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科技的力量给史家以极大的帮助,胡适的容貌、声音都有记录而可亲近,但是他的性情、思想和“心灵中的种种隐秘”,仍不能不遵循论世知人的取径,据史料和想像以重建。
胡适处在一个新旧中西杂处交错的时代,他自己也是一个由传统的士蜕变出的现代知识分子。而且他身上还有“中国的我”和“西洋廿世纪的我”两个新旧中西不同的“我”同时存在。在小至家庭爱情和大至民族国家走向这样一些问题上,究竟是取中国的还是西洋现代的态度,恐怕他自己也常常犹疑踌躇吧。被视为“西化派”代表的胡适,到底是一位激烈反传统的世界主义者,还是一位具有深切民族主义关怀的人物?这两种有着明显反差的胡适形象就像一座冰山,那水平线下面更广阔的民族主义关怀甚少为人所注意,而其水面反传统的形象却长留在人们记忆之中。
再加上胡适不仅向往特立独行,又好与各方面周旋。他那过人的“修养”工夫体现出非常明显的“超我”对“本我”的抑制,后天对先天的约束。胡适承认其“好名”,所以能爱惜羽毛。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超我”的压力虽无形却甚大。正如陈源所说,他给自己创造出了“一个特殊的地位”。胡适既然已成了特定的“胡适”,他就不得不说那个“胡适”应该说的话,做那个“胡适”应该做的事。然而他每给自己找到一个新的社会角色,都增强了他“超我”一面对“本我”的压力,也就加剧了他内心的紧张。
另一方面,胡适虽一心想“作圣”,又不时要“率性”,甚或试图在“率性”的方向上“作圣”,以走出一条鱼与熊掌兼得之路。观其一生,正是依据父亲胡传总结出的做人道理,在“率其性”和谨勉以学为人之间游移,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真孔子的态度,虽不能至,仍始终向着“作圣”的方向努力,故与其所处之时代有意无意间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前者是有意的,后者是无意的。
然而近代中国以“变”著称:变得大、变得快、且变化的发生特别频繁。用朱自清的话说:“这是一个动乱时代。一切都在摇荡不定之中,一切都在随时变化之中。”胡适很早就认识到近代中国“时势变得太快,生者偶一不上劲,就要落后赶不上了,不久就成了‘背时’的人”。所以他一向注意随时调整自己与所处时代社会的位置,不愿给人以落伍的印象。
胡适晚年还记着康有为曾对他说:“我的东西都是二十六岁以前写的。卓如以后继续有进步,我不如他。”梁启超自己也曾比较说:“有为常言:‘吾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启超不然,常自觉其学未成,且忧其不成,数十年日在旁皇求索中。”或许胡适自己是介于康梁之间的:他总想继续进步,处处像梁;而其主要的“东西”,亦皆早年所成,又更近于康;其所著常是半部未完之书,正凸显其亦梁亦康的一面。
不过,胡适形象最不可或缺的还是他一向“宁可失之忠厚”,真正是贯彻终生。他最后一次讲话曾说及自己因言论而被“围剿”,但不忘表示“那是小事体,小事体。我挨了四十年的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因为这是代表了中国的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讲到此已动了感情,声调开始激?,几句话后突然煞住,显然是心脏病发作,但仍挣扎着含笑与人握手,努力不要让人和他一起不愉快。终因心脏不支,仰身晕倒,从此再未醒来。我们当然知道他确实生气,但仍委婉出之,含笑携手。后人若只看见那开头的生气,忘掉了临去的微笑,实在是看轻了胡适之!
也许,后人最好的纪念,便是同样报之以微笑。傅斯年曾论耶稣说:
他们想念你,你还是你;
他们不想念你,你还是你;
就是他们永世的忘了你,或者永世的骂你,你还是你。
就影响的广狭来说,以胡适比耶稣,或有些“拟人不伦”(傅先生是把耶稣看作人类之一的)。若不以功业论,则胡适秉承的那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孔子真精神,正如傅先生所说,“终是人类向着‘人性’上走的无尽长阶上一个石级”。我们能不向此长阶上的一个石级报以微微一笑,在这微微一笑之中,想像你的普遍而又不灭的价值!
(按傅诗原句为“证明你的普遍而又不灭的价值”,冒昧易一词,谨此说明。2006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