且不容反驳才好。我的思绪就在这一动不动的状态里反复游离,我想到散落一地的图书、想到陈米的酒吧、想到美容美发店里,画着艳俗妆的中年女人、我想到陈米、想到父母、想到家门口的那座野山。

太阳逐渐西移,不久后天色就该黑了下来,看着无数往来的陌生身影在我眼前晃动,心情反而越发舒畅,尽管此刻,我除了一身看似体面的衣服外,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是属于我的。

在我看来,一个人成功的方式有很多种,甚至在某些时候可以被夸大,被不同的方式解读,被无数人歌颂,让无数人钦佩,仿佛成功者就是生来辉煌的;反观之,失败的方式只有一种,失败就是失败,只这两个字而已,你没有办法赋予它更多意义,好比一个腐烂的苹果,是不会有人去讨论它是怎么烂掉的。

醒来时,我躺在一张床板上,只稍微动了动了身体,呛人的灰尘立刻就钻进鼻孔。我甚至忘了前一夜发生了什么。我想起自己站在砖房外的院子里,站在铁丝拴成的衣架旁,就那样一动不动,望着远处的铁轨,看着太阳一点点被楼顶的黑影吞噬。我急忙翻起身,差点被堆在地上的行李绊倒。

我拉开拉链,发现里面装着的只是一堆脏到发霉的枕头和棉被,尝试翻找,棉被里立刻散发出一股呛人的泔水味。那一刻,我简直被自己蠢哭。就在昨天,自己居然拎着两大袋恶臭的行李走了一百多米的距离,而且一路上闻到臭味,竟丝毫没有怀疑是女孩的行李里散出来的。

环视四周,墙壁和房顶被烟火熏炙得发黄,地面上厚厚的灰尘覆盖住本来的简陋,坚硬厚实的木质床板上留下的人形在一层浮土中间显得格外醒目。我低下头,侧身,发现后背和裤腿已经沾满了灰尘,后脑勺和领口也没能幸免。这让我想起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桥段,一个凶杀案的现场,尸体被移开,只留下人形的轮廓,那场面,孤独得让人浮想联翩。

我忽然觉得这间房子和我本身有某种联系。即便我对身处这种环境的自己感到厌恶,可内心却在不明所以的状况下选择了遵从。我在遵从什么?是现实、也或许是懦弱。又或者,说遵从,未免有些表象了,也显得虚荣。是妥协。可我又在妥协什么?是生来的自私和傲慢?还是那个原本就丑陋不堪的自己?我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对自己说: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别想了,躺下来,躺在最脏的地方,踏踏实实睡上一觉吧。是那个小人,没错的,是一直住在我心里的小人。

我仿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长着稚嫩的脸,却有着自以为成熟的表情。我迈着大步,从野山缓缓走下,站在悬崖边,无比坚定,然后纵身一跃,跳进黑暗的深渊。在黑暗中,我看见陈米站在高处,他昂首挺胸地傲视上空,享受阳光的沐浴和干净的空气,他无心理会我,他深处洁净的环境,有着宽阔臂膀和挺拔的身姿,和早年前那个黑瘦的少年已大相径庭。

我想到,曾几何时,我也是站在高处的那个人。

第五场

初二那年,我获得县里中学生歌唱比赛的一等奖。领奖的那天,陈米比我还兴奋,他说我是实至名归,我也这么觉得。我站在高高的礼堂舞台上,台下坐着学生家长和老师,足足几百人,那是我迄今为止经历过的最令自己振奋的场面,以至于整个颁奖过程中,我的双腿一直在抖。我的父母和班主任坐在第一排,其余人都坐在后面,我右手捧着证书,左手拿着红色信封,信封里装的是只有第一名才有的奖金,整整五百块,都是崭新的百元钞票。

教育局领导长达半小时的致辞完毕,主持人开始宣布比赛结果。那次比赛我发挥得很好,整个过程结束后,我信心倍增,班里的同学开始起哄,他们早就觉得这冠军非我莫属了。第一名的成绩最后公布,只等念到我的名字时,后排的所有同学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呼喊起我的名字,就连一贯不太认可我的母亲都激动得满脸泪水。自那一刻起,我俨然从一个畏畏缩缩只知道埋头学习的小人物,一跃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那次的颁奖典礼,陈米没有被选中参加,可他仍然坚持要看我领奖。县里距离学校有四五十里的路程,为此,学校租了中巴车,专门用来接送参加典礼的师生。等到典礼快开始时,我远远就看见陈米骑着那辆吱呀乱响的二八大杠风尘仆仆地赶来,他累得满头大汗,宽大的外套领子斜斜耷拉在肩膀上,布鞋破了洞,脚趾明晃晃地露在外面。

他一眼就瞧见我,兴冲冲地跑来,指着大礼堂一侧用角铁搭成的破旧楼梯:“瞧,我早侦查好了,从铁梯上到二楼,再顺着里面的楼梯下去,从最后面的小门溜出去,礼堂最后一排的左边,我会站在那里。”他说话时总习惯性地离我很近。不知他那天吃了什么,他嘴里呼出的腥臭味道着实让我有点嫌弃。

典礼原本计划让第一名的选手再增演一个节目,但可能是颁奖过程持续时间过长的关系,节目被临时取消,我悬着的心也得以平静下来。我不敢在这样的场合唱歌,尤其是当着父母的面,如果母亲坐在台下,用满是挑剔的眼神看着台上的我,光是想想,就能让我紧张得有些害怕。我很担心自己会在她面前露怯,而且往往我越担心做不好,就越会做得比平常更差。

