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逢彬
七伯杨德豫先生生前,在不同年份,好几次对我谈及一件事。最后对我谈及此事,是2012年8月末我到武汉某军医院探病时。次年元月我到武汉,就只见到他老的遗容了。在2007年2月10日,他在给我的一封长信中也提及此事。此事是针对《积微翁回忆录》1937年3月6日这段话而讲的:
访余季豫。季告余,孙蜀臣尽数日之力读余《小学论丛》,极为倾服。但谓《自序》作大言为可不必耳。余笑谓季云:“人曰余为大言者妄,百年之间不为一大言者愚。余伺其间,遇有两三分可为大言之时而一为大言,乃所谓时然后大言者,不亦可乎?且蜀臣肯尽数日之力以读余书,读讫不能不表倾服,然则余之为大言,固不当耶?”季闻余言,亦为冁然也。
七伯信中说:
91页,倒5行:“自序作大言”。按:解放后出版的《小学金石论丛》自序中并无“大言”;而解放前的1937年版本,自序中原有“毋乃上苍欲昭明此土文化於人类,姑假手於予,令略窥仓颉诅诵以来先民制作之精意”等语(手头无书,根据记忆,但大致不错)。孙蜀丞所谓“大言”当系指此数语。解放后出版时,可能有人提意见,父亲只好把这些“大言”删去,改为“予以顽质,乃邂逅得之”。将来《论丛》再重新印时,这些“大言”是否应恢复原貌,请你考虑。
就在2007年,《湖湘文库》启动,收入《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由我撰写《前言》;2010或2011年上半年,商务要出《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金石论丛》再次入选,让我撰写祖父的《学术年表》和一篇介绍《论丛》的文章。这两次都是恢复“大言”的好机会,我竟然都疏忽了,真是追悔莫及!
为了一窥究竟,我们不妨先将此“大言”置入《小学金石论丛·自序》的相关文字中看看:
盖予循声类以探语源,因语源而得条贯,其径程如此。独念胜清三百年间,小学如日中天,臻于极盛。金坛段君高邮王君夐绝一世,其于通创大例,固未有闻。毋乃上苍欲昭明此土文化於人类,姑假手於予,令略窥仓颉诅诵以来先民制作之精意者乎?
“通创大例”指书中《形声字声中有义略证》《字义同缘于语源同例证》等篇。在“其于通创大例,固未有闻”后接上“毋乃上苍欲昭明”云云,语气连贯,一气呵成;而接上“予以顽质,乃邂逅得之”,则显得十分勉强。
其实所谓“大言”,我以为不完全表达的是如同庖丁解牛后的自负,还有一份强烈的责任感和爱国心包含其中。该书初版的1937年,正当国家民族危急存亡之秋。该书《形声字声中有义略证》中的一段插话,也许可以和“大言”互证:
方今外寇鸱张,党人偷乐,国家在惊涛骇浪之中。吾人既不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则整理文化留贻子孙,非吾辈任之而谁任之哉!噫!
梁漱溟先生也有类似的“大言”,比杨先生所说还更为“过分”。但谁能否定其中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心呢!
七伯信中说,“解放后出版时,可能有人提意见,父亲只好把这些 大言 删去”。我倒以为是祖父自己删去的。解放后的增订本是1955年出版的。请看1952年7月19日、22日,8月3日、4日《回忆录》:
湖大思想改造运动,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今日,群众意见书来,凡六条,内容为自高自大,轻视他人,专家学者包袱极重,强调业务学习,喜爱奉承。皆切中余病。
始草《自我检讨书》。
《自我检讨书》十日来屡次修改,今日始定稿。
余向历史系师生检讨。……他如强调业务,自高自大、自私自利,皆极端错误,急需改正者。检讨毕,同事同学多人与余握手道贺,幸获通过。
群众意见书第一条即“自高自大”,《检讨书》也承认这点。那么,像“毋乃上苍”云云这样解放前就被友人认为不妥的文字就不得不删去了。
顺便说一句。胡文辉《现代学林点将录》谓:“大抵杨氏仍以训诂学为重,较之高邮二王,功力虽有不逮,而方法、视野过之,自有后来居上者在,故时人举为 今日赤县神州训诂小学之第一人 。”“仍以训诂学为重”云云,杨树达先生在《积微居小学述林》的《自序》中有辩白,此不赘。“较之高邮二王,功力虽有不逮,而方法、视野过之”,我以为出自《述林·自序》的这段话:
我自愧功力之深邃不及段王,但以我的成绩论,又似乎有比段王进步了一些的地方。
但这篇《自序》同样是经过“洗澡”批判“自高自大”之后写的,“自愧功力之深邃不及段王”未必是积微翁的肺腑之言,“以我的成绩论,又似乎有比段王进步了一些的地方”才是表述的重点。学术是“前修未密后出转精”的。到杨树达先生晚年,已经指出了王氏的种种不足,如在《汉书窥管·自序》《离骚传与离骚赋》中之所言。
杨树达先生解放后再版的书中,我所知道《序言》作了较大改动的,还有两例。一是《高等国文法》。该书解放前好几个版本的《序例》正文之后,都有一篇长达数页的附文,内容为与刘半农论战者。该附文解放后诸版本都删去了。《湖湘文库》本出版时,编者听从了我的建议,把该文补录了。二是《中国修辞学》1954年出增订本时,《自序》中有一段“不合时宜”的话;到1955年听取郭沫若的建议更名为“汉文文言修辞学”再版时,这段话不见了:
抑徐君(按,指徐特立)赞可,而余微有自信者,以此书虽未备,而于当世君子所号召科学内容,民族形式者,容有万一之仿佛也。颇闻国人方欲取民族形式之文字改从他族之纯以音为符者,文字之不保,何有于修辞!然则吾今此之所为,殆不免于多事矣。
这段文字,《湖湘文库》本同样补录了。“当世君子”指周恩来,他在一篇报告中提出了“科学内容和民族形式相统一”,杨树达先生深以为然。为什么删去了这段文字?是否听王季范转述毛评新文字“斩断历史,制造文盲”(见《杨树达先生的遗稿》)而感到放心了,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