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说说那些“诗红人不红”的唐代诗人

唐代诗坛群星璀璨，除了李白、杜甫、王维、高适、岑参、白居易、元稹、刘禹锡、韩愈、杜牧、李商隐…等等一大批妇孺皆知的巨星之外，也有不少“诗红人不红”的诗人。他们的某些作品脍炙人口，有些诗句甚至已成为中华传统文化基因的一部分，但诗人的名字普通读者却不太熟悉（当我们吟诵这些诗句时，作者的名字我们尚不能脱口而出）。

书香君这里列举并介绍一批这样的诗人及其传世名篇（句）。

一、孤篇横绝，以一首诗名垂千古

有些诗人存世诗作极少，仅凭一首诗便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我们不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崔颢（《黄鹤楼》）、张继（《枫桥夜泊》）这些“一首诗即奠定其诗家地位”的例子——这几位的名气已经很响亮了，不属于本文的范畴。

我们今天要说的是下面这些诗人——

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一作《代白头吟》）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刘希夷（651～约679），初唐诗人，上元年间进士。擅弹琵琶。诗以歌行见长，多写闺情，辞意柔婉华丽。生平短暂而富传奇色彩（传说其舅舅、大诗人宋之问夺此诗未遂而杀害了他，但未必为信史）。他是“诗红人不红”的悲剧性典范。“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以回环往复的语言，将永恒的“花”与短暂的“人”对照，道尽时光流逝、青春不再的哀伤，成为中国文化中最经典的感叹之一。然而，刘希夷本人生前似未成名，直到几十年后的开元年间，孙季良编选的《正声集》收录了这首诗并将其列为集中之冠，他才为人所称道。今天的读者对他的名字及早逝的命运，已不太了解。

崔郊《赠去婢》

（又作《赠婢》）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崔郊，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年间秀才。《全唐诗》仅收录他一首诗，即这首《赠去婢》。唐人范摅《云溪友议》记载：崔郊的姑母有一婢女，姿容秀丽，与崔郊相恋，后却被卖给显贵于頔（dí）。某次寒食节，该婢女外出与崔郊偶遇，崔郊百感交集，写下这首《赠去婢》。于頔后来读到此诗，便让崔郊把婢女领去，成就了“一首诗换回心上人”的诗坛佳话。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满含因社会地位悬殊致使爱情幻灭的无奈与悲哀，凝练而深刻。诗句非常有名，“萧郎”从此也成为文学代指意象，但作者的名字“崔郊”，我们并不太熟悉。

文学爱好者大都知道，“萧郎”常在诗词中代指“女子所恋之男子”；但是，“男子所恋之女子”常称“萧娘”，却未必人人知晓。这里就要提到徐凝以及他的《忆扬州》

《忆扬州》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觉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诗中的“萧娘”即代指“男子所恋之女子”。

“无赖”二字本有褒贬两义，本诗中因明月恼人而有抱怨意。但后世学人惊赏“无赖”一词描述扬州明月时所生发的奇妙效果，反而抛开了作者的原意，只把它当成传神妙句来欣赏，这时“无赖“二字又成为爱到极致的昵称了。

徐凝，中唐诗人，生卒年不详。与张祜、白居易、元稹同时期交游，与元白友善。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赏识其《题开元寺牡丹》诗而邀饮，在与张祜的诗艺较量中也获白居易推崇，诗名遂振。晚年归隐，诗作多寄情明月（涉及月夜题材的诗作有26首之多）。他的名字普通读者不算熟悉，但是这首诗尤其“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因“无赖”一词的妙用而非常有名。

金昌绪《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金昌绪，生平几乎无考，只知道唐宣宗大中年代（847年正月～860年十月）之前在世，是男是女都无法确定。《全唐诗》仅存他（或她）这一首诗。此诗构思极其巧妙，通过一个看似无理（埋怨黄莺鸟）的动作，层层递进，最终揭示出深闺女子对远征丈夫的刻骨思念。语言清新浅白，情感曲折深挚，是闺怨诗中的神品。

[关于金昌绪的性别，一种观点认为，作者很可能是男性——《春怨》这首诗虽然以女性口吻写成，但唐代诗人假借女性身份作诗（“代言体”之一种）是常见的创作手法；而另一种观点则基于诗作本身，认为此诗情感细腻婉转至极，应该出自女性诗人之手。两种观点都缺乏确凿的文献支持。总之，金昌绪的性别在学术界尚无定论。]