即将结束时,我站在领奖台上,将手里的证书高高举起,班主任捧着相机为我拍照,全场再次响起掌声,父母也从座位上站起来为我鼓掌。掌声和荣誉让一贯虚荣的我兴奋得忘乎所以,以至于直到颁奖礼彻底结束,我才发现这整个过程,我竟忘了陈米的存在,连他所在的后排角落,我都没能顾得上看一眼。

我喜欢唱歌,喜欢听流行音乐,但这些爱好总是羞于对人提起。我害怕被人嘲笑,尤其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后来想想,我这样的人,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讨好型人格,而且是极端的那种。大家听到一首歌时,当所有人都觉得难听,只有我一人觉得好听,那么我强大的从众心理就会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多数时候,我宁愿违背内心,去做一些自己不喜欢,但却可能得到众人拥护的事情;而不是固执己见,去做一些自己喜欢,而旁人觉得毫无意义的事情。

母亲总说,好好学习才有出路。其实那时,我压根不在乎什么出路不出路,我脑中就一个目标:努力做好她交代给我的事情,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她的肯定,或许她下一次跟别人谈论到我时,才会赋予我一个好孩子的标签。这些画面,光是想想,就能让我高兴得笑出声来。也不知为什么,我越是不入她的眼,就越想要证明给她看,甚至对待学习和生活,偶尔松懈时,我也会很快调整到好的状态,就像个专业演员。可在她眼里,我永远是不入流的那一个。

不光是母亲,任何人都一样。我每天醒来,就把所有和我同龄的孩子都当成对手。我急切地想向他们证明自己,即便我不喜欢的事情,也要做得比他们都好。

当然,陈米是个例外。他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能做到和我坦然相交的人,毕竟他什么坏事都干。在他面前,我可以卸下所有伪装,变成一个懒惰、自私又懦弱的自己,而陈米可能反倒觉得,我故意把自己变成一个浑身缺点的无知少年,是为了跟他拉进距离。他也因此信赖于我,也因此更加珍惜这份友谊。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样的我,才是真正骨子里的我。我就是一个不厌其烦地扮演着好好少年的伪君子。

那时,所有的长辈和老师都觉得,我不该和陈米这样的人整天厮混一处时,也只有我知道,那并不是出于自幼相伴的友情,而是来自于我自认为的两个极端。一个即将爬上山的顶端,他高昂着头,虚荣且自负;另一个还站在山下自得其乐,顺便也停滞不前。所以即便爬山的人时不时退后几步,和山下的人相比起来,他依然有着不小的差距。他赢得很轻松,并且输的那个人,依然停在原地乐不思蜀。这才是我想要的。我自认为,我就是那个站在山上的人。

记得有一天,母亲把陈米单独叫进卧室:“学校里整天喊着要学生买随身听,要学什么英语,价格贵得很。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和然然,你俩用一台,你看行不?”

“婶子,你别为我操心了,我都想好了,等初三一毕业,就不读了,我去城里打工,等赚了钱,好供李然念大学。随身听那东西,我本来就用不上,给李然买就行。”

“这咋行呢,你给我考高中,就算考不上,我也不可能叫你出去。你父母虽然走了,你别以为就没人管你了。就算过了十八岁,也不能事事都由着你。”我趴在门缝里偷听,母亲手指一抬,指向我的卧室,“让他考大学,我没那个指望。这镇子上,五六年了,也没见出个大学生。”

当时陈米的父母已经去世半年,他住进我家也有三个月了。我母亲说,她会承担他所有的花销,管他衣食住行,替他交学费,每周给他和我一样多的生活费。

那天之后,我得到了一台随声听,连带一整套的英语听力磁带。而我对于流行音乐的热爱,起初正源于陈米送我的那盒额外的磁带。“我路过音像店,门口放着歌,我觉得好听,就买了一盘。”

我接过磁带,表情木然。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要用随声听干别的事情,每天只废寝忘食地一遍遍复习听力。可当我拆开崭新的包装,看到里面的歌词本时,第一感觉就觉得新鲜和好奇。

那是我第一次对学习之外的事情产生兴趣,此后一段时间里,便一发不可收拾。我能将每周的生活费省下一半来买磁带,只要是课余时间,我几乎都在听歌。我细心地背好歌词,然后模仿歌手的声音唱一遍,有时还会用随声听录下来反复听。但这种情况,只发生在周围没人的时候。有一次我正唱着,同个寝室的学生走了进来,奇怪地看着我:“你在唱歌?”我立刻羞红了脸,摇着头死不承认。

当时班里的同学都很喜欢唱歌,但他们可以当着众人随意地哼唱,就算唱得难听,也从不觉得尴尬。每周的班会开始前,班主任都会选一位同学上台唱首歌,几乎一大半同学都很踊跃,好像只有我默默地低着头,生怕老师会挑中我。我是了解自己的,站在高处,面对着一个班的目光,我肯定会紧张得浑身发抖,更别说唱歌了。

那天正值周末,母亲洗好了衣服让我端出去晾。我一边晾着衣服一边哼着歌,这时陈米抱着随声听跑了出来,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按下了按键;我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一阵杂音过后,随身听里面突然传出我的声音。

“这是你唱的?”他走近两步,好奇地瞪着我,好像在急于捕捉我的表情。我想把随声听夺过来,他顺势举过头顶,还一脸幸灾乐祸。

“是你唱的不?”他咧着嘴,笑得极其开心,“肯定是你唱的,对不对?”他瞪大了眼睛,“婶子,快来,李然唱歌啦!快来听啊!”

陈米发现我要抢他手里的随声听,一溜烟就跑进了屋里,嘴里还高兴地大叫着,“婶子!婶子!快来啊!”我简直羞愧得无以复加,脸颊发烫,连带脖子和耳朵都臊得通红。

“没想到咱们然然还会这个呢。”母亲露出久违的笑容,开心之余还对着陈米打趣道,“赶明你也唱一首,婶子给你录上,说不定比然然唱的还好听呢!”

