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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堂归舟》
第一章:下堂
裴璟把休书递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给他熨朝服。
熨斗是铜的,烧了炭,烫得很。
我捏着熨斗的手顿了顿,蒸汽扑在脸上,潮乎乎的。那封休书就摆在熨衣板的边上,墨迹新得很,怕是今早才写的。
“林氏。”
他开口,声音像浸了冰的刀子。
“七年无所出,善妒,不孝,犯口舌。你自己看看,若无异议,便按手印吧。”
我放下熨斗。
铜熨斗落在木板上,闷闷的一声。我擦了擦手,才去拿那封休书。纸是上好的宣纸,带着松烟墨的香。字是他亲自写的,瘦金体,筋骨铮铮,和他的人一样冷。
善妒。
我想起上月他纳第三房妾时,我站在祠堂前替他给祖宗上香。那妾是柳家送来的,叫如烟,才十六岁,腰细得一把能掐断。
不孝。
我想起去年老夫人风寒,我守在榻前三天三夜,最后自己晕在脚踏上。醒来时,老夫人正让如烟给她捶腿,说我的手太重。
犯口舌。
我想起半月前,我在花园听见两个婆子嚼舌根,说我是不会下蛋的母鸡。我还没开口,老夫人就说我管不住下人,丢了侍郎府的脸。
我一个字一个字看完,抬起头看他。
他穿着月白的常服,立在门边,晨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生得真好,鼻梁挺直,眉眼深邃,不说话的时候,像一尊玉雕的神像。
“看完了?”他问。
“看完了。”我说。
“那便按印吧。”
他从袖中掏出印泥,是朱砂调的,红得刺眼。
我没接,只问:“夫君今日下朝,能早些回来么?”
他皱了眉。
“有事?”
“厨房炖了百合莲子羹,你说过想喝的。”
他眉头皱得更深,像是不耐烦,又像是别的什么。半晌,才说:“今日刑部有事,不回来用晚膳。”
顿了顿,又道:“这休书,你今日就按了。明日一早,我会让账房支二百两银子给你,算是……这些年的辛苦。”
二百两。
我在心里笑了。
我嫁进来那年,带了八十四抬嫁妆。光是现银就有五千两,田庄铺子不算。七年下来,贴补府中用度,打点他官场往来,早填得差不多了。
如今要走,就值二百两。
“好。”我说。
我把休书折好,收进袖中。然后转身,继续熨那件朝服。
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么平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背对着他,能听见他呼吸的声音,很轻,很缓。就像这七年里的每一天,他站在我身后,看我替他整理衣衫,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林晚。”他忽然开口。
我手一顿。
“嗯?”
“你……没什么要说的?”
我转过头,对他笑了笑。
“夫君想听我说什么?”
他看着我,眼神很深,深得我看不懂。最后,他只是摆了摆手。
“罢了。”
他转身要走,我又叫住他。
“夫君。”
“嗯?”
“朝服熨好了,要现在换上么?今日有大朝会,穿那件绯色绣孔雀的,可好?”
他背影僵了僵。
过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我替他更衣。
七年了,这动作我做过成千上万遍。先解中衣的带子,再穿里衣,然后是一件件朝服。他个子高,我要踮着脚,才能把领子抚平。
今日我特意选了那条犀角腰带。
是他去年生辰时,我托人从岭南带回来的。犀角温润,雕着云纹,配他这件绯色官服,正好。
“抬头。”我说。
他便微微仰起脸。
我替他理领口,指尖碰到他喉结。他喉结动了动,我没抬头,只专注地把每一道褶皱抚平。然后是腰带,扣上,调整,最后挂上鱼袋、玉坠。
都妥当了,我退后一步,看了看。
“好了。”
他站在那儿,绯衣玉带,俊朗得让人移不开眼。晨光落在他脸上,连睫毛都镀了金。这样的一个人,我守了七年,最后换了一封休书。
“我走了。”他说。
“等等。”
我从妆台上,取了一朵新开的玉兰。
是今早丫鬟从院里摘的,还带着露水。我踮脚,替他簪在冠旁。玉兰洁白,衬着他乌黑的发,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他怔了怔,抬手想摸,又放下。
“这是……”
“玉兰是君子花。”我轻声说,“愿夫君今日朝堂,如君子立世,光风霁月。”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今日下朝……我给你带徐记的杏酪。”
我笑了。
“好。”
他转身,踏着晨露走了。
我站在门边,看着他穿过回廊,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春桃从耳房出来,红着眼眶看我。
“夫人……”
“去收拾东西吧。”我说,“只捡要紧的。那些笨重的,就不要了。”
“可是……”
“去吧。”
春桃抹着眼泪去了。
我回屋,关上门。然后走到书案前,从暗格里,取出一只紫檀木匣。
匣子不大,很旧了。是我娘的遗物。
我打开,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沓纸。最上面那张,是七年前,他参加科考时的试题。
准确地说,是考题的答案。
那年春闱,主考官是他座师。考前三天,座师“不慎”遗失了一份草稿,恰好被他捡到。草稿上是考题的脉络,他凭着这个,中了探花。
后来座师因别的事倒了,这事本该被翻出来。是他求到我面前,跪在我爹书房外,跪了一夜。
我爹那时是都察院御史,刚正不阿。是我以死相逼,我爹才替他瞒了下来。代价是我爹辞官归乡,郁郁而终。
这事只有我、他、我爹三人知道。
哦,现在还要加上一个人。
柳如眉。
他放在心尖上的白月光。
我拿起那张纸,走到炭盆前。炭火还燃着,是我早起给他温茶用的。我把纸凑到火上,火苗舔上来,瞬间吞噬了那些字迹。
烧干净了,我又从匣子里拿出另一沓。
是抄本。
我花了三个月,一笔一划,模仿他的字迹抄的。连纸张的旧色,都用药水熏得一模一样。
我把抄本放回暗格,原样摆好。
然后打开妆匣,取出那封休书。
朱砂印泥还在,红得像血。我蘸了蘸,在休书末尾,按下了手印。
指纹一圈一圈,像个漩涡。
按完了,我把休书折好,和木匣一起,收进随身包袱里。
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老夫人身边的王嬷嬷。
“少夫人,”她连门都没敲,直接推了进来,“老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我抬眼。
她穿着靛青比甲,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堆垃圾。
“知道了。”
我起身,跟着她往外走。
老夫人的松鹤堂,今日格外热闹。
我进门时,满屋子的女眷都在。有裴璟的两位姨娘,有几位堂婶,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远房表亲。所有人都在看我,眼神里有怜悯,有嘲讽,有幸灾乐祸。
老夫人坐在上首的罗汉床上,穿着绛紫团花褂子,手里转着佛珠。
“来了?”她眼皮都没抬。
“给母亲请安。”我福身。
“安什么安?”她终于抬眼,目光像刀子,“我们裴家,都要被你克得不安生了!”
我没说话。
旁边一位穿玫红衣裳的姨娘抿嘴笑:“母亲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要我说,也是姐姐命不好,这么多年,连个蛋都下不来。要是能像如烟妹妹似的,进门三个月就有了,也不至于……”
如烟就坐在老夫人下首,穿着水红的衫子,小腹微微隆起。她垂着头,手轻轻搭在肚子上,一副柔弱模样。
老夫人哼了一声。
“今日叫你来,是告诉你,璟儿已经写了休书。你既接了,明日一早,就收拾东西走吧。”
我抬头。
“母亲,我的嫁妆……”
“嫁妆?”老夫人像被踩了尾巴,“你还有脸提嫁妆?这七年,你吃我们裴家的,喝我们裴家的,那些嫁妆,早贴补家用了!再说了,你无所出,按律,嫁妆本该充作府中公产!”
我笑了。
“母亲说得是。那便请账房,把这几年的账目拿来,我们一笔一笔对。我嫁进来时,带了现银五千两,田庄三处,铺子五间。这七年,府中每笔支出,我都记了账。母亲若要说贴补完了,我们便对一对,看看到底贴补了多少,还剩多少。”
老夫人脸色变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质疑我贪你的嫁妆?”
“儿媳不敢。”我垂眼,“只是按律,下堂妇有权带走嫁妆。若是母亲觉得账目不清,我们可以去衙门,请官老爷裁断。”
“你——”老夫人霍地站起来,手指着我,气得发抖,“反了!反了天了!我就知道,你这贱人不安好心!七年不下蛋,如今还要刮我们裴家一层皮!”
满屋子的人都看了过来。
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
我挺直背,一字一句道:“母亲,我不是要刮裴家的皮。我只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这七年,我为裴家当牛做马,侍奉婆母,打理中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一封休书就要我净身出户,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道理?”老夫人冷笑,“我告诉你什么是道理!你是下堂妇!是被休弃的!能给你二百两银子,已经是璟儿心善!你还想怎样?”
“我要我的嫁妆单子。”我说,“单子上有的,我带走。没有的,我一文不要。”
“休想!”
“那便去见官。”
“你——”老夫人抓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过来。
我没躲。
茶盏擦着我额角飞过去,砸在门框上,碎瓷溅了一地。温热的茶水混着茶叶,淋了我半身。
额角火辣辣地疼。
我抬手摸了摸,指尖染了红。
“好,好得很。”老夫人喘着粗气,“你要见官是吧?去!现在就去!我倒要看看,哪个官敢管我们裴家的家事!”
“母亲。”门口传来声音。
裴璟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朝服,脸色很沉。目光扫过我额角的血,顿了顿,又移开。
“怎么回事?”
