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侠侣》与金庸

算起来，《神雕侠侣》是金庸的第五部武侠小说。我自己的猜想是，由于金庸拿出了几乎是全部家产，投资在《明报》上面，为了报纸的生存，要吸引最大限度地读者关注，接着极其成功的《射雕英雄传》写续集，显然是更把稳的选择。于是，《神雕侠侣》也就应运而生了。距离《射雕》的故事，过去了大概十五六年，男主人公杨过，是郭靖的大反派结拜兄弟杨康的遗腹子。十一岁时，母亲去世，杨过一个人流落在嘉兴，偷鸡摸狗的过活，机缘巧合下，遇到郭靖、黄蓉夫妇，被带回到桃花岛抚养。

黄蓉一直对杨过存有戒备之心，没过多久，他就被送到全真教门下。杨过因为不能忍受种种欺凌和误会，误打误撞地被在终南山活死人墓隐居的小龙女收留。一对年纪相近但辈分有差的青年男女，难免日久生情。《神雕侠侣》一直被认为是金庸小说里写“情”的典型，这一对主人公的故事，曲折离奇到了有点过分的程度。所以，不少人批评《神雕侠侣》的情节太过于不合常理了。

在小龙女师姐李莫愁的逼迫之下，二人不得已离开古墓。一个是完全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一个是性格桀骜的早熟少年，尽管在郭靖夫妇主持的英雄大会上立下奇功，但小龙女和杨过毕竟有所谓“师徒”的名分，这段爱情显然为世俗的礼法所不容。小龙女也因此偷偷离去，并被绝情谷主公孙止收留，一度几乎打算成婚。某种意义上，《神雕侠侣》整个故事推动的要素，就是杨过在不断地找寻小龙女。由于他一直误认为郭靖、黄蓉夫妇是自己的杀父仇人，随后跟着金轮法王等一干反派，投入到忽必烈的大营之中，试图利用对方的力量，帮助他报仇雪恨。

机缘巧合之下，杨过也来到绝情谷，跟小龙女相见并重归于好，但在激烈的争斗之下，杨过身中“情花”的奇毒，只能答应公孙止原配裘千尺的要求，去取郭靖夫妇的性命来交换解药。但杨过最终还是被郭靖的侠肝义胆所折服，放弃了刺杀念头。接下来，是一系列的错进错出。小龙女误会了杨过变心，再次离开，杨过则被郭靖的女儿郭芙斩断一只手臂，但也因此偶然遇到了前辈独孤求败留下的一头大雕，并学会了极其高深的武功。

之后，杨过救下了被全真派高手围攻且身受重伤的小龙女，但就在治伤时，又一次被郭芙误伤，几乎没有可能治愈。一群人陪着他们重返绝情谷，险象环生之下，还是拿到了解药。但小龙女深知，如果自己不久于人世，杨过也不会独自偷生，于是跳下悬崖，并留下十六年后再见的字迹，希望杨过能继续活下去。这一招的确也管用了，杨过虽然将信将疑，还是服下了解药，从此浪迹江湖，并成为威名远扬的神雕大侠。

最后的大结局，杨过苦等十六年后，才知道小龙女已经跳崖自杀，于是也追随而去，神奇的是，小龙女在谷底依靠万年玄冰、玉蜂蜂蜜和谷底白鱼的神奇功效，居然慢慢养好了重伤，劫后余生，跟杨过重逢。逃出谷底后，他们来到襄阳城，帮着郭靖夫妇打败了来犯的蒙古大军，杨过还击杀了领军的大汗蒙哥，给南宋边境带来了十三年的和平。不良少年杨过，至此也终于成长为一代大侠。

讲得我口干舌燥，其实还是忽略掉了很多精彩而重要的情节和人物。但《神雕侠侣》有几处特别离奇的设定，我还得重点提一下。一个就是绝情谷里的所谓“情花”，按照小说里的说法，情花的刺上有剧毒，只要中毒程度足够深，如果不能及时找到解药的话，只有一辈子跟情爱绝缘，否则就会毒发身亡。更有意思的是，情花的果子长得千奇百怪，而且味道也各不相同，有的酸，有的辣，有的臭气难闻，有些长得特别丑的，反而香甜如蜜。

很显然，这种虚构出来的情花，就是金庸关于爱情的象征，想象力非常丰富。再一个，是陪伴杨过若干年的神雕，它不仅长寿，甚至还通人性，杨过之所以能学会独孤求败的绝妙武功，都是在它的督促之下练成的，这样的雕，现实世界中，肯定也是不可能存在的。书里最离奇的情节，当然还是得数小龙女跟杨过的十六年之约，两个人要不是爱到愿意生死相随，恐怕很难都做出如此决绝的选择。

金庸自己也很清楚，故事编得太不可思议了一些，所以他在“后记”里很费了一些笔墨解释说：“武侠小说的故事不免有过分的离奇和巧合。我一直希望做到，武功可以事实上不可能，人的性格总应当是可能的。杨过和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和巧合，其实却须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格。两人若非钟情如此之深，决不会一一跃入谷中；小龙女若非天性淡泊，决难在谷底长时独居；杨过如不是生具至性，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归根结底，总是由各人本来性格而定。”

金庸的这个解释，其实就是文学创作里常见的人物驱动理论，简单地说，先确定人物性格，然后再根据其性格特点，一步步推动情节发展。至于那些过于天马行空的想象，在我看来，这是读武侠一类的小说时必须事先认可并接受的前设，否则，处处都是违背自然规律的漏洞，肯定是没法读下去的。

毕竟，武侠小说成立的前提，就是建立在各种奇妙的武功和奇遇上面。不相信魔法，读不了“哈利波特”系列小说，不相信有龙，读不了《权力的游戏》，不相信爱情，也很难接受《神雕侠侣》。《神雕侠侣》有一个章节的题目叫作“情是何物”，出自金朝诗人元好问的《摸鱼儿》，词的上半阕写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据说，元好问到山西太原考试，路上遇到一个猎人捕杀了一只大雁，另外一只虽然逃脱了，却一直在附近悲鸣着不离开，最后毅然决然地撞到地上自杀。元好问听后，非常感慨，把两只大雁都买下来，找了个地方埋葬，还树了一块碑，取名“雁丘”，并写了这首词以表达心意。

如果说，《神雕侠侣》要有一首主题歌的话，就应该是这首词。词背后的故事，金庸甚至直接化用到了小说里。郭靖、黄蓉从“射雕”时期一路跟随身边的雌雄二雕，在跟金轮法王打斗中，雄雕身负重伤，掉入绝情谷底，被雌雕救出后很快就气绝身亡了。书里写到，“只见那雌雕一头撞在山石之上，脑袋碎裂，折翼而死。……众人见这雌雕如此深情重义，无不慨叹”。

在整个“射雕”三部曲里，《射雕英雄传》的调子，总体是明亮的，郭靖和黄蓉这一对情侣，虽然也遭遇了很多坎坷，但整部书写得很有少年感，读了之后热血澎湃；到了最后一部《倚天屠龙记》，调子变得有些灰色系了，少年侠士斗不过政治权谋，热血了半天，一下子就冷了半截，但从小说的角度来看，金庸开始步入成熟期了。至于《神雕侠侣》，我的看法是，这是金庸的一首情歌，大时代里，两国交锋的生死存亡，江湖上各种势力的明争暗斗，在这个故事中，最多只能算是背景板。

毕竟，在杨过和小龙女的世界里，爱情大过天。