那好像是我第一次从她的眼窥见一丝欣慰。我感觉得到,这次,她是发自内心地替我骄傲。

陈米不好意思地抓着后脑勺:“我不行,我唱起歌来,比铁丝划铁门还难听呢!”

那次之后,我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甚至会当着陈米的面哼唱几句。陈米很了解我,他次次都会扭过头故意不看我。那是因为他知道,倘若他多句嘴,打趣我几句,我便绝不会再在他面前唱歌了。每每想到这里,想到他假装不在意的神情,我都会在心里感叹,他为了让我放心大胆地表现自己,简直煞费苦心。有时,甚至会不惜惹怒我。

第六场

那段时间课业很重,距离年级的期末考试,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有次校园大会上,教务处主任宣布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欢呼雀跃的消息:由县里组织的全县中学生歌唱比赛,准备在一周后开幕。消息刚宣布,学生队伍即刻开始沸腾,各种欢呼和喊叫声交错混杂。校长清了清嗓,站在队伍后面的班主任立即大声呵斥,让学生们保持安静。接着,校长介绍了比赛和海选的规则:各个年级的班主任负责统计报名人数,先参加校内的海选比赛,最后选出五个人代表学校去县里参加正式比赛。

集会刚结束,班长就抱着厚厚一叠报名表走过来,“想报名的,就拿一张。”班长表情严肃,语气故作老练,看起来有些滑稽。

“不报名的别乱拿!”终于走到我跟前:“报吗?”我紧紧捏住衣角,手心都攥出了汗。

“报吗?”他又问一遍,有些不耐烦,还没等我回答,“算了!”他只扔下这两个字,就绕过了我,往别处走去。

我心里很气愤,但紧张得说不出话。毕竟像唱歌这种事情,躲在没人的地方唱,和面对着一大堆观众唱,可能结果会完全不一样,弄不好会被人耻笑,很丢脸的。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安稳的学习,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为好。

“咋样,报名了没?”放学后,陈米追到宿舍问起。我低着头不说话,甚至还故意装成听不懂的样子,回了句:“报什么?”

“报名啊!歌唱比赛!”陈米激动得双腿乱颤,一脸恳切。我虽不肯承认,但内心始终羡慕他的性格,他任何时候都能随意表达自己,不管开心还是愤怒,都毫无顾忌。

“比赛有啥意思,我才不稀得参加。”我的语气风轻云淡,这是我一贯的方式,既然不肯承认自己懦弱,就只有装作不在乎。

“要报的。”陈米一撅屁股,把我的身体从床边往里挪了两寸,“你唱那么好,咋不报呢?”

“不说了,总之,不要来烦我!”我气恼地将头夹在被子里,却还能听见陈米对我的嘲笑,“你该不是不好意思吧!”

陈米了解我的缺点,包括我一贯胆小怕事的性格,若换做平时,他是绝不会和我这么说话的。我明白,他是想激我去报名。

“你这么激动,那你自己唱去。比那玩意有啥用,能当吃能当喝?是考试能加分,还是能免费上大学啊?”

“还真能!”陈米谄笑着歪过头,“校门口大字报写着呢,第一名有五百块钱奖金呢,五百啊!你想想,咱村里小胖,去年买那山地车才不到两百!”

“你别提那肉墩子,几年前,要不是他买那游戏机,我至于……”说到一半,我赶紧闭上嘴。即便这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但提起来,我还是觉得心里虚。

那几天,陈米只要得空就跑过来劝我,但不管他怎么游说,我的态度始终坚决。他甚至替我填好了报名表:“来,拿着,只要交上去就齐活了!”我接过来,揉成一团,扔进花池里。

校内的海选开始了,学校专门租来舞台架,几位男老师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才搭好。舞台上铺着红色地毯,背景墙下还设了主席台,几位音乐老师充当临时评委。

每位选手有三分钟的演唱时间,没有伴奏,轮到谁,谁就拿起话筒直接唱。当时正是课外活动的时间,许多学生围了过来,但多数人和我一样,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一般这种场面,总有几个唱得难听还丑态百出的人出来博大家一笑。我抢先站在舞台下方的最前排,只等着好戏开始。

隐约觉得人群后方有个干瘦的身影急忙跑来,他发觉挤不进去,大声喊着:“李然,我帮你报了名,上去别紧张,认真唱就行!”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我,我顷刻间臊红了脸,两个跟我同年级的男同学认出了我:“啥!就他?话都说不了两句整的,还唱歌。”我回过身,发现陈米躲在人群后面,正冲着我张牙舞爪地比划。

别说上台了,光是听到这个消息,我就紧张得浑身冒汗。我感觉自己被所有人戏弄了一番,而导致这个结果的罪魁祸首,就是陈米。看我这么窘迫,他居然比谁都高兴。我冲出人群,握紧拳头,猛力一挥,一拳狠狠打在他眼眶上。

“你算老几啊!你替我做主?那么高兴,你自己怎么不去唱!”