老夫人立刻哭天抢地:“璟儿!你看看你这好媳妇!她要逼死我啊!她要拿着嫁妆单子去告官!我们裴家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
裴璟看着我。
“你要告官?”
“我要我的嫁妆。”我平静地说。
“我给你二百两。”
“我要我的嫁妆单子。”
“林晚。”他声音沉下来,“不要闹了。”
闹。
原来在他眼里,我争取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是闹。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差点掉下来。但我忍住了,狠狠掐着手心,把眼泪逼回去。
“裴璟。”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我嫁你七年,替你侍奉母亲,打理家业,贴补用度。你纳妾,我替你张罗。你升官,我替你打点。你想要的,我拼了命给你。如今你要休我,我认。但我的嫁妆,是我爹娘留给我的,我一分一厘,都要带走。”
他盯着我,眼神很冷。
“若我不给呢?”
“那便见官。”我说,“我不介意让全京城都知道,新任刑部侍郎,是如何侵占发妻嫁妆的。”
满堂寂静。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老夫人指着我,手指抖得说不出话。如烟捂着肚子,小声啜泣起来。其他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裴璟看了我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要发怒,要让人把我拖下去。
但他最后只是闭了闭眼。
“王伯。”他开口,“去账房,把夫人的嫁妆单子拿来。”
“璟儿!”老夫人尖叫。
“母亲。”裴璟打断她,声音疲惫,“给她。”
嫁妆单子拿来时,已经过了晌午。
厚厚一沓,纸都泛黄了。我接过,一页页翻看。金银首饰,布匹绸缎,田庄铺子,一样样,都是我娘当年亲手置办的。
“都在这了?”我问账房。
账房偷眼看裴璟,裴璟点了点头。
“是、是,都在这了。只是……”账房搓着手,“这些年府中用度大,有些……已经典当变卖了。”
“典当的,折成现银给我。变卖的,按市价折银。”我说,“田庄铺子的地契,拿来。”
“这……”
“拿来。”
账房又看裴璟。
裴璟摆摆手:“给她。”
地契拿来了,我一张张对过,确认无误,收进怀里。然后看向单子上的金银器物。
“我娘的赤金头面,十二件。我爹给我的翡翠镯子,一对。还有陪嫁的紫檀木家具八套,黄花梨屏风四扇,这些,在哪?”
账房冷汗都下来了。
“头面……头面去年老夫人做寿,打成了新款式……镯子、镯子如姨娘喜欢,老夫人赏了……家具、家具有些散了架,劈了当柴烧……”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好一个裴家。”我看向裴璟,“我娘留给我的遗物,你们拿去打新头面,赏小妾,当柴烧。裴璟,你还有良心么?”
他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折价。”我收起笑,冷声道,“按市价,一文不能少。”
“林晚!”老夫人又尖叫起来,“你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的是你们。”我看向她,“七年,我忍了七年。今日,我不忍了。”
我转向账房:“算。所有典当变卖的,毁损丢失的,全部折成现银。今日天黑之前,我要看到银子。”
账房扑通跪下了。
“夫人饶命!府里、府里实在没那么多现银啊!”
“那就写欠条。”我说,“裴侍郎亲笔写,按手印,盖私章。分期还,按月付,利息按钱庄的算。”
“你——”裴璟终于开口,声音发颤,“你一定要做到这个地步?”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
累到不想争辩,不想解释,甚至不想再看这张脸。
“是。”我说,“是你们逼我的。”
最后,裴璟写了一张欠条。
三千两。
连我嫁妆的一半都不到。
但我没再争。因为我知道,再争下去,也不会更多。裴家早已是个空壳子,全靠着我的嫁妆撑着门面。如今我要走,他们掏不出更多了。
我收好欠条,折好,和地契一起放进怀里。
然后转身往外走。
“林晚。”裴璟在身后叫我。
我停下,没回头。
“你……真的要走?”
我没回答,继续往前走。
“林晚!”他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某种我从未听过的情绪,“今日下朝,我给你带了杏酪。”
我脚步顿了顿。
然后,继续往前走。
回到院子时,春桃已经收拾好了。
两只旧箱子,一只装衣物,一只装杂物。我的首饰匣子空了,值钱的都被老夫人以各种名目要走了。剩下的,都是些不值钱的铜簪木钗。
“夫人,就这些了。”春桃红着眼。
“够了。”我说。
我打开妆匣,从最底层,摸出一只荷包。荷包很旧了,绣着歪歪扭扭的鸳鸯。是我刚嫁过来时,学着绣的。那时手笨,扎了满手针眼,才绣成这样。
裴璟看了一眼,说丑。
我就再也没拿出来过。
荷包里,是几张银票。一百两一张,总共五张。还有几锭碎银,一些铜钱。
这是我七年里,一点一点攒下的。
每月月例二两,我攒一半。偶尔做绣活托人出去卖,攒一些。年节时,有些往来人家的夫人给打赏,我也攒着。
五百两,是我全部的家当。
我把荷包收好,又打开另一只匣子。
里面是些书信。有我爹生前写给我的,有我娘留下的几封信,还有……裴璟早年写给我的。
只有三封。
一封是定亲时,他托人送来的,写着“吾妻林氏,望卿珍重”。
一封是成婚那晚,他喝醉了,在书房写的,只有两个字:“等我。”
还有一封,是我爹去世那年,他外放去江南,临行前写的:“家中诸事,劳卿费心。归期未定,勿念。”
我拿起那三封信,走到炭盆前。
火苗蹿起来,吞噬了纸张。墨迹在火中蜷曲、发黑,最后化成一捧灰。
烧完了,我拍了拍手。
“走吧。”
春桃拎起箱子,我跟在后面。走出院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这是我住了七年的院子。
院角那株玉兰,是我嫁过来那年亲手种的。如今开得正好,洁白的花朵,在暮色里像一团雪。
树下有张石桌,我常在那里给他熨衣服。
桌边有架秋千,是成婚第一年,他让人给我扎的。那时他还肯对我笑,说我像个小姑娘,该有些玩意儿。
秋千早就旧了,绳子都断了,没人修。
我看了最后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裴府侧门时,天已经擦黑了。
门口一个人也没有。
没有送行的,没有道别的,连看门的小厮,都躲在门房里没露面。
春桃小声啜泣起来。
“夫人,他们、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别哭。”我说,“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我摸出荷包,数出几钱银子,雇了辆骡车。车夫是个老实人,看我们两个女子带着箱子,也没多问,帮着把箱子搬上车。
“夫人,去哪?”
我想了想。
“去码头。”
“这个时辰,码头怕是没船了。”
“无妨,先去吧。”
骡车吱呀吱呀地走,穿过长街。街上华灯初上,酒肆茶楼里传来笑语喧哗。这是我生活了七年的京城,如今要离开了,竟没什么留恋。
春桃靠在我肩上,小声问:“夫人,我们真的要去扬州?”
“嗯。”
“表少爷……真的会收留我们么?”
“会。”
沈清辞是我表哥,我娘嫡亲的侄子。我娘去世前,曾写信托他照看我。这七年,他明里暗里帮过我不少。只是裴家势大,他又远在江南,能做的有限。
上月我给他去信,说想南下。
他回信很快,只有两个字:“速来。”
骡车到了码头,果然已经没什么船了。只有几艘货船还在卸货,苦力们喊着号子,把麻袋一袋袋扛下船。
我在码头边找了家客栈,要了两间下房。
春桃放下箱子,又开始抹眼泪。
“夫人,您从没住过这么差的地方……”
“以后会住更差的。”我说,“你要习惯。”
我让她去打水,自己坐在窗前,看着外面黑黢黢的运河。
河水拍打着堤岸,哗啦哗啦的响。远处有渔火,一点两点,像坠落的星。
我从怀里,掏出那只紫檀木匣。
打开,里面除了那份抄本,还有另一样东西。
一张盐引。
盖着户部大印,是去年裴璟替我“保管”的。他说这玩意儿烫手,放在我这里怕惹祸。我就给他了,没多想。
如今看来,他是早就打算休了我,提前把我的东西都摸清了。
可惜,他不知道,这张盐引是假的。
真的那张,三年前就被我调了包。真的在我手里,假的他拿去打点了上司,还自以为得了便宜。
我把盐引拿出来,对着灯看了看。
印章鲜红,纹路清晰。
凭这个,我能在江南打开局面。沈家是做绸缎生意的,但近年想涉足盐业,苦于没有门路。这张盐引,就是我的投名状。
敲门声响起。
是春桃打了热水来。
我收起盐引,让她伺候我洗漱。水是温的,帕子粗得硌脸。但我没说什么,仔仔细细地洗了脸,又泡了脚。
春桃蹲在地上给我擦脚,眼泪又掉下来。
“夫人,您的手……”
我的手,因为常年做活,生了薄茧。指关节有些粗大,是冬日里洗衣冻的。手腕上还有道疤,是前年给老夫人熬药时,被药罐烫的。
“不疼了。”我说。
擦干脚,我躺到床上。床板很硬,被子有股霉味。但我累极了,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我又回到了七年前。
那年我十六,穿着大红嫁衣,坐在花轿里。轿子晃晃悠悠,吹吹打打,一路抬进裴家。
揭盖头时,他看着我,眼里有惊艳。
他说:“夫人真美。”
然后俯身,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会对你好的。”
梦到这里就断了。
我睁开眼,天还没亮。窗纸泛着青灰色,远处传来鸡鸣。
我坐起身,穿上衣服,叫醒春桃。
“该走了。”
码头上晨雾弥漫。
我找到了沈家派来的船。船不大,但干净整洁。船夫是个精壮汉子,看见我,抱拳行礼。
“可是表小姐?”