二、名句流传，诗因句红，人因诗存

更多诗人，名字或许陌生，但他们笔下的金句却早已深入人心。

曹松《己亥岁二首.其一》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句“一将功成万骨枯”，家喻户晓，且在战争题材作品中被广泛引用。它以触目惊心的对比揭示了战争的残酷本质。

曹松（828-903），字梦徵，舒州（今安徽潜山）人。光化四年（901）进士。

（推荐阅读其二：

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

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李颀《古从军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李颀（约690-751），盛唐边塞诗派重要成员。李颀的名气虽不算小，但其名望远不及高适、岑参。此诗结尾两句，以士兵的累累白骨与仅作为贡品传入中原的蒲桃（即我们现在所说的“葡萄”）形成冰冷而残酷的对照，对帝王开边政策的讽刺入骨三分，其批判力度在唐诗中堪称翘楚。

陈陶《陇西行四首.其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陈陶（约812年～885），字嵩伯，号三教布衣。早年游学长安，举进士不第，后漫游多地，宣宗大中年间隐居，终身未仕。作品多山水隐逸与边塞征战，诗风平淡超脱。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将战争的惨烈与家庭的悲剧并置，产生了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是边塞诗中悲剧美学的典范。但陈陶的名字真的不算响亮。

（推荐阅读其余三首

其一

汉主东封报太平，无人金阙议边兵。

纵饶夺得林胡塞，碛地桑麻种不生。

其三

陇戍三看塞草青，楼烦新替护羌兵。

同来死者伤离别，一夜孤魂哭旧营。

其四

黠虏生擒未有涯，黑山营阵识龙蛇。

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

韩翃《寒食》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韩翃（hóng），生卒年不详。字君平，天宝年间进士，“大历十才子”之一。其《寒食》诗因“春城无处不飞花”一句而名播遐迩。全诗描绘寒食节景象，含蓄讽刺特权，笔法轻巧，写景别致。尾句“轻烟散入五侯家”也很有名。韩翃虽贵为“大历十才子”之一，但客观地说，这个名字并不为普通读者所熟知。

章碣《焚书坑》

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章碣（约836-905），晚唐诗人。累举不第。诗多七律，颇有愤激之音。此诗尾句“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以辛辣的历史反思而闻名。它指出秦始皇焚书以愚民、求长治，然而推翻秦朝的刘邦、项羽却并非读书人。诗句以绝妙的讽刺，揭示了暴力专制与文化压制的徒劳与荒谬，充满历史洞见。“刘项原来不读书”这句被后世广为引用，但又有多少人知道章碣的名字呢。

三、佳作入选经典选本（如《唐诗三百首》），诗人却声名不显

《唐诗三百首》等权威选本收录了一些并非一流大名家的优秀作品，使诗作得以流传，但诗人本身知名度并未同步提升，比如刘方平、刘眘虚、秦韬玉和张祜。

刘方平，生卒年不详，匈奴族，唐天宝年间诗人。美容仪，善画山水，早年进士未第、从军未果，终生隐居未仕，与皇甫冉、元德秀、李颀、严武等为诗友。诗多咏物写景，尤擅绝句。有两首七绝入选《唐诗三百首》——《月夜》和《春怨》（杜甫也有一首极其知名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刘方平《月夜》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清新细腻，广为流传。

刘方平《春怨》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层层渲染，将失宠宫女的孤寂与怨情写到极致，“寂寞空庭春欲晚”一句尤为惊艳。

刘昚虚（约714～约767），字全乙（一作挺卿），号易轩，盛唐诗人。“昚”，音shèn，本义同“慎”，一说是“慎”的异体字。刘眘虚开元二十二年（734）中进士，壮年辞官归隐，游历江南各地。诗多写山水隐逸，工于五言，风格清淡空灵。与孟浩然、王昌龄等人交游唱和，评价颇高，但后来名声不显（部分原因可能是名字难读）。

刘眘虚《阙题》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虽因题目遗失（“阙题”），仍以清新自然的笔触描绘出隐居环境的幽美。入选《唐诗三百首》。尽管后世对此诗的格律有不同看法，但丝毫未减其艺术魅力。

