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宇平:消不尽的劫

2015-09-28 16:24:36
5.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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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宇平生病后,他年迈的母亲曾向一位记者叹息:“我们把一个优秀的孩子交给国家,指望将来能享儿子的一点福,不料要受这份苦。”老人只是哀叹命运,并不想具体抱怨什么。事实上,中国棋院在对待钱宇平的态度上颇为人性:国家队一直资格保留,工资照发,前年还拨专款帮他购买住房。

一个偶尔让知情者唏嘘的事情是,钱宇平在上海住的医院,正是父亲的单位,其父钱得胜先生本身就是上海颇有名气的精神疾病专家。这位当年上海高校的围棋亚军培养出一个了不起的棋手,但还是难以洞悉儿子的内心。

那注定是一部漫长的、复杂的、不为人知的灵魂磨难史,直到现在,也没有谁可以找出某个确切的缘由,肯定地说,瞧,就是这个害了钱宇平。

但人们有“假如”的权利。假如钱宇平不是那么早开始专业训练,假如他有一个更完整而快乐的童年……

1990年,“钝刀”钱宇平在中日围棋擂台赛战胜日本老将坂田荣男

1974年的上海国际饭店,日本围棋教育家安永一与一个未满8岁孩子下了一局指导棋,当时的老照片上,那孩子弱小的身躯与硕大的脑袋在画面中显得很醒目,他就是钱宇平,当时已被誉为“围棋神童”。安永一后来回忆说,这个小孩子让他刮目相看,原因不仅是围棋天赋,而是其一次长达35分钟的长考。如此年纪竟有这般定力和执著心,让安永一惊叹不已。

4岁开始随父亲学棋,6岁跟从名师邱百瑞,钱宇平很快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小的时候,钱宇平的脑袋就出奇的大,尤其符合人们对神童形象的预期。人们最初叫他“钱大头”,后来改为“钱大”,这个称谓跟随他直到现在。

父亲面容随和,少言寡语,但在学棋上对孩子要求极其严格,他每天上班前给钱宇平留一道考题,必须当日解开,否则就要痛斥一顿,甚至拿木尺打几下手心——是不是有点类似传说中的私塾先生?钱宇平的倒立功夫不俗,据说也是缘于小时候父亲要求早晚练习,为的是让更多血液倒流到脑部,有利棋艺提高。

据家中长子钱宇光回忆,父亲出的题目大多略带挑战性,却又难度适中,天资聪颖的钱宇平苦思之下,基本都能避免手心的皮肉之苦。

某种程度上,这确实像是一个造物主专为围棋而差遣的生命,但一些遗落在童年的生活碎片表明,钱宇平也有过与其他孩子相类的志趣和天性。

在钱宇光的记忆中,童年时代的钱宇平谈不上多活泼,却也并不自闭。“我们在上海体育宫学棋的时候,他因为贪玩,经常迟到,那时候打球、斗鸡,什么他都玩。”体育宫的体操训练房的屋顶格外的高,有一个三层楼高的室内阳台,淘气的钱宇平喜欢上演惊险一幕——从阳台一跃而下,落到下面的海绵垫子上。

不满13岁的时候,钱宇平成为当时国家队惟一的特招少年棋手,最早入选国家队的那批棋手中,除了他,年龄最小的也已16岁,在队友们眼里,钱宇平很是可爱,但这种喜爱有点居高临下,年龄的差距让他们很难玩到一起,至于真正的交流,难度自然比一起游戏还要大。

这个下围棋智商超群的孩子,打扑克牌却全然不开窍,连一向厚道的曹大元都评价说,“真是特别特别臭”。足球、篮球活动,“钱儿童”也喜欢参加,可惜其运动天赋并不强于打扑克牌的水平。有一次,伙伴们踢五人制足球,钱宇平正好是第十一个,照例只得在场外坐冷板凳。不料比赛伊始,一位同伴扭了脚,钱宇平赶紧冲上去,以为可以替补登场,可惜本方的四个人异口同声地表示,宁可缺一个人,也不要钱宇平这个累赘。

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钱宇平朋友寥寥,下棋在他的生命中变得越来越重要,他开始发狠钻研,遂成“打谱机”。