“是我。”
“少爷让小的在此等候多日了。”他接过箱子,“表小姐请上船,我们即刻启程。”
我上了船,春桃跟在后头。
船夫解了缆绳,竹篙一点,船就离了岸。晨风吹来,带着水汽的凉。我站在船头,看着京城在晨雾中渐渐远去。
城墙,塔楼,街市,最后都缩成一片灰蒙蒙的影子。
七年前,我满怀憧憬地来。
七年后,我一身萧索地走。
“夫人,进去吧,风大。”春桃拿了件披风给我披上。
我摇摇头,依旧站着。
船行到运河中央时,太阳升起来了。金光洒在江面上,碎成千万片粼粼的光。有早起的渔夫在撒网,鸥鸟绕着船飞。
远处传来钟声,是相国寺的晨钟。
一声,又一声。
像是在给我送行。
我忽然想起,今早裴璟下朝,会不会真的去徐记买了杏酪?
买回来,发现我不在了。
会是什么表情?
惊讶?愤怒?还是……松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船越行越远,京城终于看不见了。我转身,走进船舱。
舱里收拾得很整洁,小几上还摆着一碟点心和一壶茶。点心是桂花糕,还温热着。
我坐下,倒了一杯茶。
茶是碧螺春,我从前最爱喝的。裴璟知道我喝这个,但从来没给我买过。他说碧螺春金贵,府里用不起。
我喝了一口,茶香清冽。
然后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
甜,糯,带着桂花的香。
七年了,我第一次觉得,东西可以这么好吃。
春桃坐在我对面,眼圈又红了。
“夫人,往后……我们怎么办?”
“往后,”我说,“我们好好过。”
船摇摇晃晃,顺流而下。
我靠在窗边,看着两岸青山缓缓后退。河风吹进来,带着泥土和水草的气息。
我忽然觉得,很轻,很轻。
像卸下了一副戴了七年的枷锁。
(第一章完)
第二章:离舟
船行了三日。
这三天,我睡得比过去七年加起来都沉。没有寅时要起床给老夫人请安的规矩,没有卯时要盯着厨房备膳的琐事,没有那些永远熨不完的朝服、理不完的账本。
春桃说我瘦了。
我揽过铜镜看,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下巴尖得能戳人。但眼睛是亮的,像蒙尘多年的珠子,忽然被擦干净了。
“瘦了好。”我说,“省布料。”
春桃又想哭,被我瞪了一眼,把眼泪憋回去了。
船夫姓陈,是个闷葫芦,除了必要的话,一句也不多说。船娘是他浑家,姓吴,人很爽利,做饭也香。每日变着花样给我们做河鲜,清蒸鲈鱼、葱爆虾、荠菜豆腐羹,都是简单食材,但胜在新鲜。
第四日晌午,船靠在一个小镇码头补给。
陈大哥下船去买米面,吴嫂在船尾晾衣裳。春桃憋了几天,小心翼翼问我:“夫人,咱们……真要去扬州投奔表少爷?”
“嗯。”
“可表少爷还没成家,咱们两个女子去,会不会……”
“沈家不是裴家。”我打断她,“我娘在世时说过,沈家是商贾出身,没那么多规矩。表哥也不是裴璟。”
提到裴璟的名字,我顿了顿。
春桃不敢再问,低头绞衣角。
我走到船头,靠着桅杆看风景。码头很热闹,挑夫、小贩、来往客商,吵吵嚷嚷的。有卖糖人的老汉,吹了个孙猴子,栩栩如生。有卖绒花的妇人,竹篮里插着各色花样。有孩童举着风车跑过,笑声脆生生的。
这才是活着。
在裴家的七年,我像个会喘气的摆设。晨昏定省,伺候婆母,打理中馈,应付那些永远填不完的窟窿。裴璟的俸禄不够开销,我的嫁妆贴补进去,像石子丢进深潭,连个响都听不见。
老夫人要体面,四季衣裳要最好的料子,头面首饰要时新花样。如烟进门后,更是变本加厉,今日要蜀锦裁衣,明日要东珠做簪。裴璟要打点上司,要应酬同僚,要维持他清流文臣的体面——体面,多贵的两个字。
我记得最清楚的那年冬天。
腊月里,账房来报,府里连买炭的钱都没了。老夫人屋里的银霜炭不能断,如烟畏寒,也要用上好的炭。我把自己屋里的炭省下来,匀给他们。夜里冻得睡不着,就抱着汤婆子,在灯下做绣活。
绣的是幅《松鹤延年》,老夫人六十大寿要用的。
绣了整整三个月,眼睛熬得通红。寿宴那日,老夫人收了礼,瞥了一眼,说针脚粗了,配色俗了,随手丢给丫鬟收库房。
那晚我回屋,看见春桃在哭。问她哭什么,她指着我的手。我才发现,手指冻疮溃烂了,渗着血水。
我没哭。
只是把那些绣了一半的帕子、荷包、扇套,全扔进炭盆里烧了。
火光照在脸上,烫得人眼睛发酸。
“夫人。”
陈大哥回来了,扛着一袋米,手里还提着个油纸包。
“买了几块酱肉,吴嫂说晌午加菜。”
我道了谢,让他把米放好。他放下东西,却没走,搓着手,欲言又止。
“陈大哥有话要说?”
他压低声音:“方才在码头,听见几个京城来的客商在议论,说……”
“说什么?”
“说刑部侍郎裴大人,这两日像疯了似的,满京城找人。”
我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
“找谁?”
“说是……找他家夫人。”陈大哥看我一眼,声音更低,“还听说,裴大人在签押房枯坐了三日三夜,把所有户籍册上‘妻林氏’的字迹,都用笔描红了。描得血淋淋的,吓人得很。”
我怔住了。
描红?
裴璟?
那个连我生辰都记不住,连我病了都懒得请大夫的裴璟?
“许是谣传。”我说。
陈大哥点头:“我也觉得。那些读书人,最重脸面,哪能做出这种事。”
他拎着酱肉去船尾了。
我站在原地,河风吹在脸上,冷飕飕的。
描红。
这两个字像根针,扎进心里某个角落。不深,但细细密密地疼。
我想起成婚第三年,我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春桃去求裴璟,说请个大夫吧。裴璟那时在书房议事,不耐烦地挥挥手:“一点小病,请什么大夫。熬碗姜汤喝了就是。”
春桃跪在书房外磕头,磕得额头都青了,他才丢出一锭银子。
大夫来了,把了脉,开了药。走时摇头叹气,说再晚半日,怕是要转成肺痨。
那碗药,是我自己爬起来煎的。
裴璟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后来病好了,我去书房谢他。他正在写字,头也没抬,说:“好了就行。以后别动不动就病,府里事多,没人有闲心伺候你。”
我站了一会儿,默默退出来。
走到门口时,听见他和幕僚说:“妇人家,就是娇气。”
我那时没哭,只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
“夫人,用饭了。”吴嫂在舱里喊。
我应了一声,转身进去。
饭菜摆在小几上,一碟酱肉,一碟清炒时蔬,一盆鱼头豆腐汤,还有两碗糙米饭。
吴嫂搓着手笑:“简陋了些,表小姐别嫌弃。”
“很好了。”我说。
是真的很好。
在裴家,我虽是正妻,但用度连如烟都不如。老夫人说,正妻要节俭,要给下人做表率。所以我顿顿清粥小菜,如烟却顿顿有鱼有肉。
有一回厨房给我炖了盅燕窝,被老夫人知道,罚我在祠堂跪了一夜。她说,燕窝金贵,我不配吃。
后来我就再也不吃了。
不是吃不起,是恶心。
“夫人尝尝这鱼汤,鲜得很。”春桃给我盛了一碗。
我接过来,舀了一勺。汤是奶白色的,豆腐嫩,鱼头鲜,撒了点葱花,香气扑鼻。
我慢慢喝,一口,又一口。
喝到一半,忽然听见舱顶“扑棱”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下来了。
陈大哥警惕地站起来,握紧了船桨。
“我去看看。”
他掀开帘子出去,片刻后回来,手里抓着一只灰鸽子。鸽子腿上绑着个小竹筒。
“是信鸽。”陈大哥说,“落在咱们船上了。”
我放下碗:“看看。”
竹筒拧开,倒出个小纸卷。纸卷展开,只有一行小字:
“裴璟已离京,疑往南。慎。”
字迹潦草,是沈清辞的笔迹。
我看完,把纸卷凑到灯上烧了。灰烬落在桌上,像一小撮死去的蝴蝶。
“陈大哥,”我说,“咱们得快些。”
“表小姐的意思是……”
“换水路,走支流。避开官道沿岸的码头,尽量在小镇补给。”
陈大哥脸色凝重起来:“有人在追我们?”
“或许。”我没多说,“麻烦陈大哥了。”
“应该的。”他把鸽子放了,鸽子扑棱棱飞走,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那顿饭,我没再吃出滋味。
夜里,我躺在铺上,听着船底哗哗的水声,怎么都睡不着。
裴璟离京了。
往南。
是来找我吗?
找我做什么?休书已经给了,手印已经按了,我和他,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还是说,他发现书房暗格里的东西了?
那份抄本,我特意放在显眼处。以裴璟多疑的性子,回府第一件事,必定是去检查暗格。看见抄本,他会是什么反应?
惊恐?愤怒?还是……后悔?
