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书出版不过数年,在多数人还在追摹仿效之时,对西学有了较深认识的傅斯年已很直率地做出了与他人不同的判断,他对胡适说:“先生这一部书,在一时刺动的效力上论,自是大不能比的;而在这书本身的长久价值论,反而要让你先生的小说评居先。何以呢?在中国古代哲学上,已经有不少汉学家的工作者在先,不为空前;先生所用的方法,不少可以损益之处,更难得绝后。”这话很多人未必同意,但傅先生所谓“一时刺动的效力”超过其“长久价值”,大致也说?了这本书树典范开风气的作用。
有意思的是,胡适在1952年说:“我的玩意儿对国家贡献最大的便是文学的‘玩意儿’,我所没有学过的东西”,似乎他也接受了傅斯年的看法。他接着说:“我已经六十二岁了,还不知道我究竟学什么?都在东摸摸,西摸摸。”到1958年更说:“有时我自称为历史家;有时又称为思想史家。但我从未自称我是哲学家,或其他各行的什么专家。今天我几乎是六十六岁半的人了,我仍然不知道我主修何科;但是我也从来没有认为这是一件憾事!”这样一种对自己专业认同的含糊,或暗示着在具体专业特别是哲学史方面贡献不是特别大,然而其涉猎的广博,却又少有人能及。
从20世纪50年代对胡适的全面批判看,他在近代中国的影响遍及哲学、史学、文学、教育、政治等各领域。自他“暴得大名”以后,几十年间“始终是学术思想界的一个注意的焦点”,无论是誉是谤,不管是追随、发挥、商榷、批评或反对,在众多领域里,亦如余先生所说,“几乎没有人可以完全忽视他的存在”。然而这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呢?我想,有没有他的哲学史、文学史和小说研究等“诗文集”固然大见轻重,即使没有这些,胡适仍然是那个“胡适”。
胡适一生不忘作一个觇国之士,终其生为在中国实现自由主义政治而努力。他认为“没有不在政治史上发生影响的文化”,故反对“把政治划出文化之外”;不仅在北洋时期鼓吹“好人政治”,也曾试图以其具有特定含义的“中国文艺复兴”包容新当权的国民党,长期徘徊于诤友和诤臣之间。尽管其事功远不及王安石和司马光,在心态上却相当接近他们。他那“为国人导师”的自定位及其始终从世界看中国的眼光,使他常能从大处着眼;其一言一行,往往反映时代的声音,说出时人想说而未曾出口的话,故能对社会产生“一时刺动的效力”,实际也就创造了历史。
或可以说,胡适既因适应时代的需要而开了风气,又因种种原因与时代疏离。不过,他历来主张一种“实验的精神”,他给“中国文艺复兴”下的定义,即“一种自觉的尝试”。就像他在《尝试歌》所说的:“有时试到千百回,始知前功尽抛弃。即使如此已无愧。”他毕竟已经实践了其“实验的精神”,何况还有那么多他人难望其项背的成功!
可惜这位一生讲话写文章都有意要清楚浅显,也以此著称于世的思想家,虽然最希望为人理解,恰又最不容易理解。他自己就曾叹谓许多他细心用力的文章不为世人所注意,而随意为之的作品常多得喝彩。到1961年,他看了别人选的《胡适文选》后说:“你们都不读我的书,你们不知道应该怎样选,还是让我自己想想看。”选他文章的人当然是愿意并认真读他文章的人,但在胡适看来,仍不能算知音。可知他与读者的关系到老也还是隔膜的。
历史表述与历史事实之间的关系,本无限曲折。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正如胡适的研究者周明之先生所说,胡适“在不同的场合,对不同的听众,说不同的话”。他论学论政的文章讲话,是在对中外老少新旧各种人“说法”,但别人却未必知道他具体的言论是对哪一具体的听众说法。由于收发者心态不是同时,视点不相接近,则说者自说自话,听者各取所爱,就发展成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结果了。
与晚年的胡适过从较多的唐德刚先生以为,胡适说话“有高度技巧”,在此范围内,他又是“有啥说啥”。这是他积多年与胡适接触经验的甘苦之言。正因为如此,对胡适所说的话就不能全从字面看,而必须仔细分析,才可以从其“高度技巧”之中,求得其“有啥说啥”的真意。
今日若要研究胡适的时代,自然要多注意那些得到喝彩的文章;如果要理解胡适本人,则不得不去揣摩那些用了心力却为人冷落的篇章。且两者就像“知人”与“论世”的关系一样,本是互补的。只有在理解了胡适本人及其不为世所注意的一面,明了其为世所知和不为世所知的诸多原因,才能更深入地理解胡适那个时代;同时,也只有在尽可能深入地理解了胡适所处时代之后,才能进一步领会胡适身处特定时代那“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陈寅恪语),以期“还他一个本来面目”(胡适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