他的棋风也发生了巨大改变。在此之前,棋盘上的钱宇平彪悍蛮横,不讲棋理,到处追杀对手,一局棋下来,波澜壮阔,都是靠大龙(围棋里一方连片的棋子)的生死定输赢。成年后,他潜心修炼,居然成为中国官子功夫最出色的棋手之一,江湖人称“钝刀”,意为杀人不见血,令对手一点点忍受漫长的折磨。

“小的时候我喜欢绞杀,只要是乱战,心情就开朗起来。后来改变棋风,完全是职业的需要,为了棋力提高,只好这样。”钱宇平说他本性上还是喜欢绞杀型对局。事实上,这不单是他的本性,以围棋为游戏的人们,又有几个喜欢四平八稳地下到最后一手小官子?

进入国家队以后,钱宇平回上海的机会每年尚不到一次。最初几年,他的返家会给简陋的居室带来难得的说笑声。后来的情况完全不同了,钱宇平渐渐出了成绩,而每次一回家,他总是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打谱,全家人也被要求保持安静,只有钱宇平打完谱出来才敢说话。

哥哥钱宇光略有歉疚地说:“宇平是一个满脑子都是棋的人,性情特殊,又爱钻牛角尖,身为家属,我们没有很好地关心他。”

2007年1月23日,三星杯围棋赛的决赛在上海华亭宾馆进行,钱宇平意外地出现在研究室里,引起一阵骚动。他不想成为焦点,他更愿意坐下来和大家一起摆棋,然后口无遮拦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后来,国家围棋队主帅马晓春私下说,从钱宇平的点评中判断,他的很多招法已显得“很不专业”。

比赛结束,常昊战胜了李昌镐,人们蜂拥着跑出去恭贺新的世界冠军,只剩下钱宇平坐在棋盘前,孤独地继续着他的研究。因为住所距此不足一公里,钱宇平两次现身决赛场,也许,这次意外亮相,亦将是他距离曾经的生活最近的一次。

当初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病重住院期间,钱宇平有时头脑清醒起来,会情不自禁地痛哭:“我的命真苦。”他不甘心就此告别棋坛,生活中也实在找不出别的什么可以替代围棋。时至今日,他还偶尔想着要继续职业生涯,出席国际比赛。“最近两三年,我多次向中国棋院申请重返一线,领导一直拖着。”

没有人忍心告诉钱宇平,重回一线几乎没有任何可能,人们宁愿他继续抱有天真的梦想。事实上,钱宇平自己的判断也摇移不定。“还是有一些愿望没实现,不下有点遗憾”,“要是参加激烈的比赛,可能吧,身体会是个问题。”

由于身份仍是中国围棋队在册成员,职业棋手,钱宇平目前也没有资格参加业余比赛。无棋可下,这对嗜棋如命的人而言太过残忍。

去年,朋友送了一台电脑,钱宇光教会弟弟在网络上下棋,给了他一个ID,并特意告诉他,同时有几个人在用这个ID,输赢无所谓。

钱大,残酷的竞技注定不属于你,欢迎回到没有恐惧感的围棋世界。你可以继续做你的快刀了,你可以尽情追杀对手了,你可以在疲惫来临时收兵了。尽管网络上的失败也不那么舒服,偶尔输给韩国人还会有中国棋迷骂几句,但这些郁闷都是如此轻微,比起当年极端沉重的职业生涯,后者是整座泰山,前者只是山上的一块石头。

今年4月,东洋证券杯的网络围棋大赛接受报名,无论什么国籍,也无论专业或业余,网络9段高手皆可参与,而且奖金不菲。参加资格赛那段时间,钱宇平会很自豪地告诉造访者:“我最近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忙。”现在,网络9段棋手钱宇平已经顺利赢取本赛资格,他兴奋地做着准备,甚至盘算起奖金收入。

春光又一次照临钱宇平昏暗的小屋。

棋下得累了,他喜欢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电视连续剧,比如《暗算》,“主要看警匪片,抓人的。”他说自己偏爱那种“紧张感”。与若干年前的紧张感截然不同,现在,它成为钱大消遣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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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Get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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