我翻了个身,面朝舱壁。
后悔。
这个词,就不该用在裴璟身上。
他那样的人,永远觉得自己是对的。娶我是恩赐,休我是成全。我该感恩戴德,该跪谢他七年施舍。
至于我爹的死,我嫁妆的亏空,我七年熬干的心血——那都是应该的。
谁让我是他妻子呢。
妻子,就该为他付出一切。青春,嫁妆,性命,都该双手奉上,还要笑着说“妾身心甘情愿”。
我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最后一次见他的样子。
晨光里,他穿着绯色朝服,玉簪金冠,俊朗得不似凡人。我踮脚给他簪玉兰,他微微低头,呼吸拂过我额发。
那时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
可他说:“今日下朝,给你带徐记的杏酪。”
语气那样自然,像过去的无数个早晨。可我知道,不一样了。休书已经写了,我已经不是裴夫人了。
他是在可怜我。
用一盒杏酪,换我七年的青春,换我爹的一条命,换我娘留下的嫁妆。
真划算。
船改了道,专挑僻静支流行驶。
两岸青山渐渐葱茏,偶尔能看见山坳里几户人家,炊烟袅袅。吴嫂说,已经进江南地界了。
第五日傍晚,船在一个小渔村靠岸。
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都是打渔为生。陈大哥说,要在这里过夜,明日一早再走。
春桃扶我下船,踩在夯实的土路上,腿有些软。在船上晃了几天,乍一上岸,反而觉得地是晃的。
村里人没见过这么体面的“夫人”,都围过来看。孩子们光着脚丫,脏兮兮的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们。
我从荷包里抓了把铜钱,分给他们。孩子们欢天喜地跑了,不多时,又捧着几个烤红薯回来,硬塞给我。
红薯烤得焦黑,掰开来,金黄的瓤冒着热气,甜香扑鼻。
我蹲在河边,和春桃分吃一个。红薯很烫,烫得舌头发麻,但甜,一直甜到心里。
“夫人,”春桃小声说,“这儿真好。”
“嗯。”
“咱们以后……就住这样的地方,行么?”
我抬头看。
暮色四合,远山如黛。河面上泊着几艘小渔船,渔翁在船头生火做饭,炊烟融进暮霭里。有妇人站在岸边喊孩子回家吃饭,声音拖得长长的。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行。”我说。
吃了红薯,吴嫂在船上做晚饭。我和春桃在村里走走。村子实在小,一炷香就走完了。村头有棵老槐树,树下有口井,几个妇人正在打水洗衣。
看见我们,她们停下话头,好奇地打量。
我穿着半旧的靛青褙子,头上只簪了根木簪,但通身气度,一看就不是寻常村妇。有人小声议论,说是京城来的贵人。
我朝她们笑笑,走到井边。
井水很清,能照见人影。我俯身,看着水里的自己。
瘦,憔悴,但眼睛里有光。
不再是裴府那个低眉顺眼、任人搓圆捏扁的林晚。
我是林晚。
只是林晚。
“夫人,”一个年轻媳妇怯生生开口,“您是从京城来的?”
“是。”
“京城……很大吧?”
“很大。”
“那您怎么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了?”
我沉默了一下,说:“来找人。”
“找谁呀?村里人我都认得,我帮您问问。”
“不用了。”我直起身,“已经找到了。”
她不明所以,但也没多问。
回到船上,吴嫂已经做好了饭。简单的粥,腌菜,还有白天孩子们给的红薯。粥熬得稠稠的,米香四溢。
正吃着,岸上忽然传来马蹄声。
很急,由远及近。
陈大哥脸色一变,放下碗就往外走。我也跟了出去,看见暮色里,三匹马疾驰而来,在村口勒住。
马上是三个男人,穿着青色劲装,腰佩长刀。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国字脸,目光锐利。
他扫了一眼,视线落在我们的船上。
“船家,”他开口,声音沙哑,“可见过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带着个丫鬟,从京城方向来?”
陈大哥赔着笑:“军爷,这每日来往的船多了,不知您说的是哪一位?”
“姓林,原是刑部侍郎裴璟的夫人。”
我心里一沉。
陈大哥摇头:“没瞧见。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哪能有侍郎夫人来。”
那汉子盯着他看了片刻,又看向我。
我垂着眼,站在陈大哥身后,一副村妇模样。
“你是船家的?”
“是浑家。”吴嫂抢着说,走过来挽住我胳膊,“军爷,这是我家弟妹,前几日才从娘家回来。您说的那位夫人,我们真没见过。”
汉子又看了我几眼,可能觉得我太瘦,气色也不好,不像养尊处优的官夫人,便移开目光。
“若是见到,速报官府。裴大人有重赏。”
“是是是。”
三人调转马头,又疾驰而去,扬起一路烟尘。
陈大哥松了口气,回头看我,眼神复杂。
“表小姐,那些人……”
“是裴璟的人。”我说。
或者说,是柳如眉的人。
裴璟是文官,手下没有这样的好手。柳如眉的父亲是太常寺卿,掌皇家仪卫,养些私兵,不难。
她果然不放心。
怕我没走远,怕我回头,怕我坏了她的好事。
“今夜就走。”我说。
“可天已经黑了,水路不好走。”
“走陆路。”我当机立断,“陈大哥,你和吴嫂继续驾船往扬州,我和春桃走陆路。分开走,目标小。”
“这太危险了!”
“留在船上更危险。”我说,“他们既然找到这里,说明已经盯上这条水道。陆路虽然慢些,但岔路多,容易躲藏。”
陈大哥还想劝,我摆摆手。
“不必多说。劳烦陈大哥帮我找两身粗布衣裳,再雇一辆驴车。明日一早,我和春桃就走。”
陈大哥叹了口气,点头应下。
那晚,我几乎没睡。
收拾了细软,把银票缝在贴身小衣里。地契和欠条用油纸包好,塞进鞋底。那只紫檀木匣,我犹豫再三,还是带上了。
夜深了,春桃挨着我躺下,小声问:“夫人,咱们能到扬州么?”
“能。”
“要是……要是被抓住呢?”
“那就鱼死网破。”我平静地说,“我手里有东西,足够让裴璟身败名裂。柳如眉不敢逼得太紧。”
春桃不说话了,许久,才哽咽道:“夫人,您受苦了。”
我拍拍她的背。
“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她很快睡着了,呼吸均匀。我睁着眼,看着舱顶的木板缝隙。
月光从缝隙漏进来,一道一道,像刀子。
裴璟。
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七年夫妻,到头来,你要对我赶尽杀绝。
那就别怪我,把你最珍视的东西,一样一样,全都毁掉。
天没亮,我们就起来了。
陈大哥找来两身粗布衣裳,灰扑扑的,打着补丁。我和春桃换上,又把头发挽成村妇样式,脸上抹了把灶灰。
铜镜里,两个面黄肌瘦的乡下妇人,谁也看不出是侍郎夫人和她的丫鬟。
驴车也雇好了,赶车的是个老实巴交的老汉,姓王。陈大哥给了他二两银子,让他送我们去扬州。
“就说是我娘家表妹,去扬州投亲。”陈大哥嘱咐。
王老汉连连点头。
临走前,吴嫂塞给我一包干粮,几个煮鸡蛋,还有一壶水。
“表小姐,路上小心。”
我接过,朝她和陈大哥福了福身。
“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需要,林晚必当报答。”
“表小姐言重了。”陈大哥抱拳,“少爷交代的事,我们一定办好。您保重。”
驴车吱吱呀呀上路了。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鸡鸣。王老汉甩着鞭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驴子迈着慢吞吞的步子,颠得人骨头都要散了。
春桃靠在我肩上,又睡着了。
我睡不着,掀开车帘往外看。田野,村庄,远山,在晨雾里影影绰绰。有农人扛着锄头下地,有妇人拎着木桶去溪边洗衣。
这才是真实的人间。
在裴府那七年,我活在锦绣堆里,却也活在牢笼中。每天睁眼是规矩,闭眼是算计。连笑,都要算好角度,不能太放肆,不能太轻浮,要端庄,要得体。
裴璟喜欢端庄得体的女子。
所以我学了七年,学成一个木头人。
现在好了,木头人活了,要呼吸,要奔跑,要看看这天地到底有多宽广。
驴车走了大半日,晌午时在一个茶寮歇脚。
茶寮很简陋,茅草搭的棚子,摆着几张破桌子。老板娘是个胖妇人,提着大茶壶,给过往客商倒茶。
我们要了两碗茶,就着干粮吃。茶是粗茶,又苦又涩,但解渴。
邻桌坐了几个行商,正在高谈阔论。
“听说了么?刑部裴侍郎,这两日跟疯了似的,满天下找他夫人。”
“哪个裴侍郎?”
“就是那个寒门出身,娶了都察院林御史千金的裴璟啊!”
“哦,他啊。他夫人怎么了?”
“跑了!”那人一拍桌子,“听说裴侍郎写了休书,结果夫人前脚走,他后脚就后悔了,把全京城的户籍册都翻出来,凡是有‘妻林氏’的,全用朱笔描红了。描得那叫一个惨,跟血书似的。”
“啧啧,这是何必。休书都写了,人跑了不正合他意?”
“谁知道呢。不过我听我在刑部当差的小舅子说,裴侍郎那位夫人,可不是一般人。当年林御史还在时,那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嫁妆抬了八十四抬,轰动全城。可惜林御史去得早,这裴侍郎,啧啧……”
“怎么?”
那人压低嗓子:“忘恩负义呗。靠着岳家发迹,岳家一倒,立马翻脸。纳妾,宠妾灭妻,最后还把人休了。要我说,那林氏跑得好,这种人家,留着干什么?”
“可这跑了,嫁妆不也带不走?”