陈米被这一拳打蒙了,他甚至都搞不清原因。显然,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实际上,他也确实没什么错,他知道我喜欢唱歌,而且还唱得不错,也知道我胆小懦弱还脸皮薄,心里想参加比赛,但表面上非要装作不在乎。最后是他帮我实现了这一切,我却打了他。

说到愤怒,有无数人让我愤怒过,对于那些人,我时刻都想挥手打他们一拳,但最后的结果都一样,他们继续嚣张跋扈,我却只能忍气吞声。可陈米不一样,现在我打了他,他也只能忍气吞声。没别的,只因为他没爹没娘,他吃我家的,住我家的,最重要的是,他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而我显然没有。

天空变得灰蒙,空气凉爽湿润,我感觉天色在刹那间就暗了下来。陈米的左眼眶开始浮肿,耳根到脖颈处的皮肤也变得通红,有些愤怒,却不好发作,只愣愣地站在原地。我第一次发现,像陈米这样皮厚肉厚的人,居然会羞愧成这副样子。

人群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所有人都惊叹不已,他们不仅吃惊于我打了陈米,更令他们跌破眼镜的是,他居然不还手?一个默默无闻的怂货,打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校霸。陈米这次是把面子丢到家了。

“怎么还打架呢,这是哪个班的学生?”教导主任站在舞台旁,本来已经看了半天热闹,大概是想起自己老师的身份,才连忙走过来呵斥。他让陈米到校门口罚站,直到放学才能走。陈米红着脸,尴尬地往外走去。在学校里,学习差的比学习好的要吃亏,名声臭的比没名声的要吃亏,所以我很早就明白一个无耻的道理,凡事都不要分对错,只论成败就好。

那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在人前唱歌,而不是躲在卧室,或者趁公共卫生间没人的时候唱。我不敢抬头,以至于迈上台阶时,还摔了一跤。我紧紧捏着话筒,双腿抖个不停。舞台上视野开阔,我看向最远处,陈米站在那里,他那件灰色夹克的被风吹得鼓起,头发也被吹得歪向一侧,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光看他的背影,也会感觉到,那是他一贯的大义凛然。他总会原谅我的,我试着安慰自己。

我害怕会因为紧张而影响发挥,所以一直盯着远处的陈米,毕竟他是当时唯一一个听过我唱歌的人。一曲结束后,我唱了三分四十六秒,台下从一开始的鸦雀无声变得叽叽喳喳,音乐老师中途没有喊停,竟让我在没有伴奏的情况下唱完了整首。

对于那场首秀的表现究竟如何,我几乎没有记忆,全程只想着快点唱完好下去,甚至在事后连歌词唱得对不对,有没有跑调这样重要的细节,都全然想不起来。

坐在主席台上的音乐老师也闷声不吭,并没有发表什么建设性的看法,实际上,我也只是唱完走人而已。我没有听到掌声,但我发觉前排的几个人始终用吃惊的表情看着我。我只知道,最后还是入选了,全校选出的五个人,我是其中一个。

后来的结果,我就不再多赘述了。初赛时生疏还带着紧张,可也架不住老师同学们的热情鼓励,到复赛阶段,我已是越挫越勇的状态,最终一路过关斩将,挺进决赛,不负众望地拿了第一名。

我忽然从一个羞怯胆小的透明人,一跃成为班里的红人,只要是课余时间,桌边总是围着几个同学。我给他们讲各种新奇的事,野山的风景、童年时代的一大帮死党,甚至好多小说里的情节都被我无耻地说成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在他们眼里,我有很多朋友,陈米不过是其中之一。

有时能在操场碰见陈米,他会看我一眼,有几次欲言又止,却好像不知道说点什么,最终默然地看向别处。我打他那一拳,大概是我们自认识以来能发生的最大争执,但他很了解我,因为了解而变得理解,所以我猜,他心里并没有埋怨我。碍于面子的关系,他心里有一点芥蒂也理所当然。

中考过后,陈米过上了赋闲在家的生活。父亲用家里的积蓄在镇上开起了书店,家里的农活就落在母亲和陈米的身上,她总担心陈米干得太过起劲。

“种田这种活计,最简单,也最没出息,以后你总要学着干别的,用另外的方式养活自己。”

母亲对陈米的劝告总是说得句句恳切,我猜想,她很早就知道陈米会是个有出息的人。但相比之下,我在她眼里的形象,大概就是她最常说的那句“好好读书,就是你唯一的出路。”

这种来自于亲生母亲的明显缺乏说服力的判断,我已经开始习惯了。

她越是刻板,我越想努力证明给她看,甚至会不择手段。就比如这次的唱歌比赛,关于陈米替我报名的事情,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我会因此感到羞耻,但那不过是短暂的瞬间罢了,和眼前的虚荣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何况我那时觉得,未来还很漫长,我和陈米终究不是走在一条路上的人。

第七场

回忆这些事时,我正半蹲在铁轨旁,身边挡着高高的防护网。列车从四面八方涌来,接近车站时,还能听到刹车声,无数个轮子和铁轨摩擦,最后稳稳停在站台。我默然看着一列列车厢驶出,缓慢而坚定地去往不同方向,不管贫瘠或富饶,寒冬或盛夏,只日复一日地默默耕耘,就算结局注定,也只安稳于当下。倘若它们有生命,也甘愿如此吗?

不相同的路。但指引的方向都是一样,是童年时代,在梦里,那纵深的沟壑和眼望不尽的漆黑。

我要行动起来,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坐以待毙。

“咋样,这一上午。”黑贵叼着一根折弯了的香烟,一屁股坐在地上。见我一个劲地摇着头,

他又故作老练地说:“嗐,这车站来往都是民工,谁能花钱雇人扛大包啊?”

“说行也是你,不行也是你!”

“嘿嘿,难不成等饿死啊!”他一咧嘴,露出一口沾满烟渍的黑牙。

我和黑贵是三天前认识的。当时我正身无分文,饿得坐不住,就一个人在破砖房四周溜达,一下午的时间,都是这看看那瞧瞧的,好像偷我钱的那个女孩真的会回来似的。

当时黑贵坐在花园里的石阶上,脚边放着一个黑色皮包。他从皮包里掏出一大袋牛肉干,一回身的功夫,我们正好四目相对,他扬了扬手里的袋子,示意我要不要吃,我没有犹豫,紧赶着步伐走了过去。他递给我一块,我正准备接,他收了回去,转而低头拿出一袋没拆封的:“给你袋新的!”

