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外界的想象相反,见到俞敏洪时,他气色不错。
教培行业处于巨大的动荡期,新东方于一片混乱中偏能独善其身,俞敏洪遂被舆论称为“悲情英雄”。不过,俞敏洪当下可谓心情平静,他笑着问记者:“你们看我像焦虑的样子吗?”
一方面,新东方“仓中有粮”,他心里自然不慌;另一方面,他想要让新东方继续向前,也必须保持积极的心态。
2007年,新东方与ETS签署合作协议
他很羡慕王石现在能出国游学。他本来也有类似打算。如果没有这次政策变化,他的留学计划可能很快就会成行。“本来想在65岁之前完成,现在看来要到65岁之后。新东方从转型到稳定至少需要三年时间,如果需要冲锋陷阵,我俞敏洪一定在最前面。”
关于转型的方向,俞敏洪说“还不到谈论的时候”,因为目前整个教培行业和新东方都仍处于“冲浪状态”,必须要随着浪头的高低不断调整方向。
但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他要做更多“雪中送炭”的事儿。俞敏洪希望给农村、农民带去更高的收入、更好的教育。“我帮助富有家庭的孩子出国留学,这是锦上添花;但是我通过新东方的渠道建设,帮助贫困农民家庭提高家庭收入,这是雪中送炭。”
2020年,俞敏洪在云南调研乡村教育
即便掌控着中国最大的教育培训集团,俞敏洪却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农民,他甚至说农民是自己“永久的标签”,帮助农民不是出于什么使命感,而是“我就是农民出身,我知道农民怎样生活。”
新东方或将进入一个或数个全新的领域,如俞敏洪所说,需要再次冲锋陷阵的时候到了。
过去的28年里,新东方诞生了无数励志故事,无数学子感佩于心,称俞敏洪为“留学教父”。但俞敏洪对“教父”“导师”之类的称呼十分不感冒,甚至感到反感。他说新东方并不是什么伟大神圣的地方,仅仅是一块出国留学的“垫脚石”。“我们小时候跨过小溪,总要在中间放一块石头才能迈过去,新东方其实就像那块石头。”
梦想的开始
三十多年过去了,俞敏洪仍然记得当年全班同学一起备考托福的场景。
俞敏洪大学毕业的时候,“出国潮”还没兴起,托福也是个“新鲜玩意”。“当时老师抱着一种玩的心理,说你们考着玩一玩。我们全班同学参加了一次没有经过备考的托福考试。”
当年托福的满分是677分,俞敏洪考了520。
1986年之后,出国潮兴起,身边朋友一个接着一个出国,俞敏洪也有了自己的留学梦。仅仅复习了两个月,俞敏洪考了673分。在当时的托福考试中,这是极高的分数,与俞敏洪一同参加考试的英语专业老师也只考了580分。
俞敏洪对留学充满憧憬,比较文学和国际关系是他感兴趣的方向,尤其是国际关系——他对自己的亲和力、表达能力十分自信,他相信自己能成为一名很好的外交官。
俞敏洪没能拿到全额奖学金,这意味着他不得不靠自己赚钱,才能去美国读书。“当时我在北大教书的工资比较低,想靠工资赚钱是完全不可能的,就开始参与一些培训机构的托福、GRE教学工作,这比北大的工资高出了十倍。”
后来,俞敏洪在北大开起了培训班,凭借着幽默的教学风格,迅速吸引到了一批学生,而这也动了英语系老师业余收入的奶酪。“北大的领导找我谈话,说这样不行,因为我是北大的老师,不能抢北大的生意。”
上世纪90年代,俞敏洪每次课后,都会被学员团团围住,为他们解惑答疑
北大给了俞敏洪行政记过处分。他的处分被贴在当年北大著名的三角地,俞敏洪还记得,这份处分贴了整整一个月。“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名。”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1990年,俞敏洪向北大提交辞呈,用一辆三轮车拉上了所有家当离开了北大。
托福和GRE的培训班成为他人生的新起点。一方面,留学热潮方兴未艾,另一方面,俞敏洪本身是托福和GRE的高手。“我实际上是当时北京教GRE最好的老师之一。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我是京城GRE词汇第一的老师。”
这个“第一”来之不易,俞敏洪或许不是天赋型选手,但他太励志了,他曾连续参加三年高考,终于考上北大;在大学读书期间,他不幸罹患肺结核,休学一年间,在医院里背下了两万多英语词汇、读了三百多本书……
新东方后来诞生了无数个励志故事,励志精神也成为了新东方最大的特点,鼓舞着几代学子不断向前。
热爱比使命感更重要
俞敏洪很少流露出骄傲的情绪,除非提到他的学生。去年他到缅甸去,中缅油气管道总工程师极力邀请,要与他见面。一聊起来才知道,这个年轻有为的90后,原来是他的学生。他对俞敏洪说:“俞老师谢谢你,当年偷偷去听过你的课,一下就点燃了我出国的梦想,没有你可能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这个故事俞敏洪不止一次提起,每次提起,脸上都挂着笑。对于一位老师来说,没什么比这更值得骄傲。
2008年,俞敏洪与获得“新东方自强基金·中国大学生自强奖学金”的学子亲切交谈
改革开放已经四十多年,托福进入中国也已经四十年整,关于留学,俞敏洪观察到了很多变化。
