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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龙”入池那日,天公却不作美,飘起了绵绵细雨。
两条奄奄一息的扬子鳄被特制的、垫着厚厚湿草的木笼运到龙池边。它们的状态比一个月前更加糟糕,雄鳄几乎完全不动,雌鳄偶尔抽搐一下,鳞甲暗淡无光。
刘累换上了一身临时赶制的玄色祭服,虽不华美,却也庄重。他立于祭坛之前,双手捧着那卷竹简,面对香炉与牺牲,用无人能懂的语调吟唱:那是他连夜编造的“龙语”祷文,音节古怪,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在细雨中飘荡。
孔甲率领文武百官,跪在祭坛后方。他闭着眼,神情虔诚,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雨水打湿了他的冕旒和肩头也浑然不觉。
冗长的祷文终于念罢。刘累放下竹简,走到木笼边,亲手打开笼门。
雄鳄毫无反应。
刘累深吸一口气,伸手进入笼内,轻轻推动雄鳄厚重冰冷的背甲。一下,两下……雄鳄终于慢慢地动了,它拖着无力的尾巴,一点点挪出木笼,在湿润的池边石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泥痕,然后,“噗通”一声滑入池水,沉没片刻,才浮上来,只将鼻孔和眼睛露出水面。
雌鳄也被如法推进池中。
两条巨兽入水后,似乎恢复了一点点生气,开始在水池中央缓缓游动,动作僵硬迟滞,但毕竟是在游动。清澈的池水被搅起一圈圈涟漪,向外扩散。
孔甲睁开眼,看到这一幕,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紧锁多日的眉头终于展开。
“成了。”他对身旁的蔡史说道,语气是久违的轻松,“上天,终究是眷顾朕的。”
蔡史深深躬身:“大王圣德感天,故有神龙来仪,夏室中兴,指日可待。”
仪式继续。刘累亲自动手,宰杀了准备好的牛犊和羔羊,将尚且温热的鲜血泼洒入池。接着,他捧出早已备好的“琼浆玉液”,实则是掺了大量蜂蜜与花瓣熬煮的稠厚米酒,倒入池边特制的青铜水槽。
甜腻浓郁的气味散开。两条饿极了的扬子鳄被吸引,缓缓游近水槽,伸出舌头试探性地舔舐。甜味刺激了它们原始的食欲,舔舐的动作逐渐加快,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孔甲看得目不转睛,脸上焕发出兴奋的红光。
“龙饮琼浆……《山海经》有载,舜帝宴龙,便是以醴泉玉液……今日得见,果然不虚!果然不虚啊!”他激动地喃喃自语。
刘累低垂着眼睑,专注地观察着两条鳄鱼的进食情况,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快得无人察觉。
大典终了,孔甲心满意足,起驾回宫。刘累奉命留守龙池,负责后续照料。
细雨未停,反而密了些,如牛毛般洒落池面,激起无数细小的涟漪。刘累独自站在观龙亭边,望着池中那两个缓慢移动的黑影。
一个年轻工匠,端着一盘工具经过亭边,忍不住停下脚步,朝池中望了望,又小心地看了看刘累的脸色,迟疑着小声开口:
“御龙使大人,这神龙……看着好像没什么精神头?游得也慢。”
刘累转过头。那工匠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双手因长期劳作而粗糙,但眼睛清澈。
“神物初临凡尘,水土不服,灵气内敛,故而如此。”刘累语气平和,“待适应些时日,汲取了此地灵气,自然神骏非凡。”
“可是……”少年工匠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疑惑,“小人老家在淮水边上,发大水时,也冲上来过被淹死的大鼍(tuó,扬子鳄古称)……那模样,跟这‘龙’,看着实在……实在有七八分像。尤其是那尾巴,那背上的疙瘩……”
刘累的眼神,倏然冷了下来。
不是严厉,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冰封般的寒意。他盯着少年工匠,沉默了三息。时间很短,但少年却觉得像是被冻在了原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后背的汗毛瞬间炸起。
“你叫什么名字?”刘累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让少年打了个哆嗦。
“姒……姒鱼。”少年结结巴巴地回答。
“姒鱼。”刘累重复了一遍,然后,他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你眼力不错,观察也细致。是个好匠人的料子。”
姒鱼愣住,不知所措。
“但你要记住,”刘累的笑容不变,语气却重若千钧,一字一字敲在姒鱼心上,“在这里,在斟鄩,在天下人眼中,它们只能是龙。只能是上天赐予大王的祥瑞。
你刚才说的每一个字,若被第三个人听见,掉的不会只是你一个人的脑袋。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同乡族人……都会因为你这‘不错的眼力’,被绑上刑架,或者,扔进这池子里喂‘龙’。”
姒鱼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冷汗顺着额角滚落。
“明白了?”刘累问。
“明、明白!小人明白!”姒鱼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小人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说过!小人这就去干活!”
“去吧。”刘累挥了挥手,语气恢复平淡,“今天的话,就让它烂在你肚子里,永远。”
姒鱼如蒙大赦,连滚爬地端起工具盘,踉跄着跑远了,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刘累转过身,重新将目光投向烟雨迷蒙的池面。雨丝更密了,在水面拉起一层薄雾,两条“龙”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缓慢,沉默,如同两个不祥的谜题。
他在亭边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细雨将他的祭服外层打得湿透,才迈开有些僵硬的腿,朝着临时赐下的府邸走去。
脚步落在湿滑的石板上,一声,又一声,沉稳而孤独。
他知道,戏台已搭好,主角已登场。而他这个导演兼主角,已经彻底没有退路。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那两条“龙”能活多久?他的骗局又能维持多久?
夜色吞没了他的背影,也吞没了那座崭新、华美而脆弱的龙池。只有雨声淅沥,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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