“这东西可不便宜,怎么逢人就让啊?”我疑惑问他,但还是不争气地把牛肉干接了过去。

“嗐,过期的,不过能吃,就是有点硬。”他显得毫不在意。

我试探性地塞在嘴里,确像他说的那样,这东西硬得不像是食物,倒像是磨牙棒。不过多嚼几次,能隐约尝出肉味,这对我来说足矣了,毕竟现状不允许我挑三拣四。

“你做啥工?”他咧起塞满肉渣的嘴问我。

“外地来的,没工作,也没钱,暂时住在那儿,免费的房子。”我几乎一口气回答了他想问的所有问题,语气很是热情。这几天的踌躇和失落让我几乎绝望,一下子突然有人跟我聊起了天,即便是再冷淡的对话,对我而言都像是嘘寒问暖。

他没有回话,看着我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开口:“那你咋办,连吃食都没的,等着饿死吧!”听闻我简短的遭遇,他表现得莫名兴奋,嘴角挂着掩藏不住的笑,或者说根本没有掩藏,简直是明目张胆的笑。

“正想找个工作呢,眼下住处和吃饭没法解决,正愁呢。”我丝毫没有生气,反而跟他变得越发亲近起来。

“再愁饿死了。”他依然幸灾乐祸,快活得像个孩子,“这个年代,还能饿死人,那才稀罕呢!”说完又冲着凉亭边坐着的老人扬起了头:“对不?”那老人本来在认真地听我说话,看到黑贵突然搭讪,立即背过身去,不再搭理我们。

之后的时间,黑贵也变得沉默起来。冲着手里这袋牛肉干,我索性主动找他聊了起来,而他把半袋牛肉干随意扔在脚下,又掏出盒烟抽了起来,嘴里嗯嗯啊啊地敷衍着。

直到我吃完了整袋牛肉干,起身要走时,他突然叫住我:“你住那儿?”他指着先前我指给他的地方,就是那排破旧砖房。

“你那还有铺盖吗?”他说话的方式透着趾高气扬,像在命令,“你管我住处,我包你有活干,有钱挣!”

我站着不动,心里有些疑惑,权衡许久后,又并不觉得这是个坏主意。

他带我踹开另外几间房门,搜罗出一个空纸箱、半瓶墨水和一根毛笔。我全程没有帮忙,只傻乎乎地跟在他身后,主要是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好像突然之间心情就不怎么好了,我也一句没问。

一片废纸箱用一根木棍穿着,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上三个大字“扛大包”,当天下午,我们就正式开张了。黑贵说,问就问有钱人,农民工不可能花钱找人搬行李的。我听他讲得不无道理,便一切都按他要求的做。偶尔走出一个穿西装的人,黑贵就急忙跑过去搭讪,被拒后,又一脸失意地回来。我只呆呆坐在地上,直到天黑,一单生意也没接着。

此刻我们已顾不上心灰意冷,主要犯愁的是晚饭怎么解决。黑贵的过期牛肉干中午就已经吃完了,他翻遍了皮包也没找出什么能吃的东西,嘴里还一个劲儿念叨,“我记得还有半个烙饼呢?烙饼呢?”

一个光着膀子的中年人从站台上走下来,他从包里掏出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块煎饼。他把煎饼递给路边乞讨的老人,又掏出几块零钱,老人也一并接了过去。我一时间想入非非,摸着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又扭头看着黑贵。我是不会去乞讨的,饿死也不会。黑贵冲我摇头,那意思是他也不会。我们相视一笑。

“我是本地人。”半夜躺在床上,他回答了我白天问过的问题。他睡在房间最里面的那张床,房间里黑漆漆的,我甚至判断不出他的准确位置。我睡在靠窗的地方,那里好歹有亮光照进来。当时我们已经饿得头晕眼花,睡不着,只能靠聊天去分散注意力。他说了很多,可我转身就去想别的事情,最后记得的内容,只有这几个字。

那天我整晚没睡,黑贵也是。他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声音很模糊,我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从语气里分辨出他好像在抱怨什么。极度的饥饿让我无法抽离思绪去想别的事情,只盼望明天一早有人能送来热饭,转眼一想又觉得不太现实,于是我想,不管是硬邦邦的大饼或者发霉的馒头,总之只要能填饱肚子,我都来者不拒。

想到这里,我突然笑出了声。黑贵被这笑声吓到,他猛然翻起身,结结巴巴地问我怎么了。我没理他,仍然一个劲地傻笑。我想起黑贵白天说过的话,这个年代还饿死人,这才稀罕呢。我觉得这话说得真有道理。

我觉得释然。或许自己今天这幅样子,是好多年前就已经冥冥注定了的,我能做的最合适的事,只有静待这一段经历掠过我的生命。同时我又有些焦虑,想不通这经历是老天给我暂时的教训,还是现实给予我的最终归宿?

我越想越觉得可怕,索性翻起身走到房门外面。突然有冷风刮来,我甚至能看到自己嘴里呼出的白气,现在不过才九月份,晚上就已经冷到让人浑身打着寒颤,西北的天气,果然跟人们说的一样。

又走了几步,风刮得越来越大了。这凌晨四点的火车站,怎么看起来比白天还热闹?路两旁的早餐摊冒着热气,很多人拎着行李匆忙离开车站,远处停着几辆公交车,上面也已经挤满了人。有个流浪汉悠然地睡在凉亭里,身上盖着颜色不明的羊皮袄,第一眼看过去时,还以为是牛羊之类的动物躺在那里,皮袄的边缘露出整齐的白色毛发,随着流浪汉的呼吸一起一伏,俨然一只正在酣睡的动物。

“小伙子,帮个忙!”

