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鲁女孩”夏华斯来华寻亲记(二)

2015-11-22 00:16:12
5.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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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来人

这一家是男人走在前面,衬衫西裤,扎着锃亮的皮带,夹着公文包,昂首阔步。女人跟在后面,背着虎皮纹路的皮包,一进屋就抱着夏华斯开始哭。

“你要是我的女儿,我就太高兴了。”

这对夫妻在山西打工,生活看起来即使不优越,也较为富庶。两人开始讲故事。当年的正月初十,孩子出生,男人的母亲见是女孩,主张扔掉。这已经是第二胎女孩了。夫妻俩不同意遗弃。出生一个月后,老人就趁他们上班,偷偷把孩子送走了。往后的日子里,婆媳之间争吵不休。不久,老人喝农药自杀。

1995年,夫妻俩还来武汉找过孩子,未果。

女人对华斯说:“我们很愧疚。你有什么要求?”女孩愣了:“我没什么要求。”

玛格丽特例行询问他们是否要做DNA,并告知要收取600元。男人立刻去拉公文包拉链:“要不我先留1万块钱?”

玛格丽特和夏华斯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

直到晚上母女两人回到房间,熄了灯,还在谈论那位自杀的老人。玛格丽特反复说,这个故事太悲伤了。

但她同时庆幸:“我很高兴她愿意我跟她一起来。……那些迁徙的工人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他们走了那么远的路来这里。我和Jenna可以谈论这些。有一个家庭妈妈去世了,有的家庭爸爸去世了。好些个悲伤的故事。我很庆幸我能在这里,每当她必须面对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事情后,回到这里,而我在这。”

夏华斯从小到大,玛格丽特都用自己的方式支持着这个内心敏感的女孩。

“她帮助我们的方式是询问我们发生了什么,问我们觉得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情,我们觉得做什么可以改变,通过问我们问题,让我们理解自己的感受,而不是直接告诉我们如何去感受,怎么处理。我想这是一个特别好的方式,让我们学会做决定。”华斯说的“我们”,包括她和妹妹Sara,同样从中国领养的女孩,今年16岁。

是夏华斯要求妈妈再领养一个跟自己长相相似的孩子,就跟社区里其他有兄弟姐妹的小伙伴一样。她们可以互相支持。Sara在学校的图书管理员总忘记她的名字,叫她丽丽,或梅梅,或其他亚裔的名字,她觉得特别伤心——她每天都到图书馆里去呀!可图书管理员只会叫她:“嘿,亚洲女孩。”说到这个苦恼,夏华斯就跟妹妹一起大笑,“因为笑是一种治愈的方式。”

但有时,她们也要分享难过。比如,每次开学时的特殊新生报到会,针对所有非白人学生。尽管她们几乎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但也不得不去跟其他国际学生一起参加这个报到会。她们觉得,被歧视了。

国际领养的孩子们,在与自我内心和社会眼光的斗争中成长起来。玛格丽特发现,女儿的精神世界比自己强大得多。多年前她的老父亲重病,子女们无不慌张,只有夏华斯平静地坐在病榻前,与老人聊天,“好像她什么都不怕”。

至于寻亲,玛格丽特也曾担心女儿是否能够承受那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但当她看到夏华斯抱着一个个中国母亲哭泣,拉着她们的手,给她们宽慰的时候,玛格丽特释然了。

南京来人

一个男人闯了进来,他嗓门很大,激动时几乎破音。这个姓程的从南京第二次赶来的男人声称,夏华斯此前认回的寄养母亲(福利院为让孩子们感觉有个正常的家庭,会把一些身体状况没问题的孩子放到周边的老百姓家寄养)张妈妈,其实是拐卖孩子的。而华斯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此前给夏华斯发过微博私信。

这个故事看起来太可疑,张妈妈是被福利院承认的,声称自己从未去过南京。当时夏华斯只觉得这是一个无聊人的恶作剧。没想到,他真来了,坚持自己的观点。

没人知道程先生的故事是真是假,从中医药大学毕业的他,在楼下等候见面时还声称不信西医,这会儿也同意做DNA检测。但他最终只是控诉张妈妈,并劝诫夏华斯:“你听我的,别找了,回美国去吧,把玛格丽特女士当作你的亲生母亲来孝顺,你只需知道自己是中国的孩子。”

在场的记者朋友有的摇头,坚称程是个不可理喻的骗子,有的被他说动:他那么激动,也不图什么呀。

夏华斯保持着冷静,跟程先生聊天,看他带来的子女的照片,也主动要求跟他合影,像跟每一个其他的家庭一样。

“我觉得所有的家庭都值得被平等对待。他跟其他家庭一样,走了很远的路,想见我,所以为什么不能拍张照呢?”