“听说带走了!”另一人插嘴,“我表侄在户部当差,说裴家前几日去销婚书,那林氏把嫁妆单子都要走了,还逼着裴侍郎写了欠条。三千两!裴家那空壳子,哪拿得出三千两?怕是砸锅卖铁也凑不齐。”
“嚯,这么厉害?”
“要不怎么说不是一般人呢。看着温温柔柔的,动起真格来,狠着呢。”
“那是被逼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倒也是……”
我低头喝茶,一口一口,喝得极慢。
春桃在旁边,脸都白了,手紧紧攥着衣角。
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慌。
那些人又聊了一会儿,话题转到别处。什么江南盐价涨了,漕运又出岔子了,哪家商号又倒腾出新鲜玩意儿了。
我静静听着,心里慢慢盘算。
盐价涨了,是好事。我手里那张盐引,能换更多钱。
漕运出岔子,也是好事。沈家做的是绸缎生意,走漕运最多。乱了,才有机会。
至于裴璟……
我放下茶碗,摸出两文钱搁在桌上。
“走吧。”
王老汉已经在喂驴了,见我们出来,忙套好车。我和春桃爬上車,驴子又慢悠悠上路了。
下午,天阴下来,飘起细雨。
春雨细如牛毛,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我掀开车帘,看路边的田野。麦苗青翠,油菜花开得正盛,黄灿灿一片。
远处有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着短笛。笛声悠扬,混在雨里,像隔着一层纱。
“夫人,”春桃小声说,“您说表少爷……会收留咱们么?”
“会。”
“可咱们这样去,会不会给他添麻烦?裴侍郎在找咱们,万一连累表少爷……”
“他不会。”我说,“沈清辞要是怕连累,当初就不会给我写信。”
春桃不说话了,靠在我肩上,看着车外的雨。
雨渐渐大了,啪啪打在车篷上。王老汉披上蓑衣,继续赶车。驴子甩甩头,打了个响鼻。
我闭上眼,心里默默算着日子。
离开京城,已经六天了。
裴璟描红户籍册的消息,传到江南,需要时间。他亲自南下,至少还要三五日。
这三五日,足够我到扬州,见到沈清辞。
只要见到他,一切就好办了。
又走了两日。
这两日,我们昼伏夜出,专挑小路走。饿了啃干粮,渴了喝溪水,晚上睡在破庙或农户家。春桃从小没吃过这种苦,脚上磨出好几个水泡,走路一瘸一拐的。
我给她挑破水泡,涂上随身带的药膏。
“忍一忍,快到扬州了。”
她含着泪点头:“奴婢不苦,夫人比奴婢更苦。”
我不苦。
真的。
比起在裴家那七年,这点苦算什么。至少不用看人脸色,不用跪地请安,不用被指着鼻子骂“不下蛋的母鸡”。
第八日傍晚,我们终于到了扬州城外。
王老汉指着远处巍峨的城墙:“姑娘,前面就是扬州城了。老汉只能送到这儿,再往里,要路引,老汉没有。”
我道了谢,又多给了他一钱银子。
他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和春桃站在官道旁,看着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扬州城果然繁华,城门楼高耸,护城河宽阔。进出城的车马排成长队,有商队,有镖局,有走亲访友的百姓。
我们这身打扮,混在人群里,毫不显眼。
排队进城时,我听见前面两个商贩在闲聊。
“听说了么?京城出大事了。”
“什么事?”
“刑部侍郎裴璟,前几日上书辞官,被皇上驳回了。据说他在金銮殿上跪了一整天,非要辞。皇上问他为什么,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那人压低声音,“他要去找他夫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周围一阵哗然。
“真的假的?侍郎夫人跑了?”
“何止跑了,听说把嫁妆都卷走了,还逼裴侍郎写了三千两的欠条。啧啧,这女人,狠啊。”
“要我说,跑得好。那裴侍郎宠妾灭妻,全京城都知道。他那小妾,是太常寺卿柳家的庶女,进门才三个月就怀了,嚣张得很。正室夫人能忍到现在,已经算贤惠了。”
“贤惠有什么用?男人不疼,婆婆不爱,还不如跑了痛快。”
“也是……”
我低着头,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
春桃紧紧抓着我胳膊,手在抖。
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慌。
轮到我们时,守城兵卒瞥了我们一眼。
“路引。”
我递上路引——是沈清辞提前给我备好的,假的,但足以乱真。
兵卒看了看,又打量我们几眼。
“从哪来?”
“江宁。”
“来扬州做什么?”
“投亲。”
“投什么亲?”
“表哥,在城里开绸缎庄。”
兵卒把路引还给我,挥挥手:“进去吧。”
我松了口气,拉着春桃快步进城。
一进城,喧嚣扑面而来。
街道宽阔,车水马龙。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卖吃的、卖玩的、卖艺的,应有尽有。人流如织,摩肩接踵,比京城还要热闹三分。
春桃看呆了:“夫人,扬州……好繁华。”
“嗯。”
我拉着她,沿着主街往前走。沈清辞的绸缎庄在城南,叫“锦绣庄”,是扬州城最大的绸缎庄之一。
走了约莫两刻钟,终于看见了招牌。
三层楼阁,飞檐翘角,气派得很。门口停着几辆马车,有丫鬟婆子进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来采买。
我站在街对面,看着那块金字招牌,忽然有些恍惚。
七年前,我出嫁时,沈清辞来送嫁。
那时他才十八岁,少年意气,穿着绯色锦袍,站在人群里,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他塞给我一个锦囊,说:“晚晚,要是他欺负你,你就回来。沈家永远有你一口饭吃。”
我那时满心欢喜,以为裴璟是我的良人,笑着说:“表哥放心,他不会欺负我的。”
沈清辞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傻丫头。”
后来我才知道,那锦囊里是一沓银票,五百两。是我在裴家最难的时候,唯一的退路。
“夫人,”春桃小声问,“咱们进去么?”
“进。”
我深吸一口气,拉着她穿过街道,走进锦绣庄。
一进门,便有伙计迎上来。
“二位客官,想看看什么料子?咱们这儿有最新的苏绣、杭绸,还有从蜀地来的锦缎……”
“我找沈清辞。”我说。
伙计一愣,上下打量我。
我穿着粗布衣裳,脸上还抹着灰,实在不像能直呼东家名讳的人。
“请问您是……”
“告诉他,江宁林氏来了。”
伙计将信将疑,但还是转身去了后堂。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帘子一掀,沈清辞大步走了出来。
他还是老样子,又好像不太一样。穿着靛蓝直裰,外罩墨绿比甲,头发用玉簪束着,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只是眉眼间少了当年的跳脱,多了几分沉稳。
看见我,他脚步一顿,眼中闪过惊愕、心疼,最后化作一片沉沉的怒。
“晚晚。”
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低头看看自己,笑了。
“逃命嘛,不弄成这样,怎么逃得掉。”
他眼圈瞬间红了,握着我的手臂在抖。半晌,才哑着嗓子说:
“走,跟我回家。”
(第二章完)
第三章:扬州月
沈清辞的宅子在城西,临着瘦西湖。
不是什么高门大院,三进的院子,白墙黛瓦,庭中种了几竿竹子,清雅得很。他把我安置在西厢,推开窗就能看见湖面,波光潋滟,远处有画舫游过,丝竹声隐隐约约。
“先住这儿。”他说,“东厢我住着,你有什么事,喊一声我就听见。”
春桃放下包袱,红着眼眶福身:“表少爷……”
“去烧水,给你家夫人梳洗。”沈清辞摆摆手,又对旁边一个婆子说,“刘妈,去厨房吩咐,做几样清淡的菜,再炖锅鸡汤。”
婆子应声去了。
屋里只剩我们两个。
沈清辞在我对面坐下,隔着桌子看我。目光一寸寸扫过我的脸,像在确认什么。半晌,才低声问:
“他打你了?”
我摇头。
“骂你了?”
“没有。”
“那你怎么……”他喉结动了动,“瘦成这样。”
我摸摸自己的脸,笑了。
“瘦了不好看么?”
“好看。”他说,声音涩得厉害,“怎样都好看。”
我别开眼,看向窗外。
湖上有几只水鸟,贴着水面飞。远处传来渔歌,咿咿呀呀的,听不真切。
“晚晚。”沈清辞叫我。
“嗯?”
“你……受委屈了。”
只这一句,我眼泪差点掉下来。
七年了。
在裴家,我病了没人问,累了没人疼,被老夫人指着鼻子骂,被如烟明里暗里欺辱,被下人轻贱慢待。我没哭。
裴璟写休书那日,我按手印,收拾东西,离开那座住了七年的牢笼。我没哭。
路上颠沛流离,睡破庙,啃干粮,被人追,被人议论。我没哭。
可沈清辞一句“你受委屈了”,让我所有强撑的镇定,所有伪装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
我死死咬着唇,把眼泪憋回去。
不能哭。
哭了,就输了。
“表哥,”我转回头,扯出个笑,“我饿了。”
沈清辞深深看我一眼,没再追问。
“好,吃饭。”
那顿饭,是我七年来吃得最踏实的一顿。
菜是淮扬菜,清淡鲜美。清蒸鲥鱼,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文思豆腐。鸡汤炖得奶白,撇了油,撒了点葱花。
沈清辞不停给我夹菜,碗里堆成小山。
“多吃点,你看你瘦的。”
“够了够了,吃不下了。”
“这才多少。”他皱着眉,“在裴家,他们不给你饭吃?”
“给。”我低头喝汤,“只是吃不下。”
他沉默了一会儿,放下筷子。
“晚晚,你跟表哥说实话。裴璟那厮,到底怎么对你的?”