首先是回来的学生越来越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留学归国的人才不过10%左右,到今天,这一数字接近90%。“这是一件好事儿,他们带回来的东西会不自觉地应用到工作中去,进而潜移默化地造成一些影响。”
另外,留学越来越普及,从前是大学生出国留学,现在有更多的年轻人出国读本科。这些变化意味着中国更深入地介入全球化,发展机会也从欧美转移到了国内。
但在留学的心态上,俞敏洪明显地感觉到,理想主义的时代一去不返,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成为了时代的主流。简单来说,如今的留学生更倾向于学习能够赚钱的专业。“九十年代,还有很多年轻人去国外读历史、哲学、比较文学等人文学科,现在更多是选择商学、法律,从相对纯粹的学问追求转向了和生活、工作挂钩。”
这当然没有对错,只是时代变了。俞敏洪年届六十,但对年轻人的选择格外包容,他认为,年轻人有自由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想把自己过成什么样的人,你自己是有决定权的”,只要在不损害他人的情况下,即便是“躺平”也无伤大雅。
在他看来,中国传统太强调使命感了,扛着那种使命感会很累。“使命感就是把自己的生活、工作做好,如果能更进一步当然很好,但不能要求人人都有使命感,任何大道理都不一定能持久。”
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使命感”,使命感这个词太崇高,他只是做自己打心眼里喜欢做的事儿。“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身体会分泌多巴胺,到今天为止,我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我比较喜欢的事情。”
也正是从“喜欢才能持久”这个角度出发,他更希望未来的留学生们能更多地从爱好出发,而不是用赚钱多少来选择专业。在某种意义上,这份建议表明了他内心的倾向——虽然兼容并包,但从骨子里,俞敏洪仍然是个理想主义者。
上世纪90年代俞敏洪在课堂上
做企业VS做教育
俞敏洪身上有许多标签,包括教育家、企业家等等,但无论是哪一个,他都没有认同感。他对自己的定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比较愿意认真做事情的人。”
“你看我教育家不像教育家,我对教育也没什么深刻的研究;企业家更不像企业家,如果用做企业的心态做新东方,新东方早就完了。”
长期以来,新东方的账上一直放着两三百亿现金,对于一家企业来讲,账上趴着巨量现金是不可思议的。按照资本和企业的运作逻辑,资金只有流动起来才能发挥价值。
有一段时间,俞敏洪在公司的管理层中饱受诟病,有人说他是“目光短浅的农民”。原因在于,俞敏洪三番五次阻止资本运作。“所有都在劝我把这个钱投出去,新东方的股票有可能会涨一倍,但我坚决不做。”
这也引起了董事会和总裁办公会的不满,甚至有管财务的员工说,“把钱放到账上,每年就吃三到四个点的利息,有这么玩钱的吗?”
俞敏洪的考量是,万一有一天新东方没了,这些钱就是救命钱,欠学生的学费、欠员工的工资,必须要还完。“新东方内部无数人不同意,幸亏我还能掌管新东方,我说除非把我换掉,不然谁都不能动这些钱。”
还有人对俞敏洪说,新东方这么好的品牌,又有那么多钱,你竟然不把教育玩到风口浪尖上去,学生都要被抢走了,俞敏洪你到底在干嘛?
俞敏洪回怼:“我是在做教育,你们别跟我瞎哔哔这些事。”
谁都没料到,真的有一天,新东方会在极短时间内花出一百多亿人民币。现在,公司里没人再说他是“顽固的农民”了。“都说我英明,其实英明个屁,我就是个农民。农民的特点,就是在床下挖个坑,把银子埋进去。”
不像企业家,或许是真的。但不像教育家,明显又是这个“农民”的自谦之词。创业近三十年,他的底色始终没变,无论是直播带货,还是做其他提升农民收入的尝试,背后的逻辑一脉相承。
回顾这三十年,俞敏洪说自己几乎没有遗憾。“命运嘛,一半是自己安排,一半是老天给你安排。”他的意思或许是,不必遗憾,把握住自己能够把握的,就可以了。
2019年12月,俞敏洪受聘为贵州普安一中名誉校长
TIPS:
《留学生》:您对当下留学生活有什么建议?对即将留学的未来海归后浪有什么期望?
俞敏洪:在专业选择上,我希望孩子们能坚持自己的爱好,而不是以能否赚钱来衡量。坚持自己的爱好,一是更能学好,同时也更能坚持下去。因为一个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身体是在分泌多巴胺。任何大道理都不一定能够持久。但是呢,他喜欢这份工作,这件事情一定是持久的。第二,在留学目的地的选择上,多样化一定是趋势,不需要执着于欧美。
《留学生》:“托福中国40年40人”获奖感受?
俞敏洪:这是一个标志,其实我是最不应该被放进去的,更应该选那些出国又回国做出重大贡献的人。当然,我要感谢ETS。去年我到缅甸去,发现中缅油气管道的总工程师,90后,也是我的学生。中缅油气管道是中国顶级战略项目,作用巨大、成就显著,有很多这样的人才,我们应该多关注。
(转载自欧美同学会会刊《留学生》杂志2021年11月下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