吵吵嚷嚷中,程离开了。华斯继续她的寻亲,不会因为程的劝说而中止。

小时候到了中秋节,玛格丽特会带着华斯赏月,告诉她,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端,你的父母也正在看着它。每到中国的春节,只要华斯或Sara愿意,玛格丽特都会到她们所在的教室,给孩子们讲中国文化,教他们做灯笼、春卷、包饺子。华斯和妹妹会非常骄傲,因为她们通常是那里惟一的中国人,而这是她们独一无二的节日。

但其实在华斯心里,亲生父母的存在,不是文化性的,而更像是自然界的一部分。

“在美国,亲人去世了,大家会认为他们回归自然,他们被埋葬在土里,或者火化,亲人会觉得他们化作灵魂,护佑所爱,在风中,在云里,在树上。美国文化这样看待死亡和死者。这也是我感知我的父母的方式……死亡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所爱逝去是什么感觉,作为父母、朋友或者情侣。作为一个被收养者,你失去对亲人的所有联系,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就像他们逝去了,他们放弃我了,就像我已跟他们永远道别,所以我总是以感知自然的方式感知他们。比如我去森林,去海洋,看到自然的神秀,我会觉得,这是他们在呵护我,照看我。”

所以,寻亲绝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

“对我来说,这次这种真正‘见到’‘亲生父母’的感觉很异样。他们居然有手有脚、有血有肉,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在心理上,从一个孩子起,我就把他们视作灵魂式的存在……”

这种感觉一度让夏华斯难过万分,那是在她平静的外表下很难察觉的。

“我唯一一次感到难过,是第一次去我被捡到的地方,在2006年,宗关办事处。我以前从没去过那个地方。感觉像在拜访葬墓。因为就是在这个地方,我们互道永别……但在日常生活中,我从不感到悲伤难过,而是安全,他们在照看我护佑我。只有那么一次,我感到悲伤。”

悲伤已经过去。“我想有机会再见到他们也是很高兴的事,就像重生,大家从死亡里重新站起来。”

认亲结束后,夏华斯希望和每一户家庭合影留念(周超/图)

武汉聚来的四姐妹

6月6日下午4点,这天的认亲会快要接近尾声。最后一个家庭是一支娘子军——四姐妹加上她们的妈妈。她们今天想来找的,是当初扔掉的老五,没有人知道,五妹被扔在哪里。只知道当初她穿的是手工制作的衣服,被花被包着,放在纸盒里,还留了个布条。

四姐妹都已结婚,还带来各自的丈夫。认亲现场热闹起来。“妈妈”扯着夏华斯,介绍道:“这是大姐、二姐、三姐、四姐。”

最丰腴的二姐最活泼,情绪也最激动,夏华斯上前抱她,她的眼圈立刻红了。姐妹们在华斯身上找“痣”,因为她们都有痣,长在不同的位置。她们甚至还比较脚趾头,是不是都像妈妈一样,二脚趾头长。

最后,“妈妈”和最小的“姐姐”做了DNA取样。离开的时候,玛格丽特对另一位妈妈说:“我喜欢你的家庭。”

她们互相拥抱,夏华斯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好像那些真的是她的姐姐。

“我会觉得那些能来的家庭特别不可思议,44个家庭的前来,对我来说是种惊喜,我知道他们需要多大的勇气。即便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是一种强大的leap of faith(天降神迹,信仰的飞跃),需要在某种程度上原谅自己,你要相信,我已经原谅你了。”

目前,夏华斯的DNA样本已经被采集入数据库,如果还有家庭希望相认,可去就近派出所采样,“免费、不疼”,她希望不止自己,也能有其他寻亲的人因此相认。

或许,等到下一次再来中国,见到第45个家庭的时候,她的寻亲之旅就该结束了。

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网易“人间”已获得作者授权
题图: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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