我夹了块鱼肉,细细挑着刺。
“能怎么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你少糊弄我。”他声音冷下来,“相敬如宾,能把你逼到这份上?举案齐眉,能让你带着丫鬟逃命似的跑到扬州?”
我抬起头,看着他。
“表哥想知道什么?”
“所有。”他说,“从你嫁过去那天起,所有事。”
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汤都凉了,油花凝成一片。
然后我放下筷子,慢慢说。
说大婚那晚,裴璟喝醉了,掀了盖头,看了我一眼,说“睡吧”,然后自己去了书房。
说第二天敬茶,老夫人当着全家的面,说我嫁妆寒酸,配不上她儿子。
说我每日寅时起床,去老夫人屋里伺候梳洗,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说如烟进门那天,我作为正妻,要坐在主位受她的茶。她故意把茶泼在我手上,烫红了一片,裴璟说“无妨,换一杯就是”。
说我爹去世那年,我守孝,不能穿红戴绿。老夫人说我晦气,让我搬去最偏的院子。
说这七年,我贴进去多少嫁妆,填了多少窟窿。说裴璟升官要打点,老夫人做寿要摆宴,如烟有孕要补品。说到最后,我自己连件像样的冬衣都没有,冻得手上长满冻疮。
说那封休书,说我如何讨要嫁妆,如何离开。
说到最后,声音都哑了。
沈清辞一直听着,没插话,只是拳头攥得死紧,骨节发白。
我说完了,屋里静得可怕。
只有窗外的风声,和远处隐隐的钟声。
“畜生。”他咬着牙,挤出两个字。
我笑了,笑出了眼泪。
“表哥现在知道了。我嫁的,就是这样的畜生。”
他霍地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像一头困兽。走了几圈,又停在我面前,俯身看我,眼圈红得吓人。
“晚晚,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等我来接你?”
“告诉你有什么用?”我轻声说,“你是商,他是官。民不与官斗,这是规矩。”
“狗屁规矩!”他低吼,“他裴璟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侍郎,靠着岳家发迹,转头就忘恩负义!我要弄死他,易如反掌!”
“然后呢?”我问,“沈家上下几百口人,陪他一起死?”
他噎住了,胸膛剧烈起伏。
我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表哥,我饿了,汤凉了。”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
“刘妈,热汤。”
那晚,我睡在沈家西厢的雕花大床上。
床很软,被子是新的,熏了淡淡的兰花香。窗外是瘦西湖的水声,哗啦,哗啦,像小时候娘哄我睡觉时哼的歌。
我睁着眼,看着帐顶的绣花。
绣的是缠枝莲,并蒂莲,花开富贵。
多好的寓意。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并蒂莲,花开富贵。
大部分是像我娘那样,嫁了个清高迂腐的御史,一生操劳,最后郁郁而终。或者像我,嫁了个薄情寡义的侍郎,七年心血,喂了狗。
不。
我翻了个身,面朝里。
不能这么想。
我还有以后。
我还有沈清辞,有春桃,有手里那张盐引,有藏在鞋底的地契和欠条。
我还有这条命。
只要活着,就还能争,还能抢,还能把失去的,一样一样夺回来。
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
春桃端着水进来,眼睛肿得像核桃,一看就是哭过。
“夫人,表少爷一早就出去了,说去铺子里,让您好好歇着。”
我洗漱更衣,刘妈端来早饭。粥,小菜,包子,还有一碟扬州酱菜。
吃完饭,我在院子里走了走。
院子不大,但精致。有假山,有鱼池,有座小亭子。亭边种了几株玉兰,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在风里轻轻颤。
我看了一会儿,问刘妈:“表哥常回来住么?”
刘妈是沈家的老人,笑眯眯的:“少爷不常来,这宅子原是他读书时住的,后来生意忙,就搬到铺子后头去了。前几日听说您要来,特意让人收拾出来,亲自盯着换了新被褥,添了摆设。”
我心里一暖。
“表哥他……这些年可好?”
“好,好得很。”刘妈说,“少爷能干,把家里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就是婚事上……唉,老爷夫人催了多次,少爷总说不急。去年说了门亲事,是江宁织造家的千金,少爷见了一面,说不合适,硬是给推了。”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
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沈清辞回来了。
他换了身靛蓝长袍,手里拎着个食盒,远远就笑:“晚晚,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是徐记的杏酪。
和京城那家同名,但味道不一样。扬州徐记的杏酪,加了桂花蜜,更甜,更香。
“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我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甜,糯,带着桂花和杏子的香。
“好吃。”我说。
“好吃就多吃点。”他在我对面坐下,看着我吃,眼神温柔,“以后天天给你买。”
我放下勺子。
“表哥,我有事跟你商量。”
“你说。”
我从怀里掏出那张盐引,推到他面前。
沈清辞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脸色渐渐变了。
“这是……”
“真的。”我说,“户部盖印,三年内有效。”
他抬头看我,眼神复杂。
“你怎么会有这个?”
“裴璟的。”我说,“不过,他手里那张是假的。真的三年前就被我换了。”
沈清辞倒吸一口冷气。
“晚晚,你……”
“我想用这个,入伙沈家的生意。”我平静地说,“表哥想做盐业,苦于没有门路。这张盐引,足够你在江南打开局面。我要三成利,不多吧?”
他盯着我,像第一次认识我。
良久,才哑声问:“你想要什么?”
“钱。”我说,“很多很多钱。多到能让我在扬州站稳脚跟,多到能让裴璟后悔,多到……能让我爹在九泉之下,瞑目。”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
可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剐在心口。
沈清辞看了我很久,忽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傻丫头,跟我还谈什么入伙。沈家的生意,本来就是你的。当年姑母出嫁,带走了沈家三成干股,说好是留给你的。这些年,我一直替你管着,红利都存在钱庄,一分没动。”
我怔住了。
“我娘的……干股?”
“嗯。”他点头,“姑母当年怕你受委屈,特意留的后手。只是你嫁进裴家后,我去信问过几次,你都回说很好,不需要。我就没再提。”
我鼻子一酸。
娘……
我那个温柔又倔强的娘,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晚晚,娘对不起你,没给你挑个好人家。以后……以后要是过不下去了,就回沈家。你表哥会照顾你。”
我以为她只是说说。
原来,她早就给我铺好了退路。
“那些红利……”
“大概有八千两。”沈清辞说,“加上盐引,够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八千两。
我在裴家七年,贴进去的嫁妆,何止八千两。可娘留给我的这笔钱,我一分没动,全在沈清辞这里,安安稳稳地生着利。
“表哥,”我声音发颤,“谢谢你。”
“谢什么。”他笑了,眼圈却红着,“我是你哥。”
一句“我是你哥”,让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七年了。
七年里,我没哭过。被老夫人罚跪祠堂,没哭。被如烟羞辱,没哭。被裴璟冷落,没哭。接休书那日,也没哭。
可现在,在沈清辞面前,我哭得像个孩子。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那样。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以后有表哥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从那天起,我住进了沈清辞的宅子。
白天,他去铺子里忙生意,我就在家看账本。娘留下的三成干股,加上盐引,够我在扬州立足。但我要的,不止是立足。
我要把裴璟欠我的,一样一样讨回来。
十天后,沈清辞在瘦西湖边的酒楼设宴,请了扬州几位盐商。我也去了,扮作他的远房表妹,坐在屏风后听。
酒过三巡,沈清辞拿出盐引。
“各位,明人不说暗话。沈家想涉足盐业,苦于没有门路。如今路子有了,就看各位,愿不愿意一起发财。”
盐商们传看盐引,啧啧称奇。
“沈公子好本事,连户部的盐引都能弄到。”
“有了这个,咱们在江南,可就畅通无阻了。”
“只是……”一个胖胖的盐商摸着胡子,“这盐引虽是户部的印,可江南盐政,如今是柳家把持。柳家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
柳家。
我心头一跳。
沈清辞神色不变:“柳家再大,大不过朝廷。这盐引是户部所出,合法合规,柳家还能拦着不让卖盐?”
“话是这么说。”另一个瘦高个接话,“可强龙不压地头蛇。柳家在江南经营多年,盐场、码头、漕运,都在他们手里。咱们贸然插一脚,怕是……”
“怕什么。”沈清辞笑了,“柳家吃肉,咱们喝汤。江南这么大,柳家一家吃得下么?再说了,有盐引在手,柳家真要为难,咱们就去京城,敲登闻鼓,告御状。看看是柳家厉害,还是朝廷的法度厉害。”
一番话,说得盐商们面面相觑。
最终,那个胖盐商拍板:“行!沈公子爽快,咱们也不扭捏。这买卖,算我赵某一份!”
“也算我一份!”
“我也来!”
一桩生意,就这么谈成了。
散席后,沈清辞送我回宅子。马车里,他低声说:“晚晚,你听见了。柳家,怕是会找麻烦。”
“我知道。”我说。
柳如眉的娘家,太常寺卿柳家。在京城不算顶尖,但在江南,却是地头蛇。盐政这一块,柳家把持多年,油水丰厚。如今沈家要分一杯羹,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怕么?”沈清辞问我。
我摇头。
“在裴家那七年,我每天都怕。怕老夫人不高兴,怕如烟挑刺,怕裴璟厌弃。可现在,我不怕了。”
我看向窗外。
扬州城的夜景很美,灯火璀璨,秦淮河上画舫如织,丝竹声隐隐约约。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有烟火,有热闹,有自由。
“表哥,”我说,“我要开铺子。”
“开什么铺子?”