秦韬玉，生卒年不详。字中明，晚唐诗人。中和年间，黄巢攻占长安后，他曾随扈唐僖宗幸蜀，赐进士出身，官至工部侍郎、神策军判官。后不知所终。诗以七律见长。

秦韬玉《贫女》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全诗以未嫁贫女的独白，寄寓寒士怀才不遇、为人作嫁的愤懑与悲哀。尾句“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被广为传诵。也入选了《唐诗三百首》。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十六》评其“语语为贫士写照”；俞陛云《诗境浅说》评此诗曰：“此篇语语皆贫女自伤，而实为贫士不遇者写牢愁抑塞之怀。”

张祜（约785～约852），字承吉。“祜”，有些资料误作“祐”。张祜有“海内名士”之誉，但普通读者对他并不太了解。

张祜《宫词二首.其一》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以高度凝练的笔法浓缩了宫人悲惨的一生，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入选了《唐诗三百首》。

明人谢榛《四溟诗话》赞曰“实字多，则意简而句健”（所谓“实字”，指的是诗中前三句，都是没有谓语的“名词句”），另外每句都有数字——三千里、二十年、一声、双泪，表达更清晰，诗句更精练，给读者的印象也更深刻。与张祜同时期的大诗人杜牧也非常欣赏这首诗，他《酬张祜处士见赠长句四韵》中写道：“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说明张祜这首诗在当时很有名，并且已传入宫中，为宫人们所广泛传唱。

（推荐阅读其二：

自倚能歌日，先皇掌上怜。

新声何处唱，肠断李延年。

这首并未入选《唐诗三百首》）

四、其他“诗红人不红”的代表诗人。

书香君这里再强调一下：所谓“诗红人不红”，只是一个大概的说法，并不绝对准确。这句话某种程度上还可以描述那些本人名字没有诗句出名的诗人，比如——

王建《十五夜望月》（又作《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以委婉的疑问结尾，意境悠远，成为中秋咏月诗中的名篇。

而王建另一首《新嫁娘三首.其一》则更为有名：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

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我相信，这首大家都知道，但是，如果问作者是谁，你第一时间未必能答对。

王湾《次北固山下》中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联，以其恢弘的气象和蕴含的时序更迭、新旧交替的哲理，被明代胡应麟视为区分盛唐与初、中唐诗的标志，胡氏《诗薮.内编》赞曰：“海日”一联，形容景物，妙绝千古。诗的另一联“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也备受推崇。整首诗极其和谐、优美。

《次北固山下》全文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这首诗最早见于唐人芮挺章所编《国秀集》，唐人殷璠选入《河岳英灵集》时，题为《江南意》，且有不少异文——“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潮平两岸失，风正数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从来观气象，惟向此中偏。”

王建和王湾，名气并不小；但是他们的金句名气更大。从这个意义上也算“诗红人不红”。

类似的诗人还有不少，如李贺名句“黑云压城城欲摧”（《雁门太守行》）、“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致酒行》）；许浑“山雨欲来风满楼”（《咸阳城西楼晚眺》）；丘为“若非巾柴车，应是钓秋水”（《寻西山隐者不遇》）；祖咏“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终南望余雪》，被清人王士禛《渔洋诗话》赞为咏雪最佳作）；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省试湘灵鼓瑟》）；李益“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喜见外弟又言别》）、“惟将两鬓雪，明日对秋风”（《立秋前一日览镜》）；张志和“桃花流水鳜鱼肥”（《渔歌子》）…等等，限于篇幅，书香君就不再展开了。

这些“诗红人不红”的诗人，是大唐诗歌璀璨星空中不可或缺的一抹光芒。他们或存诗太少，或生平事迹模糊，或被同期其他大咖的光芒所遮掩，未能在后世获得与其作品相匹配的广泛而巨大的名声。但是，他们的诗作（或其中精妙绝伦的金句）凭借永恒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已跨越时空嵌入中华文化的记忆之中。这也证明，真正的文学价值在于作品本身的生命力，而并非仅仅仰仗作者一时的显赫声名。

钟国骏2025年12月21日草成于池州。

作者简介：

钟国骏（书香君），安徽池州人，工作于海南。书香公益文化沙龙发起人、组织者和主持人。

他热爱古典文学，潜心研读《诗经》十余年，网络发表《致敬<诗经>之骏注骏译》两百余篇，四十五万字。受邀在晓剑书斋论坛、琼州文化大讲堂、海南省文化馆、海南师范大学、海南中学、文昌中学、多家读书会等场合做《诗经》《唐诗鉴赏》《论语》讲座四十余场。

八年来，他举办书香公益文化沙龙已达176期。

图片来源：网络

编辑：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