又要帮忙?我直觉声音从身后发出,警惕地转过身,脸上带着厌恶的表情,结果看到一位推着早餐车的老太太。她餐车的前轮已经跃上台阶,台阶顶住了底部的角铁,后轮悬在半空,整个车身便动弹不得。我三步并两步走了上去,猛劲一抬,整个车身轻松跃上台阶。我挤出笑容,侧脸对着老人,像是在为刚才的不礼貌致歉。

“还没吃早饭呢吧,来!”她推开餐车的玻璃门,扯下一张塑料袋,挑了三个热腾腾的包子递给我。我已经饿得说不出话,还是习惯性地一边摇头一边摆手要拒绝,不过态度显然不够坚决。

“不收钱的,算是谢谢你。”她坚持道。

我有些羞怯,伸出手,极不自然地接了过去。倘若换做以前,心里越是想要,我便越要做出言辞拒绝的态势,就算侥幸得到了,也要装作极不情愿的样子,就好比在向对方宣告,若不是你非要给我,我才不会稀罕。那是我第一次将心里的所思所想和外在表现形成了一致。

天色尚早,蒙蒙雾气在地面结了冰霜。我避开路灯的亮光,绕着小径躲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为了掩饰自己饿极了的吃相,我努力低着头,拿出一个包子,饿狼吞食似地吃了起来。我甚至不记得那包子是什么馅儿的,也没尝出味道,只记得热乎乎的面皮很快被冰冷空荡的肠胃吞噬,一团暖意顺着喉管掉进食道,可怜的肠胃只经过一段小范围的蠕动,那暖流就畅游到底部,很快消失不见,紧跟着就又生出饿意。

这是我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血液开始升温,流速也在加快,所有能量好像一鼓作气涌进大脑,浑身上下没来由的畅快。

我加快脚步,从黑暗里摸索着走近房间,把剩下的两个包子塞进黑贵怀里,他睡得很安逸,安逸得让我羡慕。

当时我脑子里反复播放着母亲说过的那句话:人都做不好,以后怎么做事?那话里透着不容争辩的否定,也透着对我的担忧。

我心里住着一个小人,我一直都知道。过去的每一天,它始终被视作我最亲密的伙伴,连陈米也不能和它比肩。每当我陷入两难时,它会绞尽脑汁为我出谋划策,而它所说的一切,我虽然从没正面回应过,可总是偷偷地遵从。

可如今,我陷入了真正的困境,它却许久都没有露面了,或许因为这长久的孤独让他生出了愤恨,导致它在一气之下选择了消失。

正这么想着,它出现了。

第八场

那个小人,用它最真实的形象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轮廓,有手有脚,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衣服,体型比我小了好多倍。当时我正站在墙壁一角默然呆立,突然看见它躺在我睡过的地方,身下是沾满了泥垢的枕头。我怀疑自己在做梦,又转身摸索到黑贵身边,他依然在熟睡,我低下头,听见他浓重的喘息声,我用手摸着墙壁,冰冷的触感。我又回过身,走回小人面前,它正怒目圆睁地瞪着我。

“我只是推动者,推动什么?推动你去执行,你执行完毕,得到了自己的既得利益,在结果上,我会成为牺牲者,没什么说的,只有我去牺牲,你才会心安理得,从而欣然接受,顺便为下一个借口铺路,总之就是这样。”它长着成年人的脸,可说话的表情和语速,却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它停顿了一下,将侧卧着的动作换成平躺,“所以,你不该责怪我,因为你才是那个发起者。”

我退后一步,身体靠上墙壁,感觉脚底踩上了一个坚硬的水泥块。

“我的作用很大哦,还可以为你编造合理借口,让你在自己的小小天地里安稳于世,让你的心里始终平静!”

“我接收到的一切指令,都来自于你的潜意识。可不知为什么?你的意识很模糊。这么说或许有些夸大了,至少不够清晰。”它自然地收起双腿,腰背挺直,看它那正襟危坐的样子,似乎要说一些严肃的话了,“或许正因为这样,我才有了存在的必要。”

是的,当我的意识深处存在于一些奇怪想法的同时,而这些想法又没能具体地表达。我的头脑经常云里雾里,好像天平的两个点,总是在极端处徘徊,最终纠结于,我到底该让它保持平衡,还是索性让一侧倾斜。

这些想法灌冲进某一个地方,导致我不敢轻易去尝试,只好将它们巧妙地隐藏起来,通过时间的流逝从而碰上某个节点,最终在机缘巧合下,我才得以说服自己去执行它。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我的脑海里开始阵阵翻涌,屋子里的光线变成了纯粹的漆黑,仿佛我浑身只剩下两只眼睛,仿佛现实的一切都失了形态,变成了广袤无垠的黑色空间。我闻不到灰尘的味道,也听不到黑贵的呼吸声。我预感到,长久以来自己害怕的最深重的孤独正在降临,但我内心毫无担忧,也没有卑微的祈求,能感受到的,反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心安理得,觉得坦然、痛快。

我的身体像浮在空中,感受不到重量。我睁大眼睛,想看看周遭的一切,却无奈于视线里始终是眼望不尽的漆黑,像在梦里,可脑子里却塞满了只有现实中才会有的紧密逻辑。我的肉体好像幻化成一种虚无,这虚无在我眼前搭建起一个实体,底座很熟悉,可中途拆掉了一部分,不停地更换新的零件,直到他变成了一种即熟悉又陌生的东西,轮廓清晰,处处都透着明显的瑕疵,虽然搭建的整个过程都被我看在眼里,但又隐约觉得,它早就存在,此刻只是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