“绸缎庄。”我说,“沈家做绸缎起家,我有盐引,你有货源,咱们把生意做大。大到让柳家忌惮,大到让裴璟……后悔。”
沈清辞看着我,眼神亮亮的。
“好。”
接下来的日子,我忙了起来。
沈清辞把锦绣庄隔壁的铺面盘下来,打通,重新装修。我亲自画图样,定摆设,选伙计。铺子取名“云锦阁”,取“云想衣裳花想容”之意。
开张那日,沈清辞请了扬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摆了十桌酒席。我以“林掌柜”的身份露面,穿一身月白绣兰花的襦裙,戴了支白玉簪,素净雅致。
有人问起我的来历,沈清辞只说:“我表妹,守寡归家,帮我打理生意。”
众人便露出“了然”的神情,不再多问。
云锦阁生意很好。
我从前在裴家,虽不受宠,但该学的管家本事一样没落。看账、管人、调配货物,都得心应手。加上沈清辞从旁指点,很快就把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个月后,云锦阁的流水,就赶上了隔壁锦绣庄。
沈清辞笑着对我说:“晚晚,你真是做生意的料。要是早几年出来,沈家的生意,怕是早就翻了几番了。”
我也笑。
是啊,我真是做生意的料。
可惜在裴家那七年,我的本事,全用在打理那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上。
现在好了,每一分力气,都用在实处。每一文钱,都进自己口袋。
这日午后,我正在柜上对账,春桃匆匆进来,脸色发白。
“夫人,外头……外头有人找。”
“谁?”
“说是……说是京城来的,姓裴。”
我手一抖,账本掉在地上。
姓裴。
裴璟。
他终于来了。
我弯腰捡起账本,拍了拍灰,神色平静。
“请他去后堂。”
后堂是我平时休息的地方,摆着一张罗汉床,一张小几,两把椅子。墙上挂着我娘生前绣的《岁寒三友》,墙角供着一尊白瓷观音。
裴璟进来时,我正坐在罗汉床上煮茶。
炭炉烧得正旺,铜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我拎起壶,烫杯,洗茶,沏茶。动作不疾不徐,像在自家后院里招待寻常客人。
他站在门口,没进来。
一个月不见,他瘦了很多。眼下有青影,下巴冒出胡茬,身上的绯色官服皱巴巴的,像几天没换。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黑沉沉的,直勾勾盯着我。
“林晚。”他开口,声音沙哑。
“裴大人。”我抬眼,微微一笑,“请坐。”
他没动,依旧盯着我,像要把我看穿。
“你……”他喉结滚动,“你过得好么?”
“托大人的福,还好。”我递过一杯茶,“新到的明前龙井,大人尝尝。”
他走过来,接过茶杯,却没喝,只是握在手里。指尖发白,手背青筋暴起。
“为什么走?”
我笑了。
“大人这话问得奇怪。休书是您写的,手印是我按的。我不走,难道还要留在裴家,看您和如姨娘恩爱生子么?”
他脸色一白。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大人是什么意思?”我歪着头,故作天真,“难道是后悔了,想接我回去?”
他抿紧唇,不说话。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香清冽,回味甘甜。
“大人若无事,就请回吧。云锦阁是做生意的地方,不接待私客。”
“林晚!”他猛地提高声音,“你非要这样跟我说话?”
“那大人想我怎么说话?”我放下茶杯,抬眼看他,“像从前那样,低眉顺眼,任打任骂?还是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求您施舍一点怜悯?”
“我没有……”
“你有。”我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裴璟,七年了。我嫁给你七年,替你侍奉母亲,打理家业,贴补用度。你纳妾,我替你张罗。你升官,我替你打点。你要什么,我给什么。我爹死了,我娘留下的嫁妆没了,我熬得油尽灯枯。最后换来的,是一封休书,和二百两银子。”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裴大人,您告诉我,我该怎么跟您说话?”
他看着我,眼圈渐渐红了。
“林晚,我……”
“你后悔了,是吗?”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看见我走了,看见我把嫁妆要走了,看见我过得比在裴家好,你后悔了。是不是?”
他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我,像要把我刻进眼睛里。
“可惜啊,”我轻声道,“晚了。”
“不晚。”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抓得死紧,“林晚,你跟我回去。休书我撕了,我们还是夫妻。如烟……如烟我已经送走了,她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母亲那里,我去说,她不会再为难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说得很快,很急,像怕说慢了,我就消失。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七年,也恨了七年的男人。
他眼里有血丝,有悔意,有哀求。
如果是三个月前,他这样对我,我会不会心软?
也许会。
但现在,不会了。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裴璟,你知道吗?”我轻声说,“在裴家的最后一年,我每天夜里都做同一个梦。梦见我站在井边,往下跳。井很深,很黑,我一直往下坠,往下坠。然后我醒了,发现自己还活着,还要继续过那样的日子。”
我退后一步,拉开距离。
“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离开,该多好。现在我真的离开了,过得很好,很自在。你让我回去?回去做什么?继续做你裴家的摆设,继续贴补那个无底洞,继续看着你和别的女人恩爱生子?”
我摇摇头。
“裴璟,我不傻了。”
他脸色惨白,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你走吧。”我说,“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两不相欠?”他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林晚,我们怎么可能两不相欠?七年夫妻,一千多个日夜,你说两不相欠?”
“那大人想怎样?”我冷冷看着他,“把我绑回去,关起来,像养条狗一样养着?还是杀了我,一了百了?”
他怔住了,像被雷劈中。
“我……我没那么想。”
“那就请回吧。”我转身,背对着他,“春桃,送客。”
春桃从门外进来,怯生生地:“裴、裴大人,请。”
裴璟站着没动。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茶都凉了,炭火都熄了。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停下,没回头。
“林晚,”他说,声音哑得厉害,“那盒杏酪,我一直留着。放在书房,每天看一眼。我想,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吃。”
我没说话。
“可是你一直没回来。”
他苦笑一声。
“后来我才知道,你根本不爱吃杏酪。你爱吃的是桂花糕,是我娘不让你吃,说金贵。你就再也不吃了,骗我说,你爱吃杏酪。”
我背脊一僵。
“林晚,这七年,我亏欠你太多。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他顿了顿,“你要好好的。在扬州,好好的。”
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街市喧嚣里。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春桃小心翼翼走过来:“夫人,您……没事吧?”
我摇头,抬手摸了摸脸。
干的。
没哭。
真好。
裴璟走了,但我知道,这事没完。
果然,三日后,云锦阁出事了。
先是来了一伙地痞,堵在门口,不让客人进出。沈清辞报官,衙役来了,地痞散了。可第二天又来,第三天还来。
接着是供货的绸缎商,突然说货不够,要涨价。沈清辞去谈,对方咬死不松口,说要么涨价,要么断货。
然后是码头那边,说我们一批货手续不全,扣下了。沈清辞去疏通,对方狮子大开口,要五百两“辛苦费”。
一连串的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有人故意找茬。
沈清辞气得摔了茶杯。
“欺人太甚!一定是柳家!”
“是柳家。”我说,“但不止柳家。”
“还有谁?”
“裴璟。”
沈清辞愣住:“他?他不是……”
“他不是来求我回去的么?”我笑了,笑意不达眼底,“可我没回去。他没面子,自然要想办法,让我在扬州待不下去。然后,我走投无路,只能回去求他。”
“卑鄙!”沈清辞咬牙切齿。
“正常。”我淡淡道,“他一向如此。得不到,就毁掉。毁不掉,就逼你低头。”
“那现在怎么办?码头那批货,是给江宁织造府的,耽误不得。”
我沉吟片刻。
“表哥,你去一趟江宁,亲自跟织造府解释。码头那边,我去。”
“你去?”沈清辞皱眉,“不行,太危险。那些人是地头蛇,你一个女子……”
“正因为我是女子,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我说,“扬州是讲王法的地方,光天化日,他们还敢杀了我不成?”
沈清辞还是不放心。
“我让阿大阿二跟着你。”
阿大阿二是沈家的护院,功夫不错。
我点头:“好。”
第二日,我带着阿大阿二,去了码头。
码头上人声鼎沸,苦力们喊着号子,把一袋袋货物搬上搬下。我们的货被扣在码头衙门的仓库里,守门的衙役叼着草根,斜眼看我们。
“林掌柜?”他上下打量我,“哟,还真是个娘们。”
阿大上前一步,被他抬手拦住。
“怎么,想动手?这可是衙门重地!”
我示意阿大退下,上前一步,福了福身。
“差爷,小女子是云锦阁的掌柜。我们的货不知为何被扣,还请差爷行个方便,让小的们提走。该补的手续,我们补。该交的银子,我们交。”
衙役嗤笑:“手续?银子?林掌柜,你当这是菜市场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那依差爷的意思……”
“上头说了,这批货来路不明,要查。什么时候查清楚,什么时候放。至于什么时候查清楚……”他拖长声音,“那就看林掌柜的诚意了。”
“差爷要多少诚意?”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两?”我问。
“五千两。”
阿大阿二脸色一变。
我笑了。
“差爷,云锦阁是小本生意,五千两,怕是拿不出来。”
“拿不出来?”衙役把草根一吐,“拿不出来就等着!等上三个月五个月,看你们耗不耗得起!”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我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举到他面前。
衙役漫不经心瞥了一眼,脸色骤变。
“这、这是……”
“认识?”我问。
他扑通跪下,连连磕头。
“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贵人!贵人恕罪!贵人恕罪!”
我收起令牌,淡淡道:“货,能提了么?”
“能!能!小的这就去办!”
他连滚爬爬跑了。
阿大阿二面面相觑,小声问:“夫人,那是……”
“御赐金牌。”我说,“我爹留下的。”
当年我爹任都察院御史,奉旨查案,先帝赐下这块金牌,可便宜行事。爹去世后,这块金牌本该交还,但不知怎么,留在了我这里。
我一直收着,没拿出来过。
今日,是第一次。
很快,衙役回来了,点头哈腰,亲自带我们去提货。货一样不少,清点完毕,装车运走。
临走前,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差爷。”
“贵人请吩咐!”
“今日之事,若传出去半个字……”我顿了顿,“你知道后果。”
“是是是!小的明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驶离码头,阿大才低声问:“夫人,那块金牌……”
“假的。”我说。
阿大阿二倒抽一口冷气。
“但足以乱真。”我笑了笑,“我爹是都察院御史,掌纠劾百司,辨明冤枉。他的令牌长什么样,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仿造一块,不难。”
“可若是被识破……”
“不会。”我说,“码头衙役,品级低,没见过真金牌。只要样式对,做工精,就能唬住人。至于柳家那边……他们更不敢声张。私自扣压商户货物,索要贿赂,传出去,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阿大阿二恍然大悟,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马车在云锦阁后门停下,我下车,正要进去,忽然听见街角传来一声轻笑。
“林掌柜好手段。”
我转身,看见一个锦衣公子,摇着折扇,从墙角转出来。
二十出头,面如冠玉,眉目风流。穿一身绯色锦袍,腰系玉带,足蹬粉底皂靴,通身的气派,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阁下是?”
“在下柳明轩。”他合上折扇,拱手一礼,“家父柳如松,现任江南盐运使。”
柳如松。
柳如眉的亲哥哥。
我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原来是柳公子,失敬。”
“不敢。”柳明轩笑眯眯的,“早听闻云锦阁的林掌柜是女中豪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连码头衙门的王麻子,都在林掌柜手下吃了瘪,佩服,佩服。”
“柳公子过奖。”我淡淡道,“不过是按规矩办事罢了。”
“规矩?”柳明轩挑眉,“在这扬州城,我柳家的话,就是规矩。”
我笑了。
“柳公子说得是。只是不知,柳家的话,大得过朝廷的法度,大得过皇上的圣旨么?”
他脸色微变。
“林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说,“只是提醒柳公子,做生意,讲究个和气生财。若有人想仗势欺人,我林晚,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柳明轩盯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也笑了。
“有意思。”他摇着扇子,“林掌柜,咱们来日方长。”
说完,他转身走了。
绯色衣袍在风里翻飞,像一团火,烧得人眼睛疼。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头沉甸甸的。
柳家,果然不会善罢甘休。
晚上,沈清辞从江宁回来,听我说了码头的事,脸色铁青。
“柳明轩?那个纨绔子?他也敢来找你麻烦!”
“不是找我麻烦。”我说,“是试探。”
“试探什么?”
“试探我的底细,试探我背后有没有人。”我倒了杯茶给他,“今日我拿出金牌,唬住了码头衙役,但唬不住柳家。他们很快会去查,一旦查出金牌是假的……”
“会怎样?”
“会变本加厉。”我说,“所以,我们要在他们查出来之前,把生意做大,做到他们不敢动。”
沈清辞沉默片刻。
“晚晚,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想做到什么地步?”
我抬眼,看着他。
烛光下,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眼神却清澈,映着我的影子。
“表哥,”我轻声说,“我要沈家,成为江南首富。我要云锦阁,开遍大江南北。我要柳家,跪在我面前求饶。我要裴璟……悔不当初。”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冷,且利。
沈清辞看了我很久,忽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好。”他说,“我帮你。”
(第三章完)
第四章:血色归途
柳明轩再来云锦阁,是十日后。
那日春雨淅沥,铺子里没什么客人。我正坐在后堂看账本,春桃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夫人,柳公子又来了,说……要见您。”
我放下账本。
“请。”
柳明轩这次没带随从,一个人撑着把油纸伞,站在檐下。见了我,收了伞,抖了抖雨水,笑吟吟的。
“林掌柜,叨扰了。”
“柳公子请进。”
我让春桃上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柳明轩端起杯子,却不喝,只盯着我看,目光像带着钩子,一寸寸刮过我的脸。
“林掌柜近日,生意可好?”
“托公子的福,尚可。”
“尚可?”他挑眉,“我可是听说,云锦阁这个月流水,涨了三成。林掌柜真是做生意的奇才,难怪沈公子把铺子全权交给你打理。”
我垂眼,抿了口茶。
“不过是尽心尽力罢了。”
“尽心尽力……”柳明轩玩味地重复这四个字,忽然倾身,压低声音,“林掌柜,明人不说暗话。你在扬州做生意,我柳家不拦着。但盐业这块,我劝你,别碰。”
我抬眼,与他对视。
“柳公子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他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江南的盐,姓柳。你手里那张盐引,在别处或许管用,但在扬州,我说它没用,它就没用。”
我笑了。
“柳公子好大的口气。盐引是户部所出,朝廷的法度,你说没用就没用?”
“法度?”他嗤笑,“在扬州,我柳家就是法度。林掌柜,你一个女人,在外抛头露面不容易。我劝你,见好就收。拿着盐引,去别处发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若执意要碰……”
他顿了顿,眼神冷下来。
“只怕你这云锦阁,开不到明年春天。”
屋里静了一瞬。
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炭盆里毕剥的火星。
我放下茶杯,瓷杯磕在桌上,一声脆响。
“柳公子这是在威胁我?”
“是提醒。”他笑,“林掌柜是聪明人,该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我也笑了。
“柳公子,我也提醒你一句。”
“哦?”
“我林晚,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柳明轩脸色一沉。
“林掌柜,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敬酒罚酒,我都不吃。”我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头的雨,“柳公子,请回吧。云锦阁是做绸缎生意的地方,不谈盐。”
他盯着我的背影,眼神阴鸷。
半晌,才冷冷道:“好,好得很。林晚,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起身,拂袖而去。
油纸伞都没拿,就这么冲进雨里。
春桃走过来,忧心忡忡。
“夫人,柳家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知道。”我说。
“那咱们……”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柳家的报复,来得比我想象的还快。
先是云锦阁的货源,突然全断了。几家合作的绸缎商,一夜之间都改了说辞,说货没了,要等。沈清辞亲自去谈,对方避而不见。
接着是铺子,三天两头有地痞来闹事。不是泼粪,就是砸门。报官,衙役来得慢,来了也只是驱散,抓不到人。
最要命的是,盐引的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说云锦阁的东家手里有盐引,要跟柳家抢生意。一时间,扬州城议论纷纷,都说云锦阁要完。
沈清辞急得嘴角起泡。
“晚晚,这样下去不行。柳家摆明了要赶尽杀绝,咱们得想个法子。”
“在想。”我说。
其实法子早就想好了,只是时机未到。
我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能扳倒柳家的人。
这日午后,我正在后堂看账,春桃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夫人,有您的信。是从京城来的,八百里加急。”
京城?
我心头一跳,接过信。
信封上没署名,只盖了个火漆印。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条,字迹潦草:
“裴璟上书弹劾柳如松,盐政贪腐案发。三司会审,柳家危。速离扬州,免遭池鱼之殃。”
落款是个“沈”字。
是沈清辞在京城的眼线。
我捏着纸条,手心冒汗。
裴璟……弹劾柳如松?
为什么?
他不是和柳如眉……
“夫人,怎么了?”春桃小声问。
我把纸条凑到烛火上烧了。
“没事。”我说,“去请表哥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沈清辞来得很快,额上还带着汗。
“晚晚,出什么事了?”
我把信的内容说了。
他先是一愣,随即大喜。
“裴璟弹劾柳如松?太好了!柳家一倒,咱们在扬州就高枕无忧了!”
我却笑不出来。
“表哥,你觉得裴璟为什么这么做?”
“还能为什么?”沈清辞冷笑,“柳如眉不过是个妾,柳家对裴璟来说,早就没用了。现在他仕途正顺,柳家却是个累赘,自然要一脚踢开。说不定,还能借机立个功,往上爬一爬。”
他说得有理。
裴璟那样的人,眼里只有利益。柳家能帮他时,他宠着柳如眉。柳家成了绊脚石,他转头就能把柳家卖了。
这才是他。
可我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晚晚,”沈清辞握住我的手,“这是天赐良机。柳家一倒,江南盐政必然重新洗牌。咱们有盐引,有货源,有路子。只要抓住这个机会,沈家就能一跃成为江南首富!”
他眼睛亮亮的,满是憧憬。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眼睛亮亮地说:“晚晚,等我长大了,要把沈家的生意做到天下去。到时候,你想要什么,表哥都给你买。”
那时我才十岁,扎着两个小揪揪,傻乎乎地说:“我要吃糖葫芦,要最大最红的。”
他就真的跑去买,跑了两条街,买回来最大最红的那串。递给我时,手心都被竹签戳破了。
“表哥,”我轻声说,“这些年,谢谢你。”
沈清辞一愣,随即笑了。
“傻丫头,跟表哥还客气什么。”
我也笑,笑出了眼泪。
“表哥,等这事了了,咱们去江宁吧。我听说江宁的桂花糕最好吃,我想尝尝。”
“好。”他揉揉我的头发,“你想去哪儿,表哥都陪你去。”
柳家倒得比想象中还快。
不过半月,京城的钦差就到了扬州,查封了柳家所有产业。柳如松下了大狱,柳家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官奴。
消息传来那日,扬州城炸开了锅。
谁也没想到,盘踞江南几十年的柳家,说倒就倒。更没人想到,扳倒柳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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