“你说的都没错。那些潜意识里的不好的信念,那些貌似被隐藏在深处的邪恶想法,那些既模糊又不被理解的恶心事,统统是我故意为之,那些邪恶的想法被我削光了棱角,为的是让它显得更加圆滑,以便于日后再出现时,不会让人轻易看出问题所在。从一开始,正确答案就在我心里,不过我一直阻止自己不去触碰它,于是我借用你,编造出一堆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幼稚地以为这样天平就永远不会倾斜,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类似的经历,是没有办法用愧疚来弥补的,即便有永恒的时间,也无法消解这一切。”

“可你显得很痛苦。”长久的沉默后,它才缓缓抬头,“不过很抱歉,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我只能给你一个友好的建议。不论你再怎么改变,伤痕始终在那,裂缝也是不能够去抹平的,即便它会带给你痛苦,它终究会盯着你。这本就是无能为力的事情,在结果到来之前,你只需静待过程,而这过程,就是你的痛苦。

总之可以确定的是,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了,哎,真的遗憾。你生活在我不能理解的世界,到处布满世俗的规则,我的存在,并不能让你很好地顺应规则,反而会给你带来数不尽的伤痛和悲戚的结局。既然你存心改变,我也没什么说的,只得听之任之。我不能再解释了,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那么现在,我们切入正题吧!”

它的声音高亢起来,听起来像一场晚会的结束语。紧跟着,一片漆黑中,它慢慢地消失了。准确地说,我眼前的一切景致都在慢慢消失,窗框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一点一点后退,随着风声乱颤的破旧窗纱忽然静止不动,我越想看清楚,目光就拉得越远。

消失前的最后一秒,我看到了黑贵,他已经醒了,正端端看着自己怀里已经凉掉的包子,发出满足的笑声。我大概明白,我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梦魇再一次降临了。

我感觉身体轻飘飘的,飞速移动在偌大的漆黑空间里,周围发出奇怪的声音。我仔细辨认,发觉每一个声音都代表一个物件,但无数声音交杂在一起时,我就变得烦乱起来。听了一会儿,我突然反应过来,那些声音,简直就是我生活的过往。

我听见茶壶里的水被烧开时发出的滋滋滋的声音,那些水蒸气正在疯狂地掀起壶盖;老屋门前的榆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声音,我一般在夜晚听到,过去总以为是外面在下雨;那台老式照相机发出刺耳的快门声,它留下两张同样的照片,让我和少年时代告别;音响里发出难听的音乐,还有酒杯碰撞的声音,我低下头,仿佛能闻到自己领口散发出的汗臭;还有电视柜的抽屉被缓慢拉开的声音,我带着钱,从一个深渊奔向另一个深渊。

恍惚过后,我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小块木板上面,木板的底端好像粘连着一根金属铁条,剧烈的摩擦过后,有阵阵火光涌出。漆黑的空气飞速从我身旁划过,好像无数条笔直的丝线向着前方伸展开来。此刻我脑中的思绪已变得凌乱不堪,无数画面在闪动,却毫无连贯性。

远处的风声正朝我靠近。我丢失了时间的概念,这一段仓促的旅程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一瞬即逝。

头顶隐约能感受到温热,我默默垂下头,让暖意停留在脖颈处,我不知道它何时离开,只尽情享受着。四周刺耳的声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悦耳的鸟叫声,由于光线太强,我不敢抬头,索性闭上眼睛,伴随着声音开始冥想。那只鸟开始扇动翅膀,慢慢站稳后,又鸣啭着逃向别处。阳光从稠密的树叶缝隙里钻进来,长满杂草的地面上即刻出现无数细小的光点,那些密密麻麻的光点随着微风抖动,是无数个光点和阴影在抢夺地盘。

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它陪我度过了整个少年时期。这座山叫野山,这名字很荒谬,母亲说,没人知道这座山的名字,所以村里人都叫它野山。

我看见一双穿着布鞋的脚,他就站在树下。我认得那双鞋,脚尖破了洞,脚趾明晃晃地露在外面。我不敢抬头看他,但我觉得他在笑。还是一贯的痞里痞气,顶着俗气的金黄色头发,指甲缝里布满了像是再也洗不掉的泥垢,他笑得真诚,看上去毫不拘谨,只有双手不自然地握成拳头。我知道,他是怕我看见他手心里的茧。

他开始挪动脚步。我害怕极了,死命蜷缩着身体,用力低着头,简直要把脑袋塞进领口里,可不论我如何退缩,那双脚始终在我的视线里。

那双脚距离我越来越近,我本能地想后退,可后背突然传来钻心的刺痛,回身才发现,我身后和身旁的一整片土地上,那些植物开始疯狂的生长起来,那些本来柔弱的软塌塌的杂草忽然长成了手腕般粗细的根茎,叶片变得宽大肥厚,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尖刺,我只稍稍挪动,就能感觉到无数根针同时扎进皮肤,即便这样,比起生理上的疼痛,我还是选择去躲避那个越走越近的熟悉的身影。这种本能的胆怯甚至存在的毫无缘由,可我总觉得这是一种自我保护。也许是我那可悲又可笑的自尊在负隅顽抗吧。

那个身影,不带一丝慌乱。我一度听见他喊着我的名字,一贯的嘻嘻哈哈的口吻,让我顿生出久违的亲切感。我忍着浑身的刺痛站起来,终于看到那个干瘦的少年。他自然地笑着,嘴角左侧出现一道又细又长的类似酒窝一样的肉沟。他的样子算不上好看,长着有些滑稽的蒜头鼻,甚至还透着一些怪异的丑陋,但他只要笑起来,就很容易让人忘记去评判他的相貌。

我盯着那张脸,大概看得久了,反而觉得有些陌生。人都是这样,有时因为彼此太过熟悉,哪怕一些微小的变化,就足以让对方产生强烈的陌生感。如果看的太过仔细,甚至会怀疑眼前的人自己是不是真的认识。我全身心地盯着那张脸,看他毛孔的细密程度、头发边际的轮廓。我甚至观察到他微笑时,眼角会下垂,两侧的嘴角一高一低,门牙正中留出一条缝,比其他缝隙要略微宽一些。还有,他脖颈处的皮肤有一圈明显的黑色和白色的分界线,显然是长期暴晒的结果。

过去的十年里,我不停回想他每次见到我时的表情,那笑容里透着宽厚和容忍,还有我最讨厌的镇定和从容。每次瞧见他这副样子,我的心里就会不自觉地生出自卑感。反之,我看见他时从不会笑,表露出的只有高傲和从容不迫。可奇怪的是,他好像每次都能看穿我。他总是坦坦荡荡,而我始终唯唯诺诺。

我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盯着他,直到四周不知何时已变得阴暗起来,整个天空被黑云遮盖,再抬起头时,最后一缕阳光正快速地躲进云层里。空气立刻变得干冷凛冽,甚至刮起了刺骨的冷风。等我将视线再次转向陈米时,他已经收起了笑容,眼神里出现痛苦的神色,这表情让我害怕,虽然在这之前我只见过一次,但好像只那一次的经历,我便永远也忘不了。

那是多年前他为父母守灵的那个晚上,我跪在他身后,浑身落魄,始终观察着他蜷缩的背影。他一直趴在地上哭,直到哭累了,他转过身看了我一眼,就是和现在一模一样的表情。

和第一次一样,此时此刻,他就这么看了我一眼,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干脆地转过身,顺着山下的小路走了。

我即刻陷入悲伤的情绪,身体开始不自然地抖动,等我发觉时,脸颊已经被眼泪浸湿。我始终盯着陈米离开时的背影,直到他拐下斜坡,身体开始慢慢下沉,直到头顶的发梢也消失不见。我蹲在地上,哭得越来越伤心,很多眼泪滴进土壤里,然后就不见了。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他终于离开我了。

“我的朋友。”它轻轻拽了我一下,在表示友好的问候。“你会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吗?”

我看着它,木然地点了点头。

它继续说:“你虽然一直在责怪我,但我知道,你是在责怪你自己。你本质不坏,但你毕竟做了错事,并因此伤害了一些人。我虽然不懂得你所生活的世界,但我可以感知你的痛苦,也理解你的无奈。还记得我们之前说过什么吗?相对于结果而言,这所有的一切只是过程,而这过程中的曲折和磨难才是验证结果的最好方式。

很显然,这过程或许对你而言并不顺畅,你会因此饱受折磨。就人格而言,你资质平平,可你的自尊却强大得令人窒息,正是这个原因,才导致你不惜违背世俗规则去维护它;就人性而言,你悟性极高,你懂得善恶、辨得是非、分得清荣耻,可那强大的自尊总是误导你,让你在这条分界线中间来回踱步,于是久而久之,这些人性的规则就离你越来越远。但我很替你开心,你终于明白了这一切。我猜你在疑惑,我陪了你那么久,可这些话,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我想告诉你的是,真理之所以叫做真理,那是因为只有亲身体会,并且为此付出相应代价,你才会最终相信。”

我的思想被攀附在某处,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般听之任之,大脑已经疲乏不堪,即便刀刺油煎般的痛苦我也能欣然接受。当一个人面对嘲讽,仍提不起思考的力气时,即说明,他已经妥协了。

此刻我低垂着脑袋站在草地上,两条腿只能勉强维持平衡。我的脖子又黑又细,而且近些日子驼背得有些严重,后脑勺也不够饱满。有一次,我偶然从橱窗里看到自己的侧面,觉得那样子丑陋极了,所以我总是习惯性地挺起肩膀。可此时,我已全然没了力气,我的意识好像已涌出头颅,迫不及待地向世人展示着自己最为可耻的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站起身,走到山边,四周的光线已恢复最初的样子,头顶的黑云散去,

淡蓝色的背景被几缕丝线状的云朵点缀着。我深呼吸一口,空气也变得湿润清冽起来,我想往更远处看,无奈被参天的树木阻隔了视线。对面还有座更高的山,穿过那座山,就是平坦的大路,大路顺着更远处的群山蜿蜒而上,紧接着,又直冲而下。

这是很长的一个梦,感觉持续了很久,可当我醒来时,天都还没亮。我能清晰地回忆起梦里发生的一切,甚至感觉那不是梦,而是现实中的一场旅行,我去了很远的地方,看过了只属于自己的风景,等旅行结束,又急匆匆赶了回来。

我蜷缩在墙角,将双腿向外伸展,只稍稍换了姿势,身上的泥灰就大量抖落下来,索性直接站起身。黑贵直挺挺地坐在床边,手里捏着吃剩的半个包子,嘴角还挂着面皮的残渣,我走近细看,发现他已经满脸泪水。

“日子这么苦,为啥大家都想活着?”

我没有回答,只端端看着他,我甚至不好判断他究竟是不是在跟我讲话。他抬起头看着我,一脸渴求的样子。

“没人会苦一辈子,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要是连活着的机会都没了,那往后,是不是就剩下苦了。”

我忽然愣住,踌躇半天,也没能憋出一句像样的回答。我看着窗外被浓雾掩住的路灯,身体靠在墙壁上发呆。

我从未像此刻这般百感交集。我们挨得很近,甚至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谁也没有再说话。我看向窗外,他盯着自己黢黑的手指,我们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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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昂

作家;热爱生活又不甘于生活,社